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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江南约 ...

  •   在书房与韩五陵之间闹了些不愉快,杜若颐回到房里越想越委屈,索性连行李也不收拾了,当天便回了娘家,拦也拦不住。
      这个消息把韩世辉夫妇俩气得不轻,将五陵找过来好好骂了一通,接着一面赶紧地备了礼物遣人上门赔罪,一面催着五陵亲自去杜府将杜若颐恭恭敬敬地请回来。
      五陵不服气:“她当她拜多了菩萨自己就成了菩萨?那以后是不是还要把她供在神龛里,三日一大拜,日日一上香啊?”
      五陵的牙关紧咬了三天,终于在韩世辉和沈凤秋的坚决下松了口,磨磨蹭蹭到了下午,就在一切准备妥当只等他出得门去时,缺是出人意外地等来了杜子鄂亲自带着杜若颐上门的“负荆请罪”。
      杜子鄂这尊大佛之所以会不请自来,自不全是为了这对小儿女间的纷纷扰扰,韩世辉生意场上混了几十年的人,一眼瞧出他有重要的事情商讨,不再多言立刻挥手屏退了所有人。关上门二人嘀嘀咕咕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见韩世辉与杜子鄂一副好亲家的模样勾着肩膀出来,亲热地将杜子鄂送出了府去。
      五陵问怎么回事儿,韩世辉面有自得之色,笑道:“这老头是没钱赚了,上门求生意来着。我跟他说呀,日后咱私底下是亲家不错,可上了场面便是两家,情分可以一统而语之,生意可不能一同而做之。杜子鄂要在京城做他的老行当,可惜资金不到位,今儿来其实就为这事,我已经答应韩家会入四份股,且跟他说好了,收成五五分。”
      五陵不可思议地道:“五五分?他蠢啊他,这不是明摆的折本吗?”
      “蠢得是你,”韩世辉瞪他一眼,“人家是个老油条,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动动你那死脑筋,也不想想,若不是看在五五分上,你以为我会平白无故地出钱担风险?哼。”
      五陵早被韩世辉骂皮了,想想反倒微笑:“所谓与之为取,是这个道理么?”
      韩世辉呵呵一笑,难得的抚掌赞道:“好小子,好,终于开窍了。”

      眨眼间,半个月的日子流水般淌过,山山黄叶,秋意渐浓。
      听玉娘派来的人说燕朦胧已经与蒋子祺断了关系,几天前带着香尘,离了京,去向不明。
      五陵听了很是黯然,他去了趟婉约楼,上了二层,进了朝暮轩,倚着燕朦胧不知倚过多少回的玉栏,放目远眺,只见花叶自飘零,流水自依旧,怎奈人去楼空。
      良久一声叹息。
      他想得起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却如何也想不起他们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有始无终,或许正是这样吧。

      多事之秋,和喜掺愁,古人之言果然不错。
      五陵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扰人烦心的秋雨,一手托着腮帮,一手将手指挨个儿曲起数了起来——从杜若颐离家开始,到三天后杜子鄂来商讨生意,到玉娘派人说燕朦胧走了,再到不久前,韩府迎来的那三位不速之客。
      这个秋天,似乎注定了不顺当。

      卫存礼从苏州回来的第二天,便带着卫安卫轩俩兄弟上门赔罪。
      不错,赔罪。余子道的猜测果然不假,卫轩此次的动作纯粹是他自个儿的自作聪明,天真地以为让恒信失去了个吴长文于永德而言是赚大发了,实际上却是赔了精力也赔了关系,到头来,什么也没落到好。
      卫存礼回府当天听闻了这个消息,将卫轩揪过来骂了个狗血淋头,卫轩表面上喏喏称是,可背地里父亲说一句他顶一句。等卫存礼发泄一通,算是平静些了,他才瞅准机会,小心地为自己报不平:
      “爹,您说得那些,儿子都省得,此次着实是我大意了。不过爹没见着儿子那天去韩府的景象,儿子现下一想到那韩世辉恨得咬牙又无从发泄的模样,就觉得花多大代价都值了……”
      “孺子之见!”卫存礼一本书哗啦扔过去,食指颤抖着指着他,气就气他的自以为是不知好歹,“你可知道恒信在京城的地位多高?他韩世辉在京城立足廿余年,上上下下关系还少么?!等着吧,啊,亏好我回来得早,悬崖边上将你这匹野马给勒着了,否则众叛亲离,到时候我永德需要同行帮忙的时候,瞧瞧谁会拆借给我们!还有脸说多大代价?将永德赔了进去的代价大不大?嗯?大不大?!”
      卫轩听懵了。
      卫存礼看着他,半晌,长叹一声,手揉着额角,面容疲倦,道:“罢了罢了,明天与你哥俩去那韩府请个安吧,我这身老骨头,迟早要在你们手上折腾垮。你哥他天资不高,又无心于此,我是不指望了,原还以为你能让我省心些的,可谁知……唉,不说也罢。”
      这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叫卫轩打了个激灵,眼中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喜色,片刻后,他有意敛了起来,垂目道:“爹,您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骨,儿子知错了。”
      “错?我何时说你错了?”卫存礼眯起了眼,微微一笑,点头道,“想来,这样也好,算是提前折了他韩五陵的右胳膊,哼,日后,让他走路也难稳当。”
      卫轩忽然道:“爹,你觉得韩五陵怎么样?”
      卫存礼摇头笑道,“那小子,难成气候,玉不琢还不成器呢,何况连玉都不是的。”
      这番话若是落到五陵耳里,包准他气到吐血,问候尽那卫家一十八代老祖宗顺带上上下下各房女眷,哪礼还能像现在一般对这父子三人和颜悦色?
      当然了,也称不上什么好脸色,不过是面子上的客气而已,就如同包着杂草的绣花枕套,做个样子罢了,这谁都知道。

      老一辈的生意人有这么一句说:“在明眼人前小心行事,在瞎子前小心翼翼行事。”
      于是,这时的卫存礼可以哈哈笑着大夸五陵聪明,他日继承恒信定会有乃父之风;韩世辉也可以拈着胡须谦虚摇头,羡慕地直赞卫家喜得一双慧公子。他二人谈话间,冷不丁听一旁的五陵插上几声话,不待三人回神,又听心思向来转得快的卫轩与之对上几句,诙谐幽默,一时谈笑风生,好不和谐。
      好不容易送走了卫家父子三人,站在大门台阶下五陵长长舒了口气,更是不禁抹了把额头上溢出的汗珠。韩世辉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这就累了?日后比这要你硬着头皮上的事儿还多着呢,怎么,吃不消?”
      五陵当即一挺胸脯,道:“谁说的,应酬对我韩五陵来说,不过就是一碟小菜。”
      “哦?什么小菜?韩少爷不妨报上名来听听。”
      五陵笑着抱拳道声不敢,接着用半生不熟的扬州话摇头晃脑地回道:“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

      自从韩世辉明确告诉五陵南京的分号需要他亲手去创建后,便吩咐五陵有时间就去昌源街总号多跟余子道学学,他说的是“有时间”,结果可想而知,正儿八经地去学正儿八经的东西,五陵向来是没有有“有时间”的时候的。
      某次韩世辉问起余子道,五陵近儿怎么样?余子道不明就里,顺口答道,许久没见过了。听到这话,韩世辉差点被口水给呛着。回家后揪着某个不自觉的臭小子的耳朵,咬牙切齿地明文规定道:“日后双日必去,不去瞧我打不折你的狗腿!”
      话说到这般狠的份上,五陵只有自认倒霉,翻着黄历数双日,数到立春那天,而后拿过一张宣纸工工整整记下了该去学习多少日,预备每去一次便画掉一次。小蝶看得直笑,说道:“少爷,你倒好似去受罪一般。”
      五陵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可不是么?”
      其实这话说得欠考量,也不想想,就凭他这身作派,谁还能给他罪受?真要说苦,倒是苦了恒信总号上上下下的伙计们。

      今天又逢双日,瞅准了空档,五陵提着个鸟笼,大摇大摆地从韩府大门出去,晃晃悠悠向昌源街总号前进。
      进了总号,赵牛早已侯他多时。赵牛是余子道专门拨来伺候五陵这个小祖宗的,拍马屁的工夫十足十,常把五陵哄得眉开眼笑。
      “少东家今儿又带着小少爷来啦?”赵牛笑眯了的接过五陵手里的鸟笼,咂着舌逗趣笼里的金丝雀,“几日不见,瞧这小少爷,啧啧,又长俊俏了不少,果然人都说什么样儿的主人就能养出什么样儿的鸟儿来呢,可不是真的么!”
      五陵哈哈笑道:“就你会说。”
      赵牛笑道:“少东家先坐着,容小的去将小少爷安置好再来陪您。”
      “去吧。”五陵点点头坐下,随手拿过一旁茶几上摊放着的前日看的曲本,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看了起来。才翻过一页,便直觉得犯起困了,五陵从不曾亏待过自己,既如此,干脆换了个躺椅躺下,将书搭在脸上,竟是大白天的补起眠来了。

      若无意外,按前几次的经验,睡到中午借口出去大吃一顿,过他个一个半个时辰的再回来,下午前堂后头随便晃晃,这么在总号的一天也就过过去了。时尽年底,余子道和韩世辉一日赛一日的忙,谁也管不得五陵,有个睁眼说瞎话的赵牛陪着,一帮唯恐他越帮越忙的伙计罩着,五陵乐得自在逍遥随心所欲。
      可今天睡得正香,却听耳边有人不住地唤着少东家,硬是将五陵给喊醒了。五陵睡意正浓,随手拿书扔了过去,含含糊糊地骂道:“娘死出丧么?!”
      赵牛赔笑:“少东家,您醒醒,快些儿,有人找您呢!”
      终于烦不胜烦,五陵一下子坐起来,满脸不悦,打着哈欠问道:“谁找我?”不知道有句话说,扰人瞌睡,折寿三岁吗?
      赵牛转头看向门口,门口正站着个少年,但听那人哼一声道:“本姑大爷找你,你就这副样子?是不乐意还是怎么着?”
      一听这声音五陵顿时精神了,立刻转头,迎着阳光看着门口那人定了会儿神,这才笑着起身,掸掸衣服,抱拳道:“呦,我道是谁,原来是颜姑大爷!失敬失敬,您大驾光临寒店,不知小的有没有什么可以给您效劳的?”
      颜舜华道:“这个嘛,有倒是有,只是……”
      “借钱呢,小的命人给您少算些利息,若存款呢,这利息多少咱好商量。所谓不怕难人事,就怕事不难,您尽管开口,小的洗耳恭听。”
      听他半生不熟的扯起生意经,挺着腰板倒是左一句小的右一句您的,颜舜华忍笑:“什么借钱存款、难又不难的,这事容易得紧,也挨不上你做生意。不过是我要回金陵了,特来邀问韩兄,介不介意将我送上一送?”
      五陵万没料她找上自己会是这件事,愣了片刻方才笑道:“这天底下竟还有亲自上门邀人来送自己的,今儿算是见识了。确实容易得紧,您请吧。”

      将赵牛交代几句,五陵与颜舜华并肩出了票号,门外早停了马车,五陵问道:“去哪儿?”
      “古渡口,”颜舜华顺口答,“我爹和我娘都在那儿,就等我了。”
      五陵惊讶道:“你爹娘?”
      颜舜华被戳急窘处,脸一红,白他一眼,留下句是啊,怕他紧问,忙先上了车去。
      一路上,只听车轮滚滚辗过嘈杂的集市,颜舜华不时掀起帘子朝车窗外默默看上一会儿,也不说话,也不搭理五陵。五陵察觉出她有些异样,既不知缘由,便也不好说什么,不免也学起她将车帘掀了又放,放了又掀,只觉大为无聊。
      当真是一路无话。

      到了渡口时,岸边已站着三个人,不待走近,五陵已经认出了一个来——虎背熊腰的那个,不正是秦仲由么?在与他讲话的那对中年男女,定是颜舜华的爹娘无疑了,只是他三人何来神态亲密,竟像是早已熟知一般?
      这时,但听身旁的颜舜华叹了口气,大约是对景有感,轻声念道:
      “古渡口,古渡口,故人向西随波走。随波走,随波走,寒江天外,不见扁舟。”
      都说杨柳依依,方是离别伤愁情绪。想而可知,有杨柳时,定是有春意时,用盎然春意衬出黯然神伤,不得不说古人还真下过一番心思。然而,眼前情景倒是让五陵觉得,若单论离别,实则绿春又逊黄秋一筹。
      秋水自然是一望无际的,迢迢无尽,与天一色。岸边入目处,叶落归根,只余下枯树独枝,有鸟儿停上高枝一会儿,而后飞走,扑腾清鸣之声仿佛声声道别。还有那伸向水面的木桥,随着水波摇摇晃晃的扁舟……无一不像在催着人们,道珍重吧,人若无散哪来聚,月若无缺哪来圆?
      颜舜华的声音柔柔的、轻轻的,驱走了五陵心中的疑惑,让他无端生出了些不舍——试想春后上南京,不是也要从这儿起行么?彼时韩世辉、沈凤秋、杜若颐前来相送,又会是哪般情景?

      离岸边三人还有几十步远时,颜舜华忽然停了脚步,五陵也跟着停下,只听她道:“听说你明年会上南京,对么?”
      五陵笑着点头:“大约错不了。”
      “那你会不会去找我?”她侧抬起头瞧他。
      五陵笑道:“这个是自然。早闻白门柳色非常色,我在南京无亲无故,到时候还得请你做向导呢。”
      颜舜华道:“那好,我等着你的到时候,韩五陵,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是是是。”五陵表情故作无奈,叹了口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本来就是个君子?”
      “我可没说我不信。”颜舜华笑出声,转头看向岸边那三人,深呼一口气,缓缓吐出,仿佛下了几分决心才道,“好了,我得过去了,你就在这里,不要跟过来。”
      还不待五陵开口问个为什么,便见她独自一路小跑到了三人面前,说了些话,回头朝五陵站着的方向指指。三人看了过来,秦仲由朝他招手,高声喊了他的名字,五陵微笑着点头回应,然后转脸与秦仁武遥遥拱手作礼,算是来而不往的补了礼数。
      他们在岸边站了不多久,就看颜仁武拍了拍秦仲由的肩,秦仲由点头答应了什么,颜夫妇二人便带着颜舜华上了船,而后船夫撑杆,摇手、道别,直到目送船只渐远,五陵方才快步走到秦仲由的身边。
      许是瞧见他过来,船上的颜舜华立马将双手拢着嘴,微倾着身作大喊状,随风传来这样一句话:
      “韩五陵,别忘啦,你还有东西在我这儿呢!到了南京你若不来取,我可就……”
      话音到这儿嘎然而止,细瞧去好像是颜仁武呵住了她,颜舜华扭头跺脚反驳,再然后……唔,太远,看不清楚了,船身变成了一抹黑点,消失在了目光尽头。

      毕竟是与颜舜华交往不深,五陵倒没有什么特别不舍,心底仅有的那一点黯然也是因为离别而生,独独是为离别,不为所别之人。不过这般说也不大准确,细算来,他对颜舜华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只觉得她最难得的是不矫情不做作,真率可爱,像个淘气的小妹妹一般。
      人送走了,又是尽目的秋水连天浑一色。
      直到这时,秦仲由才笑问:“你有什么东西在她那里?”
      五陵笑道:“一块玉蝴蝶。”
      “又是哪儿淘到的好宝贝吧?你也忍心放到她手上,明摆着找罪受么?”
      “可现在不忍心也不成。”五陵叹口气,忽然想到个问题,转头问答,“仲由,我一直纳闷儿,你怎么会和她认识?”
      “这个,说来话长……”秦仲由挠挠头。
      五陵笑道:“那就长话短说。”
      秦仲由点了头后,便按着五陵短说的要求皱眉开始择词句,几次作势想开口,又偏偏自个儿不满意给吞了回去。他肚子里墨水不多,又拙于言语,就在五陵懊恼等的时间还不如听听他“长话”能长到哪儿去时,却从秦仲由口里听到了不亚于惊雷的一句话:
      “我和她……打小就定了亲。”
      说是惊雷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这消息突然的叫五陵有些转不过弯来,待回过神便觉得好笑不已,这叫什么?无巧不成书?不过是随便碰的一个人,也能跟自己的哥儿们扯上这样一遭关系,难怪。
      五陵脱口正待说个恭喜,话到嘴边却拐个弯,故意皱眉道:“定亲?你和她?她难不成是个女的?”
      秦仲由啊了一声,也有些惊讶:“你才知道?”
      “嗯,才知道。”五陵想着点点头,忽然咧嘴一笑,拍着秦仲由的肩,眨了下眼,颇有些不怀好意,“不是兄弟我说风凉话,这回你才真的是捡了个宝贝回家呢。不论谁娶了个这般活泼的颜女侠回家,都是磨炼意志的好方法。子路兄,孔老夫子曾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仔细想想,这话其实说得不对,说得太早。若是放到你同那颜女侠成了亲,思来老夫子怎么着也要在好勇前头加上个‘心胸’二字不是?”
      秦仲由听不明白,五陵看了他肚子一眼,接着笑道:“毕竟可是只大船哪,不是大海容不得。好哥儿们,看不出嘛,竟还有做宰相的潜质,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等到时候千万别忘了提点兄弟一二,我这里先多多谢过了。”
      说完,也不管秦仲由一肚子的莫名其妙,五陵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而后,笑着转身离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江南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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