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有茵

2、02

　　得亏前些年玉娘从崔家带回的些许银钱，到了慧娘出嫁的时候才能体面一些。妹妹嫁在洛水驿旁边的洛水村，距离他们家住的漓水村只有四五天的脚程，不十分远。
　　玉娘时常去探望慧娘，顺便给她带一些家里做的蒸饼，有时也会小住几日。
　　这晚，玉娘在慧娘家中住下。妹妹成亲不过小半年，就已经诊出喜脉。年近深秋，玉娘这次来，还特地带了几件小人儿衣裳，给未来的小外甥。
　　慧娘一直心疼姐姐，想给姐姐找个伴儿。
　　“阿姐，我听十郎说，驿里有个姓石的马夫，年三十，还未娶妻，人是极憨厚老实的。要是你觉得合适，我等十郎回来，就与他说。”
　　玉娘有些犹豫，一时委决不下。
　　慧娘年纪虽小但也知道外面的流言蜚语，她不得不劝道：“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粗汉，是委屈阿姐了。但是……”
　　“你别说了，我都知道。”玉娘抬起头来，看向慧娘的眼睛，说：“待我回去问过爹娘，再做决定吧。”
　　“也好，这事总是急不来的。”
　　晚上，姐妹俩睡作一处说悄悄话，杨十郎则睡在外屋。
　　“阿姐，你能给我说说，大户人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吗？”
　　玉娘叹了口气，她知道妹妹一直向往官家的生活，所以对于自己那些不堪提起的往事，总是有着浓厚的兴趣。但妹妹也是个懂事的，隐忍多年并没细问。
　　今晚，慧娘自认为替姐姐解了燃眉之急，有权利换来一个精彩的故事。
　　“大户人家呀，总是人吃人的地方。”玉娘缓缓开口说道。
　　“阿姐胡说，人怎能吃人呢。”慧娘不信。
　　“阿姐是不是胡说，你听下去就明白了。”
　　深夜里，玉娘的双眼透过窗子望向外面漆黑的天，往事就像天上遥远的星星一样，这么地远，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她的内心深处闪烁，让她想忘也忘不了。
　　“崔家呀，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三公子英年早逝，也是斗不过的结果。”
　　慧娘倒吸一口冷气，想说什么，但又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不敢贸然出口。
　　“崔国辅是开国功臣，陇西崔氏一脉已经延绵上千年，历经多少朝代。作为崔氏最为繁盛的一支，崔国辅自是有些手段的。崔大夫人又是亲王之女，崔家与皇族搭上了亲，更是权倾朝野。”
　　慧娘对于这些也是早有耳闻，但她有更深的疑惑，她问道：“这样显赫的家族，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庶子呢？”
　　玉娘失神地看着外面，脑海中像是想起了什么人，她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她说：“怕是嫡子太过耀眼了。”
　　慧娘侧身面向姐姐，语气中带有八卦的意味，她颇感兴趣地说：“我听说了，崔家的五公子前些年考中进士，世间都以为他要他父亲宰相的职位，谁曾想到，他竟然请命带兵，出征漠北，真真是奇怪的一个人。阿姐你在府里见过他吗？”
　　听闻此言的玉娘依稀记起当年在后院偶然碰见的少年。那少年白衣翩翩，纵使站在人堆中也是出众的一个。他的眉眼与崔大夫人有几分相似，都是凌冽地让人心生畏惧，但听说那人笑起来的模样很是好看，只是自己还未有幸能亲眼见上一回。
　　“我在府里与两位公子只打过几次照面，但是一向听闻五公子才智过人。”玉娘仔细想了想，又说：“听说他的院里常设马场，用以练习弓箭骑乘之术，还时常与身边侍从练习角力。而六公子，则更爱琴棋书画，古籍经典。”
　　慧娘感叹道：“这两兄弟一文一武，好生厉害。”
　　“这也是崔大夫人的厉害之处。一文一武，足以权倾天下。”
　　慧娘有些后怕地抱住姐姐，说：“阿姐，我竟有些庆幸了。”
　　“庆幸什么？”
　　“庆幸阿姐没有继续留在崔府，不然……”
　　不然岂有葬身之地。
　　这个道理玉娘在当年不懂，如今细细想来，也是懂了。崔大夫人当年只是为了少个麻烦，却也是间接地留她一条小命。
　　“阿姐现在没有别的愿望，只求爹娘平平安安，妹妹和肚里的孩子也平平安安，就足够了。”玉娘温柔地摸了摸妹妹还未隆起的肚子。
　　“阿姐这么好的人，一定也会平平安安的。”
　　她望着慧娘还有些稚气的脸，开心地笑了。
　　不多久，马夫的事被阮父阮母知道了，他们都很高兴，跟二女婿简单聊过后，二老便决定将大女儿嫁给一个在驿站喂马的马夫。
　　从一个官家夫人，到一个马夫妻子，玉娘并没有值得后悔的地方。
　　出嫁那天一切从简，只是红绸两匹，银簪一支，玉娘跟着媒婆，也不用大轿，凭着两条腿直直走到洛水村。经历过起起伏伏后，玉娘才明白，这才是自己的现实。
　　石马夫孤身一人，父母早年双亡，倒是留下几亩田地。平日里他主要靠在驿里喂马的微薄收入支撑，如今多了一张嘴吃饭，石马夫要更努力地耕田。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每日，玉娘都会给马夫送饭，驿里只管官员的伙食，石马夫只是个使役人，并不管饭。所幸洛水驿和家里离得很近，不一会就走到了。
　　一天日里，玉娘和石马夫正在马房的一个角落用午饭，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声。
　　“今日是有什么大官来驿里吗？”玉娘问道。
　　石马夫嘴里嚼着饭菜，口齿不清地回答：“听说是有个什么将军，挺威风的。”
　　玉娘有些担心，“那你夜间也得在这服侍吧？”
　　“是呀，来了大官就不得消停。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石马夫也不甚好气，事儿多了，给的月银却不会多，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据说这位将军住不长时间，要急着回汴京呢。”
　　“那你打的粮草够吗？将军的马匹总是比文官多的。”
　　“打算傍晚再去打点，最近秋雨连绵，草也是湿的，堆作一处易发霉。”石马夫越说越来气。
　　玉娘倒是没有气不气的，她说：“那我先帮你把打的草切切。”
　　玉娘也学会如何切马草，纤细的臂膀也能抬起沉重的闸刀了。
　　“料草在庭院里，我见今日有太阳，就拿出来晒了晒。”石马夫随意用手指指了一下。
　　“好，你先休息。”
　　玉娘走出去，把一捆捆的还未切料草抱进另一个有闸刀的屋里。她每次能抱起的料草不多，因此只能跑几趟。
　　不多时，有几位士兵打扮的人牵着马匹进来，玉娘躲避不及，只得低下头立在一旁。来人在她身旁停下来脚步，问陪同的驿站主事：“怎么有女眷在此？”
　　“这妇人是驿下马房马夫的妻子，时常在此间帮活。”
　　听闻此言，来人也不再继续追问。马夫听见外面声响，连忙跑出来，双手接过士兵手中的马匹。
　　一共是三十匹，其中有三匹是上好的马，两匹乌黑铮亮，一匹发白如雪，四蹄还带着点点落红，似作踏梅之状。
　　这白马很是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玉娘疑惑地低头看着那白马的马蹄。
　　踏梅，啼雪，踏梅啼雪！这是，崔五公子的马！不，现在应该叫骁骑大将军了。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洛水驿，他，回中原了吗？
　　玉娘一想到崔五公子，身上就发起抖来。她止不住地回想起几年前在崔府中与他寥寥几次的碰面，虽然每次只是简单的问候，玉娘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深深的凉意。那是一种刺骨的寒，犹如人掉入冰潭，只能冷冷地窒息而死，无处可逃。
　　“我的马，你们可要好生照看。”
　　门外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在场的人全都诚惶诚恐地跪下，口里连连称喏。玉娘被这声音惊住，等回过身材才匆匆地跪下。
　　大将军似是随口一问：“原来洛水驿竟是有蓄养歌姬之风？”
　　跪在下面的驿馆主事此时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连忙回说：“不敢不敢，此妇人是此间马夫的妻子，时常在此帮佣走动罢了。”
　　“哦。”崔五公子状似不经意地说：“本来这事也不该我管，只是洛水驿作为我齐国主要的水驿，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你说是吗？ ”
　　“是是是，下官领命。”
　　跪在地上的玉娘手指绕作一团，她知道，她夫君的职是保不住了。
　　“既如此，本将军也少个作陪的乐子，不知夫人可会唱戏？”
　　玉娘本能地抗拒，说：“鄙妇只是个乡间妇人，不甚会得这高雅戏乐。”
　　主事也附和道：“将军若是想听戏，下官这就命人请里间出名的戏子为将军助乐。”
　　“如今不就有现成的吗，何必舍近求远。”
　　“乡间妇人，不懂规矩，怕是饶了将军的兴致。”
　　“不妨，只是唱得一两句解解乏罢了。” 崔五公子倒是不甚介意。
　　驿馆主事见大将军执意至此，也不得不从。不管玉娘的意愿与否，在当下这个节骨眼儿上她都必须唱。
　　转眼间，玉娘就来到了驿馆最宽敞的中堂，她知道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在主事的催促之下，她徐徐走入，门在身后随即关紧。
　　玉娘低着头，一直向前走着，直到余光看见前桌，才停下脚步，给上座之人行礼。
　　“石妇人拜见将军。”
　　“起。”
　　玉娘站起身，过了许久，才听见上面传来一句话。
　　“三嫂，许久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