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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陵 ...

  •   韩世辉的第九房姨太太是个年方双八的少女,五陵尚且比她还大上两岁。
      新夫人原本无姓,唯名弄烟,未嫁入韩家前是江南有名的歌妓,清歌一曲,金以万计。韩世辉因为生意关系去江南走了一遭,便带回了这样一个尤物。九夫人嫁入韩家后,韩世辉命其随夫姓,又嫌弄烟一名风尘味太浓,将弄字去了,换烟字为嫣字,于是她便有了个新名儿——韩嫣。
      行家礼时,韩五陵那声恭恭敬敬的九娘,却换来了一个叫人浑身酥麻的媚眼,五陵暗笑,他就知道这种女人哪给她怕安上个古代贞妇的名字,她还是改不了天生的水性杨花,就像狗永远都改不了吃屎。

      五陵知道韩嫣是有意引诱自己的,她有足够的理由如此做。想想,韩嫣才十六岁,父亲却年已天命,年纪明摆在这里,再加之本就有咳嗽的毛病,身子骨也不甚健朗,终有一日这偌大家产会落到他的身上——或者十年、八年、五年、一年,抑或就会是明日。她韩嫣若是想一辈子富贵下去,不将自己握紧在手中,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正好,五陵对投怀送抱的女人向来来者不拒。
      苏凤秋说,陵儿,千万不要将女人太当回事,否则吃亏的一定是你。
      韩世辉说,陵儿,难看的女人是布衣,好看的女人是锦衣,但不管是布衣还是锦衣,女人左右不过是件衣服罢了。
      五陵深以为然。

      在看到韩嫣的第一眼,五陵就暗叹,老爹的眼光果然不错,瞧这长相,瓜子脸柳叶眉的,眼波流转处,叫人恨不得想跳进去,纵然溺死也够足了风流。偏她又极不安份,知道自己的眼睛迷人,一双眸子便放肆的到处勾魂,看男人都跟看情郎一般,真真是狐狸精一个。
      只有一点五陵感到略显不足。
      看女人么,第一瞧长相,第三瞧气质,这第二瞧说不重要倒也确实,说重要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少了这一瞧便算不得倾国倾城——不错,此者正是身段。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个窈窕,若说指身段亦是无妨。
      其实平心而论,韩嫣的身段在女人中也算得上是上等,可在五陵眼里,这上等前面怕是还要加个中字。非但如此,就是全京城最富盛名的落玉坊中的美人,五陵大摇起头,不甚满意,是啊是啊,谁叫他房里有个小蝶呢?
      对于这点,五陵极为自豪。
      我家小蝶——他无论是在心中,还是那一帮兄弟面前,甚至是艳传天下的名妓燕朦胧跟前,五陵总爱如是说着。

      小蝶是五陵十四岁那年买下的,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上,小摊小贩的吆喝将京城装点的热闹极了,小蝶跪在一个不起眼的墙角,穿着丧服,长发编成三股的辫子,一边还插着朵白花。身旁躺着个人,却是被席子盖住了,只露出了双穿着麻鞋的脚。
      面前竖了个木牌,上面写着卖身葬父四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五陵带着韩成在她跟前停下脚步,打量她半晌,用一种新近学会的傲慢口吻吩咐道:“抬头,让少爷我瞧瞧。”
      小蝶给五陵留下的第一印象只有两个字:苍白,搭配着丧服,更是将脸庞衬得不显一点儿血色。那个地点那个时候的她真的不算好看,也看不出一点儿美人胚子的味道,但五陵还是将她买下来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干了件好事儿,救了个人。
      后来五陵问起小蝶第一眼看见自己时的感觉,小蝶歪过头想想,说道:“少爷那会儿就像个典型的公子哥,盛气凌人,蛮不讲理的,好似人人都欠你钱一般。不过呀,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少爷呢霸道是霸道了点儿,但心绝对是好的。”

      这日亦同往常,日上三竿时五陵方才起身,春日的阳光暖和是暖和,可暖和中还是夹杂有一丝凉意沁到骨子里,洗漱完后吃了两块梅花糕垫垫肚子,五陵便吩咐韩成去马房将那匹花了千金买回来的乌骓马准备好后,小蝶捧着一件披风来了。
      “少爷,系上吧。”她笑着劝道,“若是着凉,又该喝药了。”
      五陵天不怕地不怕,独独就怕喝药,那般又苦又黑又难看又难闻药汁,瞅得都叫人反胃想吐,喝下去还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呢,想想不错,也就由得小蝶为他披上披风,认真地在胸前系上蝴蝶结。
      一阵甜而不腻的清香幽幽地传来,他低下头使劲嗅嗅,鼻尖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着,笑道:“好香,是桂花油?”
      小蝶的动作一滞,低声应道:“嗯。”
      说话间披风已经系好了,五陵抬脚便向门外走,小蝶却在身后叫住他:“少爷!”
      “干嘛?”他回头问道。
      小蝶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又没说出口,最后只是道:“早点回来,今晚有家宴,晚了老爷该生气了。”
      五陵点点头,却又不急着迈步,反倒是盯着她的脸瞧她半晌,瞧得小蝶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疑惑地抬手摸上脸,五陵扑哧一声笑了,几步凑上前,在她的唇上印了个吻。两个人挨得近极,近到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五陵忽然轻声道:“很美。”
      说罢,他向小蝶展了个大大的微笑,眼睛夸张地眯成了月牙,转身,这回是真的走了,只留下小蝶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出了半天神。然后垂下头,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起地来,不自觉地,两抹红晕渐渐在双颊晕开,艳若桃花,和抹了胭脂一般美丽。

      你若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问他如今是谁当皇帝,他也许会说,谁他妈爱当谁当,老子又不是吃饱撑的管这作甚?但是,你若问他落玉坊在何处,他一定会反问,兄弟,几时来京城的?

      落玉坊离韩府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骑个马慢悠悠地行过去,大约三两刻钟的路程。
      五陵是落玉坊的常客,更是坊中花魁燕朦胧的蓝颜知己,这是世人皆知的。燕朦胧色艺双绝,架子恨不得比皇帝老儿的宝贝公主还大,想要见上一面,没银子、没身份、没样貌、没才学,没她燕朦胧的青眼,那是甭想踏进落玉坊后园里那座婉约楼。
      落玉坊的老鸨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都叫她玉娘,身形属杨贵妃那类人物,不称胖,而是叫做丰满,丰满的婀娜。玉娘一张巧嘴正在全京城都有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靠着一张嘴将落玉坊经营地越发红火。
      玉娘眼尖,转眼间见五陵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当下迎上去,笑道:“韩少爷您来啦!真巧呵,朦胧刚才还打发人来问您呢。呦,今儿这是怎么了,笑得跟抹了蜜似的,有什么高兴事儿说出来也给我老太婆乐呵乐呵。”
      五陵笑道:“怎么,我这不是一想到又能瞧见玉娘了,便‘笑得跟抹了蜜似的’么?”
      玉娘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转头对个小丫头说道:“画眉,去告诉姑娘韩少爷来了,叫香尘给备茶、备点心。韩少爷,您快去吧,人都等你半晌了。去晚了呀,一会儿可就没有人再‘笑得跟抹了蜜似的’了!”

      落玉坊的后面是一处大花园,小桥流水,假山重重,婉约楼就隐在那绿树荫、桃李花间。
      婉约楼这三个大字还是五陵题的呢,字是好字,飘逸流畅,一气呵成,将隶书的圆润、行书的走笔学了十成,就是败在毫无风骨,转折横捺间缺了少些阳刚之气。韩世辉最不待见看他的字,觉得这种字应该是女人写出来的,而并非他这个七尺男儿,但五陵明显地很是满意,每次来这婉约楼,总要负手立在楼前欣赏上一会儿。
      跟在自个儿家一样,五陵熟门熟路地来到花厅,一如往日,坐在了左首的椅子上。花厅里香尘已经候着了,一看见他立马笑道:“少爷好。”
      五陵笑道:“好好,每次来你都是这句话,怎么敢不好。”
      香尘点头道:“对啦,就是这个理。就好似少爷每回来都要夸小姐漂亮,今儿小姐还专门为少爷穿了一身新衣裳,那也是怎么敢不漂亮呢?”
      说笑间,一个丫头端着托盘上来了,将一杯茶和几盘糕点放在五陵手边的木桌上,香尘指着道:“这是麻麻酥、三清糕、月儿饼,那是花茶——小姐今早特地吩咐我去采的,采回来的时候花瓣上还有露水呢,少爷快尝尝好喝不?”
      五陵端起茶杯,揭开茶盖,放在鼻下闻了闻,果然一阵甜甜的花香传出,抿了一小口,更是不禁赞道:“嗯,果然不错。你这儿还有么,一会儿我带点回去,也好让小蝶给我泡。”
      香尘白了他一眼,嘟着嘴道:“那怎么行,就是要让少爷想着小姐的花茶,然后,天天来!”说着,忽然想起了燕朦胧,香尘转头瞧瞧珠帘后的回廊,奇道:“咦,小姐怎么还没好?”
      话音方落,只见回廊转折处向花厅走来一个曼妙的身影,光阴略嫌昏暗,珠帘又挡住了视线,却制造出了一种朦胧的美。五陵忍不住感叹,燕朦胧的这般绝尘味,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韩嫣这辈子是甭想学会了,可惜了,小蝶也是。

      燕朦胧将五陵引到了二楼的雅室,这间题名为朝暮轩的书房,背临湖泊,是燕朦胧常待的去处。
      五陵向来是坐不住的,一眼看见书桌上摆着的一卷书册,上面写着琵琶传三个大字,随手翻了翻,原来是本章回小说,里头琵琶长琵琶短的,这琵琶倒好似是主人公的名字。
      “五陵。”燕朦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五陵应了一声,将书放下,转过身,看着倚栏而靠的燕朦胧,打量她一会儿,笑道:“香尘告诉我你今天穿了新衣裳,果真是我没见过的,美得我的都不敢认了。只是,朦胧,你看来好似不大高兴?啊,让我猜猜,是……做了个噩梦?”
      燕朦胧的目光里隐隐有一丝怨恨,眉目间更是惹上了抹不知名的忧愁——或许,世人道美人的心思如海底针,难猜便难是在这里。五陵抓抓头,有些莫名其妙。
      “韩五陵。”她道,“我昨晚确实做了个梦,却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
      五陵笑道:“那正好,前几天我还在看一本解梦的书呢,你说出来,我给你断断。”
      燕朦胧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我梦见你为我赎了身,我离开了婉约楼。接着,我听见喧天的锣鼓,看见漫天的红色——那是喜帕遮住了眼,我穿着凤冠霞帔,你夸我美得跟仙子一样,我高兴地都想哭了。”
      这话着实叫五陵吃了一惊,他愣了愣,勉强笑道:“这、这是好梦啊。”
      燕朦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里有千言万语:“醒后,我发现枕头湿了,因为我真的哭了。”
      “……”
      “不是因为高兴。”
      “……”
      “而是因为……”
      “……”
      “韩五陵,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燕朦胧咬着嘴唇,双眸蒙上了一层水汽,眼前的五陵都仿佛看不真切,她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对面那个人了。想起这几年来自己变着法子讨好他,想起刚才他那默默无言的态度,想起飘零不知尽头的人生,心里越发苦闷,就像有块大石头堵着一样,她忽然用食指指着门口,尖声道:“滚!你给我滚!”
      五陵苦涩了然地一笑,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然而,他却又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燕朦胧的心揪了起来,一股希望隐隐生出。
      却不料,他说出的话叫她更加心碎:
      “朦胧,你嫁人的时候,我一定给你送份丰厚的嫁妆来,一定夸你美得像仙子一样。你……千万别委屈着自己,我走了。”
      身后,传来了压抑的哭声,五陵再没有回头。

      出了婉约楼,五陵径直找到玉娘。
      玉娘看见他时颇为疑惑:“韩少爷今天怎么这般早就出来了?是朦胧惹您生气了么?”
      五陵摇头,想了想问道:“玉娘,如果我想为朦胧赎身,要多少银子?”
      “哦,原来小两口关系好着呢,都计算到这步了。”玉娘听见银子二字眼睛便发亮了,心里跟打算盘似的,啪啪几下,嘴中已然说道,“少爷近年来在朦胧身上也花了不少,我是个生意人,不蒙您,若是旁人来为朦胧赎身,我一定会要到一千两。您呢,就给八百五十两便成,韩少爷是熟客,知道朦胧的身价,那小妮子脾气倔强,她只要放下身段接个贵客,八百五十两不过是一晚的事儿。您估摸着,如果可以呢就将钱送来,我便将人送过去,您呀也就不用勤着往婉约楼跑了,金屋藏娇才是正二八经的。”
      谈到银子,五陵向来不用思虑,立刻说道:“好,就是如此,银子我让韩成回头给你送来,朦胧么,暂先让她住这儿,你也先别告诉她——想问为什么?嗯,这个……就当是我想给她个惊喜吧。不过玉娘,你还需得同原来那样照顾她,我每月再送银子来。”
      玉娘虽然有些不理解五陵的做法,但她是商人不是善人,这提议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笑得跟朵花似的,满口答应,听着五陵又交代了几句,便殷勤地将他送出了落玉坊。

      日头正盛,五陵解下了披风随手交给落玉坊的一个小厮,摸摸钱袋没有零钱,便大方地丢了一两银子给他,叫他送到韩府。那小厮凭空得了笔横财,恨不得拿出披风在人在披风亡人亡的劲头,兴奋地捧了披风去了。不一会儿,又一个小厮将马牵出,五陵道了声谢。
      这时,几声吆喝着叫行人让让的声音从街那头传来,五陵转头瞧去,原来是一辆马车,拉车的宝马全身雪白,不杂一丝别色,单看此已知里头坐着的是富贵人家。马车驶过五陵面前的时候,车帘不经意地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少女的脸庞,肌肤若雪,眉目如画,一晃而过的微笑映入五陵的眼中,竟让他生生怔在了原地。
      那四个字是如何说来着?哦,对了,惊为天人。
      半晌,直到那马车不见了踪影,五陵方才从那抹微笑里回过神来。

      “那是杜若颐。”
      颈间忽地传来一阵痒痒的感觉,五陵一惊,回过头,不料对上了来人一双满是笑意的双眸。
      他笑得暧昧。
      “什么?”五陵皱了皱眉头,语气有些不高兴,脸色也沉了下去。在见到卫轩时,这是他一贯的面目表现,而卫轩以此为乐,更是直言道——这样的某人很可爱。
      五陵有种深深被调戏了的感觉,每次想起都要咬牙切齿半天,在心中大骂卫轩是不是活腻了。
      卫轩可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活腻了,恰恰相反,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叫韩五陵的人,正让他感到无限的兴趣。
      韩五陵,不急,慢慢来,别的我不敢说,但耐心一物我卫轩是多到泛滥了。

      “杜若颐——杜鹃的杜,仿若的若,颐神的颐。杜家的大小姐,今年十六,如果我没有记错,同你父亲新娶的小妾一样大,对吧?”卫轩挑挑眉,随手牵起五陵的马,动作做得自然极了。
      五陵哼了一声:“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爱打探旁人的消息。”
      “错了,是所有关于你的消息我都爱。”
      五陵睁大眼睛瞪着他不言语,在他看来,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是狰狞的够可以。然而这表情在卫轩看来,简直就和他们家养的那只小狗一样,每次睁着那双又圆又黑的眼睛,湿漉漉的,让人看了就想把它搂进怀里疼爱一番。
      他靠近一步,像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道:“那个弄烟是个狐媚子,你知道么,她的床上功夫好极了,我尝过。但是我想,韩少爷的味道一定比她还要好。”
      这话说的太过荒唐,五陵顿时生气了,退后一步,冷笑道:“卫轩,你他妈给老子说话放干净点儿!”
      卫轩对他的警告恍若未闻,抬手轻抚着身旁骏马的鬃毛,笑道:“别生气嘛,大家都是出来找乐子的。哦,对了,京城近来有个新去处,我这会儿正准备过去呢,韩少爷,敢同我去么?”
      他的笑容里有一丝挑衅,好似在说,我赌你不敢。
      “□□吗?”五陵也笑了,“若是那里,我有什么不敢的?”
      卫轩哈哈笑道:“好,韩少爷果然有胆量。”

      □□遗韵,那是京城新开的小倌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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