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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莫问生前身后名1 ...


  •   顾不得夜色正浓,慕远歌片刻也不敢停留,便向松岭疾驰而去。

      身侧的林木逐渐变得高瘦挺拔,如同宝塔般的落叶松拔地而起,以夜为幕幽然摇曳,而在那片松林最盛之处,环抱着一处七层悬塔。

      守卫已被慕松提前遣散,慕远歌便如入无人之境般一路飞踏至最高层。

      见孤窗虚掩,慕远歌一手抓住窗棂,一手撑起窗扇,身体灵活如一只翩跹飞燕般一跃而入,动作之轻,仿若一道微风拂过,吹动了慕松面前的烛火。

      看到慕松的瞬间,慕远歌顿时一怔。

      继位大典一别至今,不过匆匆几日,慕松竟消瘦成这般模样。

      他眼眶凹陷、双颊干瘪、颧骨高起,整张脸仿佛只是贴上一层人皮般枯瘦苍白,他虽盘腿坐在榻上,但身体仿佛撑不住上身的重量般微微前倾,尽显颓丧疲态。

      那身原本合体的白色绢衣仿佛套在一个空壳上一般,交叠合抱在丹田前的双手更是宛如枯骨般透出乌青之色。

      慕松缓缓睁开双眼,泛黄的眼白上布满了浓密的血丝,眼瞳处仍有一丝模糊的浑浊,“仙首,你来了。”

      见他挣扎的要起来行礼,慕远歌急忙上前制止他,“莫要再动,你的身体……”

      慕松扬起唇角,用仿佛在诉说别人事情的语气,轻描淡写道:“我已是大限将至。”

      慕远歌难掩心底的波澜,他心底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怎么会这样?明明先前在云顶时你仍一切如常,可是受了伤?中了毒?”

      说着,他就要拉开慕松的衣袖诊治,却被慕松一把扣住手腕,“仙首莫要白费功夫,我会变成这样皆因克制体内灵力运转所致,我这般已数月有余,如今身体的耐力到达极限更是强弩之末、回天乏术……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敢劳驾仙首亲临松岭。”

      慕远歌:“灵力一旦形成便如同血液般,需在经脉中按周天贯通游走,你克制它的流动便如同游鱼强迫自己在陆地上生存一般,即便暂时可以残喘,终究难逃必死的结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慕松:“仙首可知有一种术法,能够通过吸食他人之玉中的灵力以补自身修为?”

      慕远歌沉吟片刻,他蓦然回想起在寰殿地宫之内,便亲眼看到慕松修炼这种有违天道的禁术,“……我知道。”

      慕松闻言先是一顿,而后又仿佛了然般,开口道:“也对,你是慕家人,更是他的弟弟,知道也是应该的……但你应该不知道,修炼这种术法,是会上瘾的。修炼的时间越长,便越需要吸食更多的灵玉,否则周身经脉内的灵力便会倒行,发作时如同万箭穿心、万蚁噬体般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慕松的神情有些涣散,似乎是在回忆自己曾经的修炼过程,他喃喃道:“刚开始可能一月吸食一次,然后变成半月一次,再到后来甚至一天就要吸食十几块灵玉才能遏制疼痛。”

      慕远歌抬起头,眼眸中满是不忍,“让你修炼的人从未将这弊端告诉你吗?”

      慕松摇头浅笑,“即便无人相告,我亦知道,这般捷径必有滔天代价,但只要是他之所愿,哪怕赴汤蹈火我都在所不惜。”

      慕远歌:“你口中的他,指的是慕远珏,对吗?是他逼你的?”

      慕松坦然的看向慕远歌,他的眼中似是闪过千头万绪般,宣之于口的只有一句,“我与前仙首之间的故事,你想听吗?”

      见慕远歌不答,慕松莞尔道:“那便当做你是想听的。”

      烛光似萤火般微微晃动,如同缥缈尘封的记忆般缓缓涌来,慕松仿佛身陷其中,但从他略带愉悦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他对慕远珏的崇敬和感激之情。

      “二十多年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前仙首,彼时他还不是仙首。可即便如此,只是慕氏嫡长子的他,却是如此的惊才绝艳,我想以我的资质,大概这辈子都只能望其项背。”

      “我本名唤做唐凌傲。”慕松看着慕远歌疑窦闪烁的眸子,继续道:“是的,你猜的没错,我是世家唐氏子弟,更是那一代唐家旁系同辈中修炼天赋最为杰出之人。唐氏向来有个规矩,每一位嫡系子弟身边必同时培育一个旁系子弟作为影子,既是伴读又是陪练,他们二人会接受同一位师傅的引导,从琴棋书画再到文韬武略无一不通,但他们此生都不会以真面目相见,即便需要切磋对垒,也只会戴着厚重的面具在密室短暂会面。除了切磋比试时他们会知道彼此的存在,其余时候绝不会有任何交集。”

      慕松的语气逐渐有些沉重起来,“若这位嫡系子弟不幸夭折或在终极比试中败于下风,那旁系子弟便会取而代之,但若是这位嫡系子弟继任家主,那么上一代的老家主便会秘密处死旁系子弟。”

      慕远歌:“你的年纪与当今唐氏家主唐稷山相仿。”

      慕松用欣赏的眼神望向慕远歌,“不错,我便是他的影子。在老家主派人围剿我时,正撞上在密林中试炼的前仙首,他那时已是赤玉之阶,经过一番殊死鏖战,他凭一己之力将唐氏众人击毙,在得知我的境遇后又派人伪造了一具尸首将我替换出来。从那一天起,唐家的唐凌傲便已经死了……在老家主病逝之前,我一直隐居云顶后山,前仙首对我不仅有再造之恩,甚至还亲自指点我修炼功法,是这世上除去已故的生身父母之外待我最好之人。”

      慕远歌打断道:“他若真待你好,又怎会明知是禁术还让你修习!”

      慕松:“是我自愿的……不怪他,真的不怪他……”

      慕松望向案几上那盆傲然盛开的波斯菊,仿佛透过花蕊看到了心中的那抹桀骜身影,“前仙首初继位之时,世家明中暗里尽是刁难,他想推行的仁善之政,传达到三岭四峰中世家的盘踞之处多被扭曲篡改,还有许多说前仙首暴虐乖戾的流言,亦是世家寻人故意散布。”

      “为了对抗世家,前仙首不得不大肆修建巡视衙和奴隶所,以他们为据点留意制约世家动向,可有些地方的据点亦被世家暗中收买。”

      “他继位之后与世家整整斗了十年,这十年我眼睁睁的看着前仙首从意气风发变得孤僻决绝,他做了太多的违心之事,阳谋阴谋皆已用过,亦是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向绝壁深渊,直到有一天,前仙首在慕氏古籍中寻到一个禁术。”

      “前仙首多次想将世家连根拔起,可总是苦于没有直击要害的证据,一而再、再而三的错失机会。但如果利用世家之人的贪婪,诱导他们修习禁术,那便是触犯天道,届时率众修者讨伐便是名正言顺、替天行道。”

      慕远歌:“所以,这就是慕远珏临死之前所说的那份‘大礼’?你们为了除掉世家,竟想出如此玉石俱焚的荒唐办法!”

      慕松:“世家根基之深、思虑之重、布局之广远超你的想象,自古氏族党争皆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们与他们明争暗斗整整十年都无法将这毒瘤拔除,即便这方法再极端,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要奋力一试。呵……说到底,是世家的贪念将他们自己推进深渊!”

      慕松猛烈的咳嗽着,几乎要将肺腑颠倒过来,他喘着粗气,单手撑膝,扬起一张胜券在握的面庞继续道:“前仙首早就知道,蔚成峰经常偷偷潜入寰殿与犼交涉,便将拓印的秘籍留存在他的必经之处,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无意中发现这秘籍欢喜而去,殊不知,此刻他便一脚踏进前仙首布下的陷阱之中。不出所料,烈雀队很快传回消息,蔚成峰当晚便和世家首领会面,将这秘籍呈上。可世家生性多疑,若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会轻易让自家子弟修炼。”

      慕远歌:“于是蔚成峰和世家便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你是慕远珏的亲信近臣,若这秘籍有害,慕远珏绝对不会让你修习。”

      慕松点头,“所以当蔚成峰秘密约见我之时,我便装作与前仙首渐生嫌隙,假意投诚般表现出对那秘籍十分向往和渴望,并告诉他这是前仙首用来对付世家的制胜秘宝,但蔚成峰当时对我半信半疑,所以我便提出亲自修炼秘籍,之后的事情你应当有所耳闻,世家子弟和一些有意效忠世家的修者皆开始修习此禁术。我也是在修习之后,才知道此路无法回头,便向前任仙首坦诚相告,他知道真相时的错愕和懊悔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做这一切,皆是自愿。”

      慕远歌:“以身做饵,值得吗?”

      慕松叹息着笑道:“他想颠覆世家,我就陪他翻云覆雨,他若需要一柄利器,那我便愿以身做剑,插入世家的心脏!如今,大局已定,只需静待收尾。你是他的弟弟,更是他遗愿的继承人,肃清世家、以正天道的事情现下也只能由你来完成。”

      慕远歌:“你希望我如何做?”

      慕松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坚决,“自然是将所有修习禁术之人斩杀。你不必有所愧疚,那些修习之人手上早已沾满同修的血污,你杀他们,只是匡扶正义、替天行道。”

      慕远歌:“可禁术终究来源于慕氏。你们可曾想过,若将杀人的理由公之于众,慕氏必定难辞其咎,即便世家被铲除,慕氏的威望也将因此毁于一旦。因为即便是世家执刃残杀同修,那柄血刃也是由慕氏亲自递上的!”

      慕松:“你可以掩盖他们修习的真相……”

      慕远歌:“晚了,若真拼到鱼死网破之际,世家必会反咬慕氏一口,将禁术来源于慕氏的证据公之于众,不死鸟的族徽不是秘密,那本拓印的秘籍就是铁证。届时慕氏必是民心尽失、两败俱伤。”

      慕松突然慌了神,他颤抖着抓住身侧的衣袍道:“难道我们的谋划要功亏一篑吗?咳咳……可是修习禁术被天道不容,这些人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

      慕远歌:“这些人……我自会亲自正法。”

      慕松担忧道:“可总要师出有名,不然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你?”

      微凉的夜风吹拂着慕远歌额间的碎发,几乎要将那双清澈的眼眸全然遮蔽在乌丝之下,“在天下人眼中,我一直都是邪魔外道,既是如此,再多添一条‘杀人如麻’的罪状又如何?”

      慕松惊道:“万万不可!你若背负起所有骂名,便是万劫不复,就算最后肃清世家余孽,你也无法再做仙首!”

      慕远歌侧眸,他的神情中全然没有一丝犹豫和逃避,反而全是坦然和无畏。

      慕氏欠下的债,总要有人偿还……

      漆黑如墨的发带涤荡在胸前,如同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将慕远歌划入夜的黑暗之中,“我心中自有打算,世家之中可有家主修习此禁术?”

      慕松思忖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份簿册,递上前来,“我曾在峦殿抄录过半部修习禁术者的名册,但因蔚成峰中途归来而未能拓完,这其中并未有家主姓名。但我暗中得到消息,雅岭岭主慕雅的失踪恐怕与唐家和袁家脱不了干系,十门世家之中,皆以他两家马首是瞻,只要唐袁两家倒台,其余世家便可徐徐图之,你若想对付他们,或许可以从慕雅的下落着手调查。”

      言罢,慕松的表情突然一阵扭曲,他枯木般的手掌死死攥住胸前的衣领,仿佛陷入泥沼般挣扎的吞吐着,慕远歌见状立刻将自身灵力输入他的体内,却发现他状似完好的外表之下,内里已是千疮百孔。

      慕松在灵力的加持下难得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他乞求的看向慕远歌,“仙首,求你,助我解脱吧……若任由经脉破裂、气息逆行而亡,我只会比现在痛苦百倍……求你……”

      慕远歌输送灵力的手不禁颤抖着,他咬紧牙关,不忍的将目光看向旁处,眼尾处隐隐有泪光浮现,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猛然将二人交叠的手掌扣紧。

      赤色的灵力倏忽间充斥在塔内,如同一团势不可挡的赤浪溃散而出,窗外的天象受到这阵激荡,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之间滂沱的雨点倒灌而下。

      慕松释然的一笑,他眼中的光亮逐渐熄灭,喃喃道:“谢谢你……若有来世,仍甘为慕氏之臣……”

      慕松的身体失去全部倚仗般前倾而下,慕远歌一把将他拉住,用自己的肩膀作为他的支撑,抱着慕松逐渐冰冷的躯壳,慕远歌胸口处如同梗着一道利刃般割的生疼。

      他的手轻轻拂过,将慕松的眼睛闭合,望着那抹微微上扬的唇角,叹息道:“若有来世,不为别人,当为自己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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