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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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熙十年，姑苏。
隆冬，入夜。
狼烟四起。
肃杀的风裹挟着厮杀喊打之声呼啸而来。
原本宝相森严的大明寺，此刻正陷在水深火热之中。
寺后的鎏金台高百尺，其下沸反盈天，百姓嚎啕大哭，挤在大明寺后院外。众臣除了乌纱，白鬓苍苍的发顶捶地，乌泱泱地跪在台下，纵然已经有禁军将士上前拉扯，他们也不愿离开，挣扎中狼狈地撕碎了朝服锦袍，披散了头发。
他们一边流泪，一边死谏叩头，口中高声道：
“陛下，请顾全大局！”
“陛下请三思！先皇在泉下有知也不会瞑目，请三思！”
“天下苍生为重！”
不乏有年轻气盛的世家子弟，唤三句陛下见台上无甚反应，竟火冒冒站起身，抽出宝剑指着台上大骂道：
“戚狗荒淫朝政，闭塞圣听，如今在上头苟且偷生，其罪当诛！”
这句话似乎点醒了癫狂的人们，于是有了灵感的人们调转枪头，跟着大骂道：
“蛮越之人，竟迷惑我大宋天子，祸害我大宋子民，该杀！给你一死以谢天下的机会，却仍不知改悔，该杀！”
“越狗该杀！”
“越狗当诛！”
越狗当诛的声音缥缈地传到鎏金台上，空旷的高台朔风凛凛，能嗅到火烧重山的味道。
一排宫灯在火势中失了颜色，只看到火光掩映下，浓黑的阴影中放着一盏桃木小几，坐着两个长身玉立的红衣人。
小几上，放着两杯酒。
月色透过滚滚的烟，斑驳地洒在两个人的面庞上，都是刀刻斧凿般的好皮囊，眉色如黛，斜飞入发髻，黑如鸦羽的长发衬托着鲜红的长袍，恍如新婚的夫妇。
一身量苗条的男子凝神听着从下面穿上来的骂声，开口道：“天地也拜了，就差交杯酒了。”
他唇边淡淡挂着笑，修长的指尖欲去触两人中间的酒杯，却被另一脸色苍白的男人打开了。
“你当真——你当真……”脸色苍白的人目光中竟然有了丝哀求，他神经质地将两个杯子往自己怀里一揽，比脸更白的唇剧烈地颤抖着，“朕——朕求你，再等等——悦兮，咱们再等等……援兵回来的，梁帅会来的……”
那被唤作“悦兮”的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眸子晦明莫测地闪烁着，垂下眼睫，道：“千里送君，终有一别。陛下怎么还像小孩子那样，生死大事也能耍赖么？”
“就这一次，你答允朕，答允我好不好？”年轻的天子俊朗的脸痛苦地皱缩了起来，纯澈如深潭般的眸子如楚楚可怜的小鹿一般充满了哀伤，修长的手神经质地抠着自己的腕子，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戚悦兮的目光落在他的腕子上，眉间一皱，将他的手拉开。
“手又不听话了，”戚悦兮把绚烂的红袍严严实实地拉下，盖住那隐隐破了皮的手腕，“别抓，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了。”
听到“最后一次”，天子终是忍不住，眸子浮起一层霜雾。
“你走了，朕怎么办？”他喃喃地道，“，你不能等等么……你走了，朕就孤零零地一个人了，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陛下从来不是孤零零的，陛下有江山社稷，有黎民百姓，”戚悦兮的眸子从天子身上移开，幽幽地移到那百尺高的鎏金台下，能看见乌泱泱跪着的一群人，一瞬间眉间有一丝不忍，却抿抿唇，又硬着心肠继续道，“日后自当佳丽三千，子孙满堂，永垂青——”
“哐当”一声。
天子怀中死死抱着的酒杯跌个粉碎，他似乎是终于承受不住，猛地向后一跌。
“陛下！”
几乎是在同时，阴影的另一端扑出一个年轻人，似乎是太过着急，踉踉跄跄地扑到瘫在地上的天子身边。
“走开。”天子喃喃地道。
那人弓着背，跪在天子身边，试图去扶他。天子心中一怒，狠狠地推开他，低声怒喝道：“朕让你走开！滚！”
年轻人背驼得厉害，腿脚明显不利索，被皇帝一推，也摔倒在地。
戚悦兮定睛看清了新蹿出来的不速之客，皱着眉道：“阿泽，你怎么来了？”
叫阿泽的青年人生得面目敦厚温和，哀求地看看戚悦兮，又看看边上的皇帝，道：“我放心不下——悦兮，陛下龙体欠安许久，还望不要刺激陛下。”
戚悦兮的目光在天子脸上流连半晌，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蜷缩在大红的衣袍中，眸子微动。
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攥紧了。
犹豫半晌，终是不忍地向他迈了两步，伸手要将他搂起。
看见戚悦兮伸出的手，那样熟悉的姿态，天子布满泪痕的脸上终于有了丝光，亦伸手。
“越狗该杀！”
“越狗当诛！”
这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浪高过一浪。
皇帝几乎在那一瞬就要爆发，脸色阴沉地往不远处的阴影里看了一眼，道：“月白，将那些人都拖下去，不听话的就地斩了。”
阴影里闪现出来第四个人，穿着质地精良，看上去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子弟，那人听了皇帝的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就要下楼。
“容客卿，请留步。”戚悦兮道。
容月白脚步顿了。
“越狗该杀！”
“越狗当诛！”
“还不快去！”皇帝阴沉着脸吼了出来，“站着干什么？”
容月白在袖中握紧了双拳，脚跟钉在地上没有动。
“陛下再因悦兮杀人，悦兮的罪孽就更深一层，”戚悦兮的面色上已经有些倦了，“这么多年陛下还不懂么。”
天子是懂的，他若是不懂，今夜也不会来这诀别的高台上。
“朕懂，你惜他们的命，”皇帝道，“但是姓左的、姓梁的、姓南的，还有那夏侯家的，都视你的生命如草芥，他们的罪孽难道不深么？”
听到“姓梁的”，阿泽脸上明显僵了僵，低下头去咬着唇。
台下的叫骂声四起，戚公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良久，仿佛泄了气一般，突然褪尽了方才拒人千里的冰冷，俯身将地上的二人扶起。
“咱们仨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了，”他说，“最后让我看看你们，你们以后可要好好的，都好好的——”眸子最终落在天子的脸上。
天子的眸子映着一轮皎洁的月，微微抬脸迎上他的目光。
“乘月——”戚公子温柔地呼唤着他的表字。
这阔别已久的名字，仿佛带着前世的记忆一般山呼海啸。
江南小镇的安稳岁月，画船亭台的青涩少年，指点文字的翰林书生……十年光阴缩地成寸，终是夹杂着纷飞的战火浮上心头。
宋乘月知道戚悦兮是非走不可的了。
“以后我不在了，药按时吃，晚上早些就寝，”戚悦兮眉眼温柔地道，眼眶有些红，声音也略潮湿了，“直言纳谏是好事，但也不要太委屈自己，玉参该用还是用，晚上若是腹中饥饿，也不要怕被人指摘，吩咐膳房做了送来便是。”
他抬眼看着不远处的容月白：“容客卿，杨树飞絮过多，御书房和寝宫边还是着人换玉兰罢。”
容月白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戚公子，颔首。
“皇嗣的问题，我走之后，”戚悦兮似乎是斟酌了许久才缓缓道，“你且——”
皇帝猛地抬头，握住了戚公子的手。
也许是宋乘月眼中透出的绝望和凄凉过于骇人，戚悦兮生生咽下了未说出的话，只轻声道：“你自己心中当有数。”
宋璟低下头。
天子有数。
“该说的都说了，没什么事情了，悦兮本是一蛮荒小国送来的质子，如今能有这样的福分，也不枉此生……你可记得你曾问过我的愿望？”戚悦兮唇角带了一次凄怆的笑。
宋璟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若是此人要他陪葬，他亦会跟着毫不犹豫地跳下这高台。
让朕陪葬吧，你开口，朕就陪你。宋璟心中热切地道。
戚公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一只手合上天子的俊朗的面颊，轻声道：“悦兮只愿来生你我生在普通人家，可小桥流水，岁月绵长。”
他松开皇帝的手。
台下一群人哭天抢地，很多人只剩下扯着嗓子干嚎。
城北爆发出一阵巨响。
“破城了！”
“匈奴破城了！”
凄凉的号角吹彻长夜，铁骑声声，战马嘶鸣，北匈的铁蹄从未涉足过如此静谧的江南小城，在这样凄绝的长夜中，排山倒海的骑兵涌来，仿佛要将青石板小路踏碎。
大多数人没有听过这阎王敲门般的声音，彻底惊慌起来了，百姓已经啜泣着挤成一团，挤在禁军身后，在地上请命的有人忍不住，从地上爬起来欲逃跑。
“逃，往哪逃！”为首的一曳紫腰金的苍颜老者跳着脚站起来，“国破了！还想着逃！”
他来不及顾体面，拎着袍子上去就踹倒了一个正准备跑路的侍郎，又疯狂地抓起边上禁军统领的衣襟：“给老夫备马！老夫去找梁帅！”
“梁帅有令，一日看不到戚狗的尸体，一日不出兵！左老您——”
“老夫去求他！快去备马！”左丞相在一片哀嚎声中大声命令道，“快，不然就——”
“砰——!!!”
禁军统领的眼眸突然瞪大了，也不再与丞相角力，只呆呆地看着前头。
丞相的手停了。
一群人都愣住了，旋即有人惊呼。
方才，一抹泼泼洒洒的红，带着满头纷飞的青丝，从百尺高的地方坠落下来。决绝冷艳，一如此人初来朝堂时那样。
重重地砸到地上，发出不可思议的巨响。
有官家的女眷承受不了那血溅当场的场景，直接晕了过去。其他人无不仓皇掩面。禁军大统领面色苍白，将丞相撇开，扒拉开前头掩面跪着的一群人，看到地上那满头青丝伴着红衣蹁跹，鲜血淋漓，如一朵盛开的花，妖冶而凄厉。
丞相站在原地，浑身颤抖着，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苍老的眸子凄惶了片刻，又仰面看看那百尺高的鎏金台，突然跪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契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