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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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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特别的冷。
余琛蹒跚地走在雪地里,刺骨的寒风轻而易举的穿过薄薄的小袄,割得他浑身发疼。他脚下一个跌列,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直直的冲着旁边栽了下去。他运气不好,看似结实的雪地实际上只是松散的枯枝上盖着一层浮雪,他掉进冰窟里了。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记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走到亥枉,有没有见到龚越,有没有安顿下来,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除了头顶上自己刚刚摔下来的洞口透出一丝微光。可洞口是那么的高,高到自己根本就爬不上去。他双手撑在冷冷的冰面上,犹豫着究竟是继续向上爬,还是就这么放弃。
狭小的洞口隐约出现了一个人,余琛努力睁大双眼向哪个方向看去。他伸出手,试图让那个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醒了?”龚越听见动静,从桌案边起身过去。
炉子上还温着药,龚越接过采芹抵来的药碗,用手贴着碗边试了试温度。
“你染了很严重的风寒,好好歇着吧。”说着,他把碗送过去,“药一直温着,趁热喝了。”
“多谢世叔!”余琛有些惶恐,龚世叔在他的病榻前等他醒来?他竟然让龚世叔亲自照顾他!话一出口他就听见自己破锣一般的嗓音——怎么这么难听啊!
“少说些话,好好养着嗓子。莫等到最后病好了,反到拖出一副哑嗓子来。看着玉树临风一个小伙子,一张嘴就吓跑了慕名而来的小娘子。”
余琛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龚世叔怎么什么玩笑都敢开呦!
龚越一边看着他一口气灌完了整碗药,一边指向身后的采芹:“上次你说等几天我没反对,那是我觉得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可现在容不得你拒绝,烧成这样身边没个人伺候可不行。”
看着龚越不容拒绝的神色,余琛咽下了要推辞的话,想到将有个陌生人时时刻刻在他身边,知晓他所有的安排,他就极其不自在。
可龚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好再回绝。索性采芹看起来是个聪慧忠厚的性子,想必也不会瞎打听什么。
他正想着,就看见龚越从袖摸出一个物什递到他面前,正是余度给他的那个木坠子,因年久已磨损的不成样子,只依稀看的出是个两头细中间圆的长形物件。
“昨日竟忘还给你了,你阿父留给你的东西要好好收着。”
余琛见龚越郑重其事的把坠子交给他,连忙接了过来,心下却有些好奇,怎的昨天龚世叔一见到这个坠子就知道是父亲的?他与父亲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为何他这些年一直没听父亲提起过?他自小便长在凌营,龚世叔又是如何知道他叫余琛的呢?
父亲临终前提及龚越只道是至交,还未细细交代便去了。为了尽快与龚府的人打好交道,他刚在龚府安顿下来的时候也着意打听了下,可是府中的人都是在龚越当上知县后才陆陆续续来到府中,对龚越之前的事情半分也不清楚。
他想了解父亲与龚世叔的交情,看来只能问龚越本人了,现下可不正是个机会么。
“龚世叔?”余琛试探道:“您知道这个坠子的来历吗?”
龚越脸上浮现尴尬的神色,他昨晚看见那牌位上的姓氏便知道这孩子在意着什么,他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提及他阿父当初那段年少轻狂的往事让他失望。
“你阿父可有跟你讲过他在济封的事?”
济封?余琛只知道父亲曾在济封住过几年,仿佛是梁国某位公子的门客,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出生后,父亲便迁回凌营老家,守着一所还算有些名声的书院过活。他摇了摇头:“知道的不多。”
“我年少时自负才学过人,自荐到郦戌君门下,幸而当时在与我同岁的少年中算是首屈一指的,郦戌君瞧着新鲜,便留下了我,”龚越嘴角微扬,却是自哂道:
“待真正入府后,方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便留在郦戌君府上,向那些名士虚心求教,也就是那时认识的你阿父。”
余琛头一次听到父亲年轻时的事,不由得十分好奇。
“虽说食君之禄,但郦戌君的门客近千,轮得到我们的事当真不多,我们闲来便谈书论政、走马斫琴,着实潇洒的紧!
“后来,郦戌君因亲近雍王开罪于梁王,不得已只能离开梁国避祸,我们这些并非亲信的门客,如丧家犬般走的走散的散,亦或转投他人门下;你阿父阿母带着刚两岁的你回了凌营;我呢,没了年少时的傲气,四处游说辩驳,最终在这亥枉定了下来。之后,我按照分开前的约定给你阿父去了一封信,再无更多交集。虽说与你阿父十数年未见,当年的情分却是抹不去的。”
龚越凝视着余琛的眼睛,仿佛透过乌黑的眸子看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
“我那时比你大不了两岁,可世人多嫌我乳臭未干,担不得大事,不愿许我职位,白眼受多了方才察觉四年前能入郦戌君府是多么幸运。好容易承蒙李公不弃,荐我入府,又幸得与你婶婶相识,这才有了机缘一步步走到今天。”
余琛奇道:“那您岂不是十二岁就认识了我阿父?”
龚越知道他其实感叹于自己那么年少就得人赏识,够资格成为郦戌君的门客,解释道:“到不全是我学识出众的缘故,郦戌君门客最多时有千余人,不多我这一张嘴。且甘罗十二拜相,怎知我十二岁就不能有奇谋伟略,投效明主?”
男子跪坐在榻旁,谈起自己年少时的意气风发,面上满是自信,飞扬的神采让余琛不由羡慕不已,什么时候他也能这般与旁人谈论自己的经历呢?他眼中满是崇敬之色,又暗道若是自己从小有机会博览群书,是否能与龚世叔一般有胆识,十二岁就独自一人出门闯荡?
龚越见好容易把事情糊弄过去了,忙正色道:
“你父母弟妹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也不急在今晚,等退了热再去祭拜吧。不然慎之兄泉下有知,要怪我没照顾好他儿子了。”
余琛心中一惊,面上有些掩不住的心虚。不知道龚越有没有看出来牌位有什么不妥?他连忙谢过龚越,偷偷打量着龚越的神色,见他在提及自己父母时神情平静,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倒不是心虚,只是不愿在牌位名字上多费口舌解释,况且孝字当前,也不会有人赞同他的做法吧。
龚越瞧见他的样子,已然明白过来,却并未多话。
待龚越走后,余琛思索了一番如何解释继母灵位的事情,想了许久都不得法,索性顺其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接着他又感叹了许久龚世叔的学问及年少时的自信,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像他那般博学多才呢?
等采芹重新换了条冷帕子搭到他额上时,他才恍觉刚刚他与龚世叔的话竟全被采芹听了去。他顿时有种被剥光了的感觉,懊恼看了采芹一眼,知道了这么许多事,以后避不开的会更多,采芹若是知道他以往的事...会瞧不起他吗?
他翻了个身,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原来是枕边那个木坠子,刚刚龚世叔说这个坠子是怎么来的?
“采芹。”余琛叫道:“刚刚龚世叔可有说明这个坠子的来历?”
“小人并未听清。只记得县令提及与令尊在济封时他们两人的事情。”采芹回忆道:“小人猜着大约与那时有关吧?”
难不成,这个坠子与龚世叔有关?
次日一早,余琛起了个大早,收拾完毕就准备去西厢的小灵堂。他交待采芹在屋内等他便好,不必陪他守灵。谁知采芹却拒绝道:“您是我主子,您父亲自然也是我主子。这天下哪有不给主子守灵的道理?况且您身子骨还没好,我自然得在一旁伺候着。”
余琛拗不过他,便答应了。二人走进灵堂,没想到竟然有人比他先到——龚越刚刚给香炉里添了一炷香。
余琛吓了一跳,吊唁的客人都上过香了,他这个孝子才到,太失礼了!
他连忙跪到侧边的蒲团上,随着龚越的动作叩首还礼。
“怎么起的这样早?”龚越起身问他。
余琛愣住,突然不知道如何答他的话,明明他才是起的早的那个人呀!
见他迷茫,龚越开口解释:“昨天还发着热,就该好好歇着才是。”他像是看穿余琛因为已经迟了两个月的守灵而内疚似的,又道:“你没来迟,是我一会儿还要去衙里忙公事,不得不早些来。”
“已经腊月二十五了,您还要上衙?”余琛没想到作为亥枉的县令竟然这么忙。
“临近年关,自然事多。”龚越眼睫微微垂下,“也是要向亥枉的子民们证明,我是个好县令嘛。”
若是凌营的县令也能如此为百姓考虑,他们家怕是也不用葬身在栎军的刀下了,余琛感叹。
龚越抬眼,见余琛只是低垂着眼眸若有所思,并未注意到他刚说的话,也就没再未打扰,叮嘱他保重身体,切莫跪太久之后,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