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女巫篇5 ...
-
回家路上
总不相信路是人走出来的,要走出一条路,非得用心、锲而不舍地磨着蹭着,可是人会这样有耐性吗?人愿意花时间来来回回地走同一条路吗?多少人以为自己已飞越天宫深海,却不知自己在原地踏步?走过一生,到头来只回到踏出第一步之门,他们会后悔吗?他们会痛恨吗?女巫并没有后悔,自她承认自己身份之后,她就清楚自己要往哪儿去。她知道国王正在追杀她,她知道士兵已像满山的猎狗般狠狠地盯着她。可她并不怕,当生与死不再是难题,这世上已没有甚么可怕的了,此刻,她就是要回到古堡去。
以前女巫们到街上逛,总是凶巴巴的。她们并不是与生俱来一副恶形恶相,而是她们怕。她们怕人骂她们丑,骂她们怀,因为怕,所以更怀。女巫当初离开古堡,要先变做美女,恐怕也是同一原因。现在在街上走,在丛林中走,来来往往不同的人,任谁一认出女巫,她都没命。
“一旦被逮,就不能回古堡了。”女抬头看看蓝天,轻笑一下:“也没有所谓,生死是天命,自己控制不了,其实……死了后再回古堡也不错呀,对呀,到时省得侍卫到处追捕,还可以永远保护古堡呢?”想着想着,女巫笑得更灿烂。女巫只顾自己笑着,没发现已有不少人盯着她呢。途人看着女巫,无不目瞪口呆发不出声。以前女巫见状一定低头急逃,现在她不逃也不气,反而定睛回视他们。女巫从不觉得人是可以用“可爱”二字来形容的,现在她却走向捧着小□□的小女孩,说:“你很可爱。”
“姐姐你很漂亮呀!”女孩闪着大眼睛,撒开黄花抱着女巫说。
小女孩这举动倒真女巫吃惊,女巫莫明奇妙地说了一句“童言无忌”就走了。
云雾辽绕,黑得不可再黑的古堡被一团团死烟困着。烟雾相交,古堡在迷蒙中蠕动。难道它也会伤心,它也待不下去吗?昔日的雄风无声消逝,软弱的灵魂无力面对。它何层想过,未有古堡之前,它只是一堆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孤单的堡垒且抬头看吧,也许会看见跟自己命运相同的人。
“给我开门的话,就请你吃芝麻软糖。”女巫一手推开天真笑声之门,慢慢踏步大厅之中,一大群女巫迎面而来,指责她躲懒,不学魔法。女巫再往前走。彷佛又看见扫把向她扑去,千支万支扫把,就只有它与女巫最有缘。再往前走,走至尽头。女巫眺望窗外,想她离开古堡的出路。抚着窗框,无风的夜晚,却曾为自己带来无数希望。希望?为甚么?当初为甚么非要离开古堡不可?是逃避学习魔法吗?魔法?无烛火的古堡,却四处发射着亮光。女巫回身一望。搁在一旁的魔法书突然自动打开,还散发着耀眼金光!
“万物有情,莫欺生灵。”金光之中浮动着若隐若现的文字,是魔咒吗?女巫不禁趋步向前,往金光走去。
“辰宿列张,诸恶莫长。”为甚么这部书未被烧掉?女巫走到魔法书跟前,发现它不但丝毫无损,还光洁如新。难道它是甚么圣物不成?
“大道当行,小亏是幸。”女巫张手触摸浮光,她不敢相信这么道学的东西居然是魔法书的经文,魔法不是只有咒语吗?
“我为甚么要学魔法?”当天的她是多么瞧不起魔法。
“学魔法不好!”从未知道学魔法是甚么一回事,就否定它的存在。
“不是有自选课程吗?我要学变面的咒语!”还是女巫长太宠自己了吧,想学甚么就学甚么,这些道理却白白错过了。
看着金光闪闪的经文,女巫终于明白魔镜和快乐王子所说的话。她实在后悔当初为何不学好魔法。此时她又看到经上浮出“心静不昧,无怨无悔”八字。女巫差不多要把那光影扯住,她抬首往四周高喊:“怎样才可以心静,怎样才可以无悔?”她扑到魔法书跟前,一页一页地揭下去,冷光映着她惨面的脸,风吹过失落的残骸,无边的思忆游荡于空气中。
“国王请到宴会厅去吧!”亮得刺眼的王宫寝室里,国王正在看书。自从知道女巫死光以后,国王行径越发奇怪。先是增调侍卫保护寝室,再命人把整个王宫添上十倍有多的烛光。从远看,王宫就像在火球当中,随时在一夜之内化为灰烬。王后看在眼里,也不知该怎么办,每天都想办法让国王正常一点,可总没有效果。她下定决心,今次一定要让国王开怀大笑。
“王后,有甚么事吗?”
“所有大臣都在宴会厅,等着为国王祝贺?”
“祝贺?今天是甚么日子吗?要祝贺甚么?”
“国王跟我去就行了。”
国王王后一到宴会厅,就见众大臣欢呼。国王循例微笑,心里却实在不知他们所何这样高兴。
“恭喜国王!”大臣接近狂欢的程度,国王却开始有点烦躁。
“你们都是我最珍视的臣子,你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打从何时开始,国王心口不对心,他心底里的话,就只往一棵树去倾诉。“我要分享你们的快乐,告诉我,你笑着唱着,是为了甚么?”
“是为了国王灭巫成功!”王后举起金杯,带着无比灿烂的笑容向国王敬酒!王后确定国王一直为女巫之事烦扰,无论女巫是生是死,国王从没有安定过。今次这个欢宴,她就是要来一招以毒攻毒。国王要是能够真真切切面对女巫之死,他心里的阴暗才能消灭。
“这么费事搞宴会,是为了甚么?”国王撇下热列祝贺的众臣,转身向王后问话。不知怎地,国王有一种气上心头的感觉。经过这些日子,他相信王后已知道自己害怕女巫。但王后仍三番四次从不同角度令他想起女巫。他觉得王后想借女巫向他挑衅,想征服他似的。他讨厌这手段,尤其讨厌别人以女巫作为对付他武器。
“难道你不明白吗?”王后一脸纯情地说,情深款款的眼神已为她作答。
“不明白。”国王当然明白王后的心意,可他开始觉得王后这人机心不少。
“很简单,我只想你高兴。”王后想依偎国王身旁,可国王却一手撑开她,他说:“就这么简单?好!我就高兴给你看!”
国王举杯向众臣高呼,众臣热情地回应。国王随着欢呼声走进群众中,扬手跳舞。大家先是一阵惊喜,随即加入成为庞大的舞队。王后见状亦马上加入。她拉着国王的手翩翩起舞,轻灵的舞姿,迷人的身段,国王还是第一次看见。众臣无不欢呼拍掌,王后腼腆地笑着,国王却看出她陶醉自满的神情。
“国王,我真没有想过今天会这么高兴?”王后兴高采烈地向国王说。
“是吗?这回你可满意了。”国王出乎意料的冷淡响应一声,又拥着王后跳舞。王后感到不是味儿,她正想问国王的时候,厅中忽然传起歌声。
“夜阑静,茫茫然风中细听。
风雨声,悠悠然铿锵动听
浪漫、金光,没有泥泞,
徘徊在幻觉似动情……。”
心如划破一道裂痕,国王止住心跳,停了舞步,示意所有人住声。歌声再清晰不过了,就在宴会厅在中心发出,可所有人都已经闭起咀来,哪来的歌声?
“夜阑静,流萤在花间共舞,
花与影,浮游在千色路径。
夜静、风飞,夏雨未停,
最美的一剎愿跟你共证。”
莫明的歌声,是由大厅地面传来的。没有一个人张咀唱歌,歌声像泉水般从地上冒起。那乐韵,清美如流水漱山石,脱俗如白云跃山谷,似仙音,却又渗着幽怨,一朵一朵,群花般散落大厅,一滴一滴,铅水般注进国王心灵。
“如浪散聚飘远,
如晚天边迷乱,
天与海,生与死,
踏破风霜客。
无尽冷雨空间……”
国王指头全然发冷,撇下王后,走到厅心。他没有理会其他大臣奇异的眼光,愣愣地凝视发出音乐之处,蹲下来,抚着地,就像摸着至亲的脸庞一样。
“无论是人,还是……,你出来。”国王崩紧着嗓门,语调却竟带着点点哀怜。他不知道该怒还是该惧,这似乎都变成机械动作,条件反射。当慰藉心灵的声音再度响起,他胸口只觉阵阵发酸,身体的血和汗,只滴着串连不断的渴望。
歌声继续“播放”,众臣开始被优美的乐韵迷住。这歌虽来历不明,但却听得人很舒服。
“你快出来,为甚么还要偷偷模模的,还难道你怕害人不少,没有脸见我吗?”依旧无影,始终无形。国王等得不耐烦了,不断捶地嘶喊,他已搞不清这是期待还是折磨,可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很想再看见她。
“我今次来,就是要还债的。”五度金光在国王掌中穿过,绕过国王双臂,在空中回转,点点金雨洒遍王宫,一阵清风在金光中回荡,渗出幽逸香气。国王惊诧地站起来,他想往金光里走,却又不断后退。金光渐渐聚拢,幻化成女巫的身驱。
国王终于看见她了!
“真的……是你。”彷如晨光再现,那次天明之后,他第一眼看见她,那无可比拟的艳光,曾令他诗兴大发,唱出最美的颂章。如今,她的美,再次显现眼前。可他惦念的,竟是……
“三角眼,直角鼻,香蕉,下巴。”国王如数家珍般,一字一字念着,若有所失地问:“都到哪去了?”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女巫不明白国王问甚么,可看着他那双眼,如汪洋中漂流的眼,她感受到他那复杂难耐的痛楚。
“本来就是……”围在旁边的臣子傻了眼地看着立在厅心的两人。立志歼灭女巫的国王,如今,竟跟女巫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二人的神情,竟还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王后挤在一旁,越感不是味儿,正要上前把事情弄清楚,冷不防国王又发飙:“哈哈,你这个女巫,”国王昂天大呼,抽搐的脸上分不清是笑还是骂,只见他伸手往女巫一指,声音竟比鬼号更凄厉:“还那么喜欢撒谎,还那么爱玩变脸游戏!女巫,女巫!女巫~~~”他越骂越狠,最后,口中竟只能嚷着两个字。没有人能明白,区区两个字究竟要费多少力?这可偏偏就这两个字,国王几乎喊得崩断全身神经。
“来人呀~~”国王呼唤侍卫,声音却破得像喊救命:“把可恶的女巫押进水牢,把无能的侍卫长押进死牢,明天待我亲自行刑!”
整个大厅一时骚动起来。众臣议论纷纷,一个样貌端丽的人怎会是女巫?侍卫长也频频呼怨,在手下押持下破着嗓门喊国王。在厅里,没有作声的,只有被押走的女巫,以及冷在一角的王后。
深夜,灯火通明的卧室坐着两个背对的人。这是国王见到女巫后,第一次不发抖,第一次不搂在王后怀里怕女巫杀他。不再发女巫疯的国王,显得格外平静。他坐在床的前头,没有耷拉脑袋,没有弓下身子,可那沉重的侧影,却满浸着一阵倦意,一种苦苦挣扎,却又苦苦思念的倦意。他没有理会王后,尽管她间歇咳了几下,特意向着他的方向;尽管她坐在露台上,朝着风的吹劲。一种透彻的冷在王后心上凝着,几滴泪水溅落浸在寒气中的手背。
“也许,今天,我终于可以了解你。你一直想杀尽女巫,其实,你要杀的,只是你不敢面对女巫的心。越想见她,就越怕见她。越怕见她,就越想把这个矛盾的思想歼灭。”回头,凝视国王,王后咀巴抿得紧紧,心里的话,像幽灵一般往国王飘去。
“你以为,只要女巫消失,你的心就不再痛苦。可是,你却会为女巫的痛苦而痛苦。”一步一步,往国王步去。每步都像往火上烤,每步的痛苦,只有她一个人感受得到,歪头发呆的国王,根本没有理会她。
“我真傻,由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无论我做甚么,始终得不到你的心。因为你的心,早已经住着一个人。一个你永远得不到的人。”纤弱的双足停在健壮的双脚之前。她没再前进,国王抬首往她瞧去,她双眼通红,如欲爆之火山。这股一触即发的悲怆随时把眼前人消灭,她却只微笑一下,静静地蹲了下去。
“我会不会永远得不到你?即使你就在我眼前,完完整整的一个人,是不是也没容得下我半分?”由俯望到仰视,王后变得一脸温柔。抚过国王的手,拍拍国王胸口,指头探入发根处,把孩子般的国王,这在沙漠中期待雨水,等得知觉麻木的孩子,深深地搂紧。她知道,他爱她这样抱着。只有这样抱着,她才感觉到他对她的需要。
“不对。”国王突然开口。
“国王,怎么啦?”
“这感觉不对?”
“甚么感觉?”
国王轻轻推开王后,提起她的手,慢慢放下。他定睛看着那双白晢凝肌的手,心里越发不妥。他需要的一双手,究竟是怎样的手?他说不出来,总之,那手,不是王后的。脑里忽然闪过那种拥抱,那点温暖。顺手看去,竟碰着个香蕉下巴,视线往下退,瞥见那手,捧着的竟是青蛙!
“吓!”如恶梦惊醒般,国王腾地跃地。身躯还未站直,冷汗已渗透衣衫。
“国王你怎么啦?”王后知道国王又在想女巫,看他惊惶的神情,她的心反而松下来。国王还怕女巫,只要他怕她就好。
“我没事。”王后本想替国王擦汗,可手还没有伸至,国王却一拨一退,不让她的手碰他。前一秒还在为国王的反应生盼点希望的王后,这一秒又失望了。国王转个身子,说:“如果你能出去一下,这就更好。”
“甚么?”王后愣在一地,没有甚么比随时随地的放弃更残忍。
“我只是有点甚么想不通,让我好好想想。”国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为甚么,他竟对王后有种说不出的厌烦。
此刻的王后,正是欲哭无泪。有甚么想不通,有甚么要她离开后才可以想通。他们是夫妻,可为甚么,每到重要关头,他总要赶自己走。新婚之夜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她究竟算是甚么?
“好的,我走。”不是妇命的服从,她只是不想争持不果,他又自己离去。要是这样的话,她宁愿自己先走。
“王后,等等。”
“国王还有甚么吩咐?”
“你说,女巫曾经提起刀子,对着我胸口插下去……这事,是不是真的?”
王后心里咯登一下。她对自己的谎话几乎毫无记忆。此时此刻,国王居然翻此旧帐:“你是想知道真假,还是想改变我的说法?”显然,王后丝毫没有心虚:“我对所说的一切无悔!”
像听到一声断裂般,王后闭眼绝望地离去。国王颓然跌到椅子上,脑里闪着旋转不停的影像,一只青蛙在女巫身边跳来跳去,那三角眼笑得比谁都好看。他贪恋地停留在幻境里,不一会,又拼命甩着脑袋,头往墙撞。他根本分不清甚么是真甚么是假:“这是甚么咒语?女巫,你究竟又玩甚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