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王子與女巫》龍珠

4、青蛙篇4

　　不懂解咒

　　青蛙一看见我，马上跳到我腿上，像要报仇似的，狠狠地咬下去。

　　青蛙根本不懂咬人。我提着青蛙前腿，把牠整只抽起来。牠圆溜溜的眼珠渗出泪水，全身惊狂抖颤着。我的手也同时在发抖。

　　不敢相信还是要信，我竟把多么壮健的一个王子变成青蛙！一个我要仰尽脑袋才能看得见的王子，如今竟伏在我的掌中！

　　“出口伤人恨难消”，如果我仍有恨意的话，那就只剩下恨自己口不择言。早知一句说话会令人有这么大的变化，我宁可一出生就是一个哑巴！

　　“我答应你，今生今世不用咒语。无论遇到任何事，我再也不用言语伤人。否则，我就利箭穿胸而死。”

　　青蛙好像没反应，颤抖的身驱继续颤抖，渗泪的眼珠继续流泪。

　　“我不会让你受苦的，我现在就给你解咒！”

　　解咒？怎样解咒的呢？糟糕！我只背了变形的咒语，还未看解咒之法就跑掉了。

　　想清楚点，想清楚点，我自己变面的咒语又是怎么解的呢？日出？还是我所念的咒语，有二十四小时回复原形设备呢？白痴！我懂得念这么高深的时间效能咒语，早就当了女巫长了。

　　真的不知道如何解咒，难道要回古堡吗？不行，让她们看见叛徒手执青蛙来求救，不知会怎样对付我们。

　　怎么办呢？

　　“噢！”突然眼前一亮。

　　“魔镜！”

　　魔镜常常到王后那儿去，说不定可以在王宫找到他。他读过《高阶英汉双解魔法全书》，一定知道解咒方法，好，找他去。

　　不能念咒，不能变面，但要进王宫还不算难事。扫把一飞，找一个没人把守的地方降落就成了。

　　想不到，整个王宫最清静的地方竟然是大殿。无人的大殿，连一只苍蝇也没有，这个国王究竟是怎么搞的？

　　“你知道王后的寝室在哪儿吗？”我把青蛙放在肩膀上，牠就像粘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你知道王后的寝室在哪儿，就给我带路吧。”青蛙好像听不明白我的说话，还是一动也不动。

　　“让我找到魔镜，才能给你解咒，难道你想一世都做青蛙吗？”

　　“嘓～～”青蛙突然大叫，然后一枝箭地往前弹跳而去。牠跳得极快，我居然跟不上，幸好扫把从天而降，及时带我飞着追赶。

　　我们穿过宫门、扫过侍卫、越过小亭，速度之快，犹如狂风扫落叶，不留痕迹。

　　青蛙在小楼停下，夜幕低垂，小楼灯光阴暗，几阵冷风自小楼刮出，我和青蛙都打着哆嗦。

　　我抱起青蛙在肩上，慢慢推开楼门，楼门不重，推开时没有声音。走在阴冷的长廊里，楼内没有侍卫，也没有宫女，几盏小灯忽光忽暗，几条灯影伸缩不定，忽尔像张大的鬼手，忽尔又像缩小的拳头，跟我们的古堡不遑多让。

　　青蛙究竟有没有带错路？高雅华贵的王后，会睡在这样的地方吗？

　　“魔镜……魔镜在吗？”既然来到，还是要试一试，如果魔镜在的话，他一定有反应的。

　　长廊尽头的房门突然打开了，幽幽的光线从房间射出，应该是魔镜开的门吧，王后会不会在里面？还是里面有其他东西，引我们进去？

　　心里开始有点怕，我把青蛙抱到胸前，一步一步地走进去。

　　偌大的房间，宽阔的圆床，床下躺着一件华丽的晚装。有点气派。

　　胭脂、粉底、眼影、唇膏、遮瑕膏，狼藉一地。可能是淘气小公主的杰作。

　　斧头、毒药、烂苹果、老鼠尸体、满地爪痕。似凶案现场多于一个正常人的房间。是有人故意引我进来，让我做替死鬼吗？

　　“我的朋友，我在这儿。”鬼魅中突然传来魔镜的声音。

　　“魔镜……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呀。”我惊中带喜。

　　“晚装下面。”

　　“晚装？”我上前把那躺着的晚装掀起，原来魔镜被它盖住：“看来你还艳福不浅。”

　　“怎么又打回原形？”

　　“不知道，所以来请教你。”我边说边把魔镜扶起。

　　“不回古堡，反而冒着生命危险来这儿，让侍卫逮着的话，就够你好受……牠是谁？”镜影对准青蛙，镜面把青蛙的倒映不断放大，然后慢慢现出王子的轮廓：“你干吗把王子变成这样？”

　　“他骂我丑。”

　　“你的确丑。”

　　“他骂得狠。”

　　“你咒得毒。”

　　“我知道错。”

　　“于事无补。”

　　“你也没有办法吗？”

　　“变形的咒语只有一个解咒方法。”

　　“是甚么？”

　　“纯美。”

　　“纯美？”

　　“美丽的异性，纯洁深情的一吻。”

　　“变～～态～～这么恶心的解咒方法，是谁想出来的？”

　　“不知道。除了这个方法，别无他法。”

　　“女巫就是这样的，甚么事情都不能选择，甚么都只有对和错，做与不做，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怎能叫人服气啦？”

　　“世事万物有很多东西叫你不服气，你只有屈服和放弃两个选择。要继续的话，就只有屈服，不愿意继续的话，可以放弃。但你要知道，就算放弃，也不代表你拥有自我，在某个角度上，还可以说你是逃避责任。”

　　“不屈服不代表要放弃，不认同一件事不代表要逃避。”我提起青蛙，对准他的一张哇嘴狠狠吻下去。本来就讨厌扁的东西，今回还要吻那又扁又湿又粘又大的嘴，难受得很。如果有东西比闪电更快，非这一吻莫属。

　　不知何时把青蛙抛开，我嘴上粘满粘液，擦也擦不干，正是胸闷要吐的时候，青蛙居然，吐得比我还快！

　　“很难为你，是吗？我平生未吻任何人，现在献出我的初吻，你还吐那么多？”不知青蛙懂听不懂听，只见牠吐得更多。

　　会吐的青蛙，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也可能是唯一一次了。看牠吐得快死了，我又不忍心，把牠抱起，扫扫背部，牠渐渐平静起来。

　　“魔镜，牠要甚么时候变回原形呢？”
　　“不消一刻钟。”
　　“那么为甚么牠还不变呢？”
　　“你自己看看吧。”魔镜又把我的倒影放大。

　　对！我忘了，我根本不美，还有点……应该是很丑。我吻牠，不能解咒。

　　“那怎么办啦，魔镜？”
　　“你自己想办法吧，我不能帮你了。”镜中影像越来越模糊。
　　“魔镜，你怎么啦？”

　　这时候，我才发觉镜台满是斧痕，魔镜被袭！

　　“是谁这样对你？……是……王后？”

　　“每个女人都爱听赞美的话，就算明知是谎话，她都爱听，久而久之，就会沉浸在美丽的虚幻世界之中，真话一旦说出，就有惊天的破坏。”

　　“那不一定。”我口说不一定，心里明白，王子骂我丑的时候，真的恨不得把他撕得粉碎，以为把出言者毁灭，我丑陋的一面就会随着他一起消失。

　　“你知道当初我为何要做一面镜子吗？魔法学得越多，就越觉得人复杂。其实人可以长生不老，飞天遁地，完全不需要特异功能。但是人被物欲蒙闭了，他的心污染得是非不分。可笑的是，他们不肯面对现实，还觉得自己很有个性。他们不知道，人根本就没有本来的我，他的心是应该与整个宇宙混合的。越想标榜自己独特，人就越执着，烦恼怨恨也越多。我做一面镜，是想照醒他的心。”

　　“你要救世？你真有做宗教领袖的资格。”

　　“我没有想得这么伟大。我只是不想浪费自己所学，同时，也想试一试这些道理是否真实。”

　　“王后也是你的试验品吗？”

　　“我没有想过要她当试验品，可是，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就怔住了。我从未见过像她一样的人。”

　　“她很美吧。”

　　“她不美，从来她就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但是她有一颗如镜的心。第一次照见她的时候，我居然从她的眼睛，看见完整的自己。她没为自己添加甚么，人就是人、镜就是镜、倒映就是倒映……我几乎不能相信，世界上竟有这么简单的人。”

　　“这么简单的人，会这样暴力的吗？”

　　“人会变的，尤其在物欲极盛的皇宫里。我们本来每天都谈论魔法，但是后来她就只有一个问题：魔镜魔镜，世界上谁人最美？”

　　“你向她撒谎？”

　　“这是我们唯一的话题，说穿了，就以后也没有机会再见。而且，不知何时开始，看见她陶醉于虚幻的倒影，也是一种满足。”

　　“一个已经变了质的心，还值得留恋吗？”

　　“世上很多事，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你……”魔镜不会爱上王后吧？我有点担心地问：“你不是很有智慧的吗？为甚么会这样胡涂呢？”

　　“我说过，魔法的道理，我不能完全明白。我知道，欲念中，情最是伤人的。我只可以说，我是明知故犯。”

　　“你一定是向她说了实话，她才这样对你。”

　　“那天看见你以后，我忽然醒觉，自己说谎已经十六年了。我明明知道，白雪公主才是世上最美，但是，自她出生那天，我还在说：‘王后，你是世上最美。’我居然连自己也骗了，以为十多年的感情，向她说实话，她也不会怪我。”

　　“不是你跟说了以后，她就用斧头砍你吧？那些毒苹果，不是害白雪公主的吗？”

　　“全猜对了。”

　　“太狠毒了！你真是身在毒中不知祸。”

　　“现在说甚么也没有用了。”

　　“格……格……”镜面渐渐出现裂痕，很快很快，整块镜子完全裂开！

　　“魔镜～～”从未见过魔镜这个样子，心里害怕得很。

　　“是时候了，我的朋友，我走了。”为甚么要走？魔镜会死吗？

　　“不要！魔镜不要走！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失去你呀！”

　　我抚摸破裂的碎片，碎片一片片地掉下。我尽力想把碎片接住，不让它们掉在地上跌得更碎。

　　“不要碰，会流血的。”
　　“如果我的血可以救活你的话，我宁可把它流干。”
　　“傻瓜，我又不是殭尸。”
　　“告诉我，甚么方法可以救你？”

　　我已接不住碎片了。“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玻璃碎片掉在地上，敲起间最凄美的乐章。

　　“知不知道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我想到天上看星星……”
　　“你不是说过星星只不过是大石头，没有甚么好看吗？”
　　“可我还是想看……想飞上去……”
　　“你可以的，你说过世上没有时空分别。”
　　“飞上去……天……是否一个忘忧的地方……”
　　“那儿好冷。”
　　“……没有劲儿了……”

　　碎片突然全变粉末，纷纷向地面滑下，慢慢向下滑，很温柔，很静。也许，对了这一刻，我才知道甚么叫心碎。

　　不可以激动，也不能够平静，魔镜，你连再见也不说一声，真不够朋友。

　　“天作见证，地为响应。”对不起，青蛙，我说过今后不用咒语。
　　“明镜已非台，此身幻化轻。”可是，我想帮魔镜最后一个忙。
　　“泡沫穿云过，会合众天星。”纵是利箭穿心，我也在所不惜。

　　粉末慢慢升起、胀大，变成一串串的泡沬，绕着我转了一圈，然后渐渐向天边飞去。

　　天边的星星没有特别明亮，魔镜能否看到星星，我也不敢肯定。我只知道，由此刻开始，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朋友。也许，从今以后，我会爱上看星星，因为我唯一的好朋友曾对我说，他喜欢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