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丧父 ...
-
他的父亲，余度，脸色煞白冒着虚汗，正捂着腹部靠在树上，急促的喘着气。余琛连忙扔下拐杖，单脚跳了过去。
“阿父！”余琛紧张道，“您怎么样了？”
余度听到叫喊声时就有些出乎意料，不可思议得轻声道：“你还活着！”
“我...我下车去解手，摔下来了，”余琛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们没有发现我。”他紧接着看向余度用手紧按住的腹部淌出鲜血，抬眼震惊道：“您受伤了？”
余琛抬手摸向父亲的伤口，却被一只冰凉凉的手挡住，他吓了一跳，用缠着白布的双手捂着父亲冰凉的手，接着又手忙脚乱的找准备给父亲包扎。
“不用了。”余度的声音比刚才更虚，苍白的手指颤颤巍巍的伸向腰间，一把抓住黑色绳子挂着的木质吊坠，想取下来却抬了两次手都没抬起来。余琛赶忙帮着父亲摘下吊坠。却又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父亲。
“你...拿着这个，朝南走，去...去亥枉县，找县令龚越，他...他是我的...咳，咳咳！”余度不住地咳嗽，余琛忙伸手，想去拍父亲的背，却又再次被拦下。“没事...咳咳！他是我的至交好友...你去找他，他会...会...咳咳...会收留你的...记得避开，避开栎军...”
“阿父！” 余琛眼眶一红，父亲平时不怎么关心他，在这关头却思虑周到，把平时不离身的物件交给他，他不由得心头一热，继而使劲摇头，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免将要到来的什么事情，他紧张又小心斟酌字句，“您先收着，等您伤好了再给我。”
“你，...拿着，”余度将木坠硬塞到余琛手上，眯上眼睛顿了一顿，“余家...就剩你一人了。”
“不！不！”余琛的神经从猜到父亲给木坠之意的那一刻就变得分外敏感，好容易才找到了父亲，他经不起再次失去的打击。听到余度这样说顿时方寸大乱，“您再撑一下，”他慌忙起身，“我，我去找侍医！”
“上哪儿找啊！咳，咳咳！”余度咳声不止，努力伸手在身侧摸了摸，余琛赶忙坐下把一只手递上去，抓住父亲的手，一边又用另一只手伸向父亲腰侧，准备扶父亲换个舒服的姿势，却摸到一股温热涌出的液体。他身子一僵，抽回手，愣愣看着已被染红的布条。
“阿父...”余琛吓傻了，“阿父！”
余度此时眼前一片漆黑，思绪已经有些混乱，跌下山崖时他及时跳了车，所受的伤并不重，可刚刚那个栎兵一剑刺穿了他的腰部，现在看来，怕是伤到了内脏，失血过多了。他深知自己撑不了多久，在余琛找来之前，他本已经绝望的等死，可没料到他余度的骨肉竟然还有活下来的。虽然这个儿子平时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好歹给他余家留了香火。
寒风阵阵将血腥的气味一丝丝送到余琛的面前，刺激的他鼻子眼睛都酸酸的。本以为这世上从此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可老天突然眷顾他，又给了他希望，好不容易才找到父亲，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不会！
余琛猛地回过神儿，飞快的扯开父亲的衣服，撕下布条给父亲包扎。不能再耽搁了。余度眼睛闭着，像是没察觉到儿子在做什么似的。
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把父亲的身体托着向前，白皙的皮肤上一个巴掌大的血窟窿狰狞的向外吐着暗红色的液体。余琛头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严重的刀伤，紧张的要命，浓重的血腥气味激的他有些反胃，但再难受，受伤的是他父亲，是他如今身边唯一的亲人。他强压下想要呕吐的感觉，将叠好的干净布块压在伤口上，用布条缠住，围着腰部紧紧的绕着圈。
余度这才有了反应，眼睛都没睁开，声音微不可闻：“别弄了，没用的...”余琛手中的动作微微一滞，又继续缠起布条，视线因水雾有些模糊。
“没用的...”余度以为儿子没听见，再次提醒他。余琛依然没停。
再次的晕眩让余度脑中一片模糊，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陷入短暂的昏迷。
布条一圈又一圈的围着腰部缠好，拉紧，打结，余琛却不敢停下来，生怕因为自己没全尽力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痛苦。
父亲的车驾上是不可能有伤药之类的应急物品的，他只能从那堆烂木堆中挑挑拣拣，拾起水囊，瘸着一直脚，蹦跶到河边，灌满一壶水，又单脚跳回去，将水囊对着父亲惨白干裂的嘴唇一点一点的濡湿。
余度微微张嘴，微不可闻的声音嗫嚅着一个名字，他身边的余琛顿时僵住。水从壶和嘴之间的空隙流下，冰冷的河水浇在余琛腿上他都未察觉。余琛脑袋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松了，巨大的失落像乌云般铺天盖地的压下来，泪水不争气的滑落，直到余度被水呛住，咳嗽起来，他才猛然反应过来，手一松水囊已倒向一边。
即使在弥留之际陪在身边的是他这个儿子，父亲最记挂的，还是那个两面三刀的女人！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这几年是怎么过的？阿母在他心中，可曾留下过半点位置？
或许是冰冷的河水刺激到了余度，他缓缓睁开眼睛，却毫无聚焦，失血过多，他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坠子...收好...”余度嘴唇微张，缓缓吐出几个字。余琛神情冷漠，呆呆的点了点头，又发觉父亲看不见，努力压住心中的悲愤，轻轻“嗯”了一声。
“有机会...请你阿母...和...和弟妹们，”余度深深喘了几口气，“入土为安吧。”
阿母，是刚刚在山上咽气的那位。余琛没有答话。
“阿琛？”余度没得到回答。
“阿琛？咳咳...咳...”余琛赶紧帮父亲抚着脊背顺气，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握住一搬，痛的要命，泪水怎么也止不住，落在余度的手上，可惜，他没感觉到。
“答应...你阿母...入土...”余度的手紧紧攥着余琛，掐的他有些痛。
看到父亲时有多大的希望，此时余琛就有多么失望。可再怎么不忿，再怎么失望，这毕竟是他生养他的阿父最后的遗愿。
“诺，儿子答应您。”余琛终于答道。抬起手用袖口抹掉眼泪，咬紧牙忍住。
得到回复后，余度终于甘心，咽了气。余琛跪在他旁边，任由刺骨的风吹在干涸的泪迹上。
不知什么时候，刚刚飞走的那几只老鸹又扑棱着翅膀回来了，秋风瑟瑟，稀稀拉拉的树枝摇摇晃晃的相互刮擦着，地上的落叶被风卷起。等到厚厚的积雪将落叶覆盖，新的嫩叶枝桠长出时，一切都会被掩埋。
半晌，余琛才缓过神来，受伤的腿已跪得酸麻。他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扑倒父亲的尸身上，将头埋进父亲怀里，闷声恸哭，从今往后，他就是个没爹娘的孩子了。
阿父教他握笔识字，带他骑马习武的样子恍如昨日，哪怕后来他在父亲眼中是个“不争气”“爱撒谎”的儿子，弥留之际，父亲依旧为他安排妥帖。
怀中的温度渐渐凉了下去，余琛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然连寿衣都未曾给阿父换上。干净的衣裳就存放在车上，虽然车驾摔的散落不成样子，但衣裳都还好好的。余琛挑了身儿体面的给父亲换上，以车盖覆住了父亲的尸身，自己也裹了一身宽大的衣裳御寒。接着他在山坡上挑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浑浑噩噩的挖起土来。受伤的手和父亲用来装饰的短剑是他仅有的工具。
“阿父，现下就你我二人再次，儿子陪您聊聊天吧。您放心，小琛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用裹着布条的手抹了把脸，继续以短剑刨土，余琛小声自语。
“八岁那年，刚散学回家王姨说她与张婶子讲好的，叫我用家中的鸡蛋去张家换饴糖，她才好有奶喂弟弟。回到家却对您说是我盗了家里的鸡蛋去换零嘴，我再怎么解释您都不信，按着我就是一顿好打。”余琛吸了吸鼻子，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意，“从那之后我就记住了，饴糖就是小孩子的零嘴，妇人下奶根本用不着。
“之后，她开始有意无意克扣我的吃用。每次当着阿父和旁人的面总是对我很好，可扭头就从我手里抢了回去，我不给，她就打我，我要是向您告状，她便将剪坏的绢罗摔碎器皿朝我身上推，说我不敬阿母当面同她吵架。家中除了阿峰都向着她说话，您自然又是信她的。可您知道吗，等您出门后，她只会打我打的更狠，让我怕她，不敢再同您说真话。”
泪水夺眶而出，这么些年的委屈与恨意，让余琛控制不住的抖了起来，他大口喘了几声，继续道：“偏偏每次她动手的时间都那么巧，那天我好容易鼓足勇气除下衣裳给您看，就因为前两日与孙家二郎起了争执动了拳脚，您便认定我是毁谤继母！
“再后来，我解释的越多您信的越少，在您眼里我就是个只会欺瞒、撒谎、不孝不悌、爱与旁人斗殴的坏孩子。”抹了一把滑落唇角的泪水，余琛近乎哭诉道：
“她说我闲散无事，对您说要我学着操持家中事。旁人换粟换黍米都有家仆帮着抗包，可经常跟我去市集的那位奉着她一句‘让大郎多锻炼’，从来就没搭过手。阿父，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散学后整日劈柴担水，烧灶补屋，还一句嘴就被告是不孝，偏偏父亲您瞧不见，是什么感受？”
余琛低下头，一滴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砸进身前的土坑中。
“阿父教我读书，我在学里背书不如旁人，您觉得是丢了您这个先生的脸，对我愈发不上心。可《兑命》曰‘敬孙务时敏，厥修乃来’，小琛唯有在学里那点时间能看书识字，一归家就有各种活等着我做，哪能分出时间在温书上？您知道儿子有多盼着您早些归家盯着我背书吗？”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喂马擦刀被她说成是重武轻文不愿读书明理，我需明理，可她知道什么是长惠幼顺吗？凭她的作为想让我孝顺，她也配？！”
山谷中传来余琛斥责的回响，他这才惊觉自己说话太大声了些，万一被栎军听到可不好善了。
“阿父，刚刚我亲眼看见那个女人死在剑下，说句您不爱听的，我痛快极了。如今我说这些您怕是不愿相信，自有她在酆都大帝殿前分辩。呵，小琛何苦骗您呐？”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丧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