47、狮子琵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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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的小狐狸动了动，总算将鬼切从后悔的深渊之中唤醒，他抬起头，看到一只鸟妖正在看着自己。
“你就是鬼切？”对方先开了口，“大江山的妖怪？”
鬼切认出来他原来是爱宕山的妖怪，也属于天狗一族，只是不是最顶级的大天狗。
“是的。”他将小狐狸抱得紧了些。
天狗的目光并没有在他或者小狐狸身上多停留下，而是往房间看去：“我们的希望没有了……”“那只是一个人而已。”鬼切说，心下寻思，你家天狗一族就指着人妖的混血就活着呢。
“鸟族已经四分五裂了，他是唯一能将我们联合起来的人。”他说，“现在他成了残疾——”鬼切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以自己去联合。”
鸟妖一下子激动起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们被人类赶走？”
鬼切说：“天下之大，你是如今做到连一寸立足之地都没有的？”说完，抱紧小狐狸闪到一边的小树林里去了，低下头，在绿荫之中，小狐狸的眼睛发着亮：“叔叔？”
鬼切揉了一下她的耳朵：“叔叔说错了么？”
小狐狸说：“蛇无头不走，人无信不立，鸟族若失去头领，如何能自立，但是我有一个办法，我们去给他找个儿子不就行了。”
首领么？信义之前有过一个儿子忠久，被抱给源氏家臣北野悠子收养，那有抢女人的孩子给男人的道理？
可是，鬼切看着屋内的哭声，对于痛失爱子的鲤鱼精而言，一个孙子无疑是最好的安慰。
他下定了决心，便去严岛神社找到了正在安慰平赖盛的源忠久，并未说明身世，但是将他带到了弘法大师的住处。
“此人是源博雅之子，身负重伤，也是我源氏之后，你便将他带回京都，好好修养，他留在这处的部下，你看能否接收了。”
源忠久一脸迷茫的表情。
鬼切终于说出了口：“因为你是他的儿子——他叛出源氏，我们才将你交给悠子抚养——”
源忠久一直被告知自己是源氏旁支之子，想不到竟是叛徒之子！
鬼切语重心长地说：“他已经得到自己的报应，难道不应该在生命的最后，享受天伦之乐么？”
源忠久的表情好像吃了大便：“我的养父母都是因我而死，我会照顾他，但是永远不会与他父子相认！”
说完就转身走进房间，也不和鬼切多说一句。
“他的确对养父母感情更深。”源赖光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看着茨木在海路上越找越远，就到了严岛神社，直接等着你来找忠久。”源赖光说，“我对鸟族也有兴趣，而且，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一定会来找忠久。毕竟伤了人家，还他一个儿子，便可两清了。”
“鬼切”源赖光叹了口气，“你若实在对源信义残疾之事有所心结，我也不阻止你，我也不是无心之人，我还他一子，你还他一个妹妹，我开导开导忠久，让他父子相认，你开导开导茨木，将伽梨送给妖狐与鲤鱼精。便就此揭过了罢。”
就此揭过？
鬼切闭上眼睛，很想点个头，却只觉头有千斤重，摇晃一下，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像是灌满了铅似的，一点也动不了……
“我……”好半天才出了这么一个字，既非同意，又非拒绝。
鬼切忐忑着，又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启了门，也走进去。
眼下源忠久已进去足有一柱香功夫，然而屋内的情况却是如此，鲤鱼精拉着信义的手哭得眼泪盈盈，妖狐站在一边，神色凄然。源忠久站在一个角落里，面色如同他正在便秘，明显，他进来之后一句话也没有憋出来。
妖狐说：“我决定带着妻儿回九州归隐，鸟族爱谁领导谁领导，反正我不会再让儿子受伤了。”
“等等——”妖狐如矩目光扫过来：“你留下还想让你母亲更伤心？”
信义哑了口，好半天才说：“我随你走……”
鬼切看着他如此神伤，欲言又止，一双手却按住了鬼切的肩膀。源赖光朗声道：“在归隐九州之前，你最后有什么心愿？”
信义说：“我想与贺茂长明合奏一曲。”
此言一出，众人俱惊，想不到这个人背家反父，竟有一颗爱好音乐之心。
“请他用……这一支琵琶。”信义长袖一挥，一只唐国琵琶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惊异之时，妖狐脱口而出：“狮子丸？”
“相传遣唐使归国时，为海妖所阻，不得已之下，在大唐送给藤原贞敏的三把琵琶中选了一把，沉入海中赠给海妖，方得通行。而另外两把最终得以归国的琵琶，便是‘玄象’、‘青山’，后来，玄象琵琶被鬼偷走，长秋卿(源博雅)将其找了回来，长秋卿因此对玄象念念不忘……”妖狐露出回忆的神情。
“其中的一名遣唐使还依稀记得当年的地点，无意中告诉了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最终从海妖手中取回了狮子丸……”信义抚摸着琵琶，接着说道。
源赖光心下明了：妖狐正是遣唐使出身，两人说的正是自己的故事。
“玄象琵琶为历代天皇所钟爱，博雅终身不得，我希望能将狮子丸赠给他的后裔贺茂长明，弥补他的遗憾！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
为了博雅的心愿么？鬼切捂住了自己的嘴。
贺茂长明很快就来了，他虽然不识狮子丸之名，却也一眼认出了那是一支好琵琶。“我们共奏一曲吧，长秋卿的后裔，我用叶二，你用他，然后他就是你的了。”源信义的眼中，竟出现了长辈看晚辈的温柔神色。
贺茂长明惊得都结巴了：“你……你要送……”
“跟上。”信义已将叶二放在了唇上。动人的琵琶声也从长明手下流泻了出来。
众人从来没有想到，笛子与琵琶的声音能结合得如此动人。
源赖光的眼睛有些湿润了，眼前的视线也模糊了起来，在这模糊之中，在他面前弹奏的，仿佛不再是信义与长明，而是自己的弟弟。
缥缈的歌声传了过来：“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沙罗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如沧桑”
那一瞬间，眼前的花、山、海，都与音乐交织起来了，众人一想到世间万事如乐一般终有尽时，不由齐齐流泪了出来。
没有流泪的只有信义与长明，信义看着长明：“好歌，是你自己写的么？”长明点了点头：“是的。”“以后用这支琵琶，谱写出更好的曲子吧，然后，将他传给不负长秋卿之名的人。”
“嗯。”
也许在贺茂长明心中，这只是一次知己的偶遇，但是只有鬼切与源赖光，才真正明白信义的心情：
他转送的不止是狮子丸琵琶，而是博雅后裔的信念！
他想要的，是贺茂长明继承源博雅雅乐之神的传承！
源赖光的心仿佛燃了起来，这一刻，在他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而是燃烧的火焰！他第一次，将源信义真正看成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因为，自己也像他一样过！
贺茂长明背起了狮子丸，向信义告别：“我一定会做到的，凡人终有一别，唯有众生解脱之时，天下的善人都将托生于同一朵莲花之上，因而重逢，待一莲托生之日来临，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不负长秋卿之名。”
夕阳，贺茂长明的影子越拉越长，终于，他消失在众人眼中。
在接下来的很多年后，贺茂长明带着琵琶四海为家，最终写下日本三大随笔之一的《方丈记》，因此名流千古。
但是狮子丸的传奇，并没有终止于贺茂长明。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源博雅生活的平安时代已然结束，幕府时代之时，许多卖唱的琵琶师突然兴起自弹自唱传奇故事，这些故事汇集起来再经人编辑，便是与源氏物语并称双壁的《平家物语》。
没有人知道《平家物语》的作者是谁，第一支有幸弹响《平家物语》的琵琶又是谁，但是《平家物语》中有关于“狮子丸”的孤本记叙，可见与狮子丸关系匪浅。
也许，那位不见于青史的作者，就是在贺茂长明之后下一位继承狮子丸与长秋卿信念的人吧！
鬼切看着源赖光：“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源赖光脸色微变：“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其实源信义的残疾可解——只是……”“只是什么？”“只是需要他与纯青琉璃珠相融合”源赖光无奈地苦笑道，“而此珠乃我对抗八歧大蛇最重要的武器……”
纯青琉璃心可以救回源信义。
源赖光第一次踌躇了：“实际上，有件事我早就开始怀疑了：大天狗一族似乎与迦罗楼有血缘关系……”
接着希望而来的是绝望。
迦楼罗是佛的使者——八部众之一，而佛教又一向为大和子民所崇拜，那么，源赖光原本赶走大天狗一族的行为便是佛敌。
更让人揪心的是，如果让源信义知道了自己是八部众之一，他父亲本已狂妄之极，不免他觉得自己血统高贵，更加狂妄。
人就是要比妖怪尊重，这点，对于源赖光而言，是毋庸置疑的！
鬼切自是明白他的心思，此时二人早已来到远离小屋的湖边。湖水清冷，倒映出二人身影，源赖光眉头轻皱：“可是，当我看到源信义赠琵琶时，不知为何，唉，也许，我终究无法把他当成、当成……”
当成妖怪么？
鬼切上前，他留意着水面上的倒影，只轻轻将手放在源赖光背心上，默默给他力量：“鬼怪也有像人类那样浓烈的感情，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会成为人妖之间和平的契机，因为他是你的侄儿，你能从他身上感觉到，血脉……”
他听到源赖光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一身的感情终于有一个宣泄点。
他静静地等着源赖光将这口气出完，然后说：“是的啊，血脉，你早已教会了我，人与妖都有点浓烈的感情。你与茨木之间的友情也着实令人感动，但是，在我心里真正认为人妖有别的地方，是血脉，是家族的认可！
我想起了我弟弟出征陆奥之时，我也是如此将自己收藏的式神大半赠给弟弟，即使我的长子赖国对此有些不满，我也依旧无怨无悔。”
鬼切从后面抱住了源赖光：“是的，妖怪也有手足之情，父子之情……”
即使是背后，鬼切亦觉得源赖光是柔软和温暖的。如果可以，他半眯着眼睛想，我真愿意世界将我们遗忘，我在这个怀抱里到死多好!
可惜，源赖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想要成功率更高一些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鬼切放开了他，问：“是何物？”
“你随我来。”源赖光带着他一路前行，竟是离小屋越来越远了。
“自从在回忆之中见过严岛大明神与弘法大师之后，我便知道，这附近的佛教遗迹也许并不止这几处，而其中，又说不定隐藏着什么至宝，果然，我探查到了一个洞。不过我们得叫上忠久那小子。”源赖光自是深思熟虑。
带上人，源赖光领着在山间穿梭，停在一处爬满藤蔓的山崖处，忠久上前除去杂物，竟出现一个滴着水的山洞。
“果然是别的洞天。”源赖光道，“我们进去吧。”
鬼切的心思却在“果然”以及他非要忠久也跟着上来这两件事停留了许久。
果不其然，洞中布置，虽然年久积灰，加上简陋，大致形容却与那崇天高云上的天狗族布置极为相似。
自从忠久进入的那一刻，室内墙壁发出光芒，灰尘竟无风自动，纷纷落了下来，显露出里面的字画。
源忠久在那一刹那面如死灰：他的确不是惟宗广言的儿子，不是那个为了接他放学，死于非命之人的儿子！
那一刹那，他很想哭，养父的死在这一瞬间没有了意义——他所保护的，只是一个与自己没半分血缘关系的杂种罢了！
鬼切上前，说：“东面是天狗族的兵法和武术，西面是天狗族历史，历史你可以不记，但是兵法和武术还有可取之处。”
忠久形似枯木般了无生气，鬼切心里明了，便随源赖光去了西边，留下他一个人。
“果然，照这壁画所言，迦楼罗一族以那迦为食，但是八大龙王崛起之后，那迦族团结无比，他们不能食到那迦，迦楼罗族便渐渐灭亡了，最后活下来的一支，不知由于什么机缘，变成了大天狗一族，不再需要进食那迦，也因此活了下来……
这里记载了在族危之日的一种转生术，迦楼罗死后的纯青琉璃心可以被同族继承，但是……”
源赖光的手在最后一张壁画上停留着。
“转生术虽然可重生身体，却是九死一生，因此，很早便被废除了。”
希望如同一盆突然被冷水浇灭的火焰。
两人对视，却是默默无言，让对方共同分担此时心中的悲伤。
“是的，不过，这是在天雨莲的情况下。”
是谁的声音在这个静室中响起。
三人六目相对，尽是同一个眼神：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狮子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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