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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成人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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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向阳的窗户前摆放着一只巨大的黑色铁笼,花团枝叶间,一只通体金黄的雀鸟正在梳理羽毛。它本是商贾送来讨好墨洛温公爵的礼物,但他一向厌烦这类美而无用的活物,这才落到了洛手中。
洛愣了会儿神,从笼子中抓出雀鸟拧断喉咙,将将放了小半盏的血。这样少的量,根本不足以满足成年血族的需求。他叹了口气,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手腕上比划,却始终没落下刀刃。
他是约西亚的“血奴”,可这位固执的小少爷从不肯吸食他的血液。
海境战争爆发时,洛已有四岁余。随血族一同长大的“血奴”,起居饮食都受到严格的限制和管理,幼年时不仅相貌出众,血尤为清冽甘甜。像他这样捡回来的孤儿,自然是难入挑剔贵族的法眼,墨洛温公爵便将他赐予约西亚,以堵闲人之口。
初见时的约西亚亦是孩童,望向洛的大眼睛里写满好奇:“我可以吸你的血吗?”
“嗯……”洛心里有些抵触,但还是卷起袖子,把手臂递到约西亚面前。
约西亚捧着他的手臂:“唔,我咬了。”
尖利的獠牙刺破皮肤的感觉着实难受,洛本能地闪躲:“嘶——”
约西亚急忙松开嘴,精致的五官拧成一团:“很疼吗?”
“有……有点儿……”
“那我不咬了。”约西亚一手握住洛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地擦去血污,回味似得舔舔嘴唇:“很甜。”
自那之后,约西亚当真是再没吸食过洛的血,但浅尝辄止的味道却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
在洛看来,那些每日用花蜜养着的“血奴”也好,还是古堡外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人类也好,血都是一样的苦涩腥咸。他曾在动物的血液中混入了几滴自己的,约西亚只是用鼻子闻就能分辨,他也因此被愤怒的约西亚晾了整整三天。但血族不能完全离开人血,就像植物无法摆脱阳光和水一样,结局只有无法逆转的加速衰老,甚至是死亡。
洛回到卧室时,约西亚已经换好礼服。
“怎么补再多休息一会儿的?”洛把玻璃盏塞进约西亚手中,顺便拿走他怎么都系不好的丝带,“还有时间,不着急。”
约西亚把碗盏举到鼻子前,仔细地嗅了嗅,确定洛没有动任何手脚,这才放心地将其中血液一饮而尽。
“约,你不能再继续抗拒人血了。”洛语气近乎是乞求。
约西亚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喝洛的!”
洛自知拗不过,只好做出让步:“好,不是我的,古堡里还有那么多‘血奴’。”
约西亚望向洛,面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唯那一双像是藏进初晨阳光的浅金眼眸中浮现一丝狠厉,转瞬即逝。
二人就这样维持着四目相对的姿势,彼此无言。洛猜不透约西亚的心思,只是隐隐感觉到眼前人对血液的抵触另有他因。
片刻沉默过后,约西亚稍稍垂头,双手托住洛握有丝带的手:“洛,帮我。”
“约……”
约西亚打断他:“不早了。”
星辰历冬月,羽玫大陆上漫长寒冷的严冬伊始。受小冰川时期影响,冬季的大陆,黑夜将占据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这是血族最喜爱的时节。
钟楼塔顶传出的厚重钟声洪亮深远,咚——咚——咚……在这响彻云霄的钟声伴和下,太阳坠入地平线,古堡的影子不断拉长,最后幻化为星月下的黑团。
古堡大厅,乐团奏起庄严的旋律,约西亚施施而行,洛跟在其后大约一步远的位置。他的目光扫过红毯两侧的宾客,如若只是一场成人礼,到场的贵族未免太多了些,更何况是一个在家族中不得宠爱的外孙的成人礼。
约西亚一早就察觉到了异常,因为站在墨洛温公爵身边的两人。身着红金礼服的那位是新王身边的重臣,艾贝尔。另外一位更了不得——坎伯巴奇公爵身边的大祭司希尔维斯特,若深究地位,他怕是要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高。
真相呼之欲出。
约西亚步上高台,略过墨洛温公爵伸来的那只手,在他身侧站定。
墨洛温公爵强硬地拉过约西亚步至平台边缘,笑容依旧礼貌和善:“感谢诸位出席吾外孙的成人礼。今日,吾将借此机会,献吾外孙约西亚于陛下,聊表墨洛温家族对于王室的忠诚。”
艾贝尔搓搓手:“陛下会铭记墨洛温家族为帝国做出的贡献。”
什么?约西亚惊异地瞪大眼睛,浑身血液逆流冲向头颅,撞得他头晕目眩。
“等一下!”洛冲上高台,气愤地踹翻堆叠的大岩桐花,“公爵大人,您这是何意!为了讨好王室,连奥萝拉夫人的孩子都可以牺牲吗?”
艾贝尔嗤笑:“哟,这个‘血奴’真是猖狂。”
洛的话无异于撕下败絮的金缕外衣,指着鼻子痛骂墨洛温公爵是个薄情寡义的谄媚小人。
一个卑微低贱的“血奴”竟敢重提贵族丑事,多么有趣的事!穿金戴银的清高贵族们一样拥有与市井村妇相同的八卦之心,他们用衣袖亦或是羽扇半遮面容,眉眼的弧度里写满轻蔑与嘲笑,静等着事件发酵升级。
“放肆!”墨洛温公爵恼羞成怒,“来人,把他拖下去,处死!”
“不要!”约西亚踉踉跄跄地跪在墨洛温公爵面前,“不要处死他,求您。”
墨洛温公爵没有料到逆来顺受的约西亚会出言求情,当众令他难堪。他气得梗直脖子,青筋暴起,桦木杖狠厉地砸了两下台面,厉声呵斥犹豫不前的卫兵:“还看什么!”
“墨洛温公爵。”此前,始终保持沉默的希尔维斯特突然开了口,嗓音仿若清冽的山泉水,又暖似温润珠玉。他扶起约西亚,低声安慰了几句,抬头看向墨洛温公爵:“陛下若是知道您肆意屠戮,恐怕会很不高兴。”
墨洛温公爵皱眉,但碍于对方身份又无法发作:“祭司大人,吾不过是处理家务事。”
“家务事吗?”希尔维斯特笑笑,复又望向艾贝尔,金属护指的尖端轻敲权杖:“陛下为改革政务操劳,无心风月。收下墨洛温家族的小少爷,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艾贝尔故作惊慌:“哎呦,祭司大人服侍坎伯巴奇公爵,竟比我更了解陛下。”他缓缓步至希尔维斯特面前,笑容得意:“话说回来,是墨洛温公爵主动进献的小少爷,又不是被陛下讨去的。怎么,祭司大人是想令墨洛温家族颜面扫地?”
“我来晚了,不过正是时候。”
突然,大厅外围传来一声呼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名侍女簇拥着一位男子走来。在场的贵族不约而同地惊呼,自发移向两边单膝跪地,空出一条两人多宽的路。
艾贝尔右手抚肩,深深鞠躬:“吾敬爱的亲王卡尔阁下,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要替哥哥充盈后宫,我怎能不来。”卡尔摆摆手,侍女取下他的毛皮披风退至一旁。他踱步向前,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游走,在约西亚身上停留片刻后,又挪向洛。
墨洛温公爵欠身:“卡尔阁下,这是墨洛温家族献给陛下的礼物。”
卡尔指尖轻点他的肩膀,示意平身:“心意已明,礼物就算了,哥哥他无心于此。”
墨洛温公爵连连点头:“是。”对方话说到这个地步,再不知好歹地给台阶不下便是自讨苦吃。
“行了,既然是小少爷的成人礼,那晚会就继续吧。”
乐团再次奏响悠扬的旋律,歌者走进大厅中央,唱起祝祷的圣歌。
卫兵押着洛沿墙边离场,高傲如墨洛温公爵,他绝不会容忍引起事端的“血奴”安然享乐。
约西亚阻拦不成:“外祖父,求您。”
墨洛温公爵莫名有些许动容,他将这一切归结为约西亚的容貌迷惑了他:“要么在这里老实待着,要么就滚回你的房间,再也别出来。”
“我……对不起……”约西亚退后一步,眼神黯淡,转身离开大厅。
卡尔从侍者托盘中拿起一杯血液,来到角落的石柱后,希尔维斯特正在那里等他。
“我那个蠢哥哥呢?”
希尔维斯特笑着摇摇头:“我昨日才从离开封地。”
“他就在这里。”卡尔抬手,一只蝙蝠从黑暗中落下,藏进他的衣袖,“如果你见到他了,告诉他宫中要变天了。”顿了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沃尔夫家族还有后人吗?”
希尔维斯特神情严肃:“你注意到了?”
卡尔仰头灌下杯中的血液,金色的眼眸倒映着舞会的火光:“再说吧。”
歌舞喧闹渐行渐远,约西亚走入无边的黑暗寂静。本该属于他的成人礼会一直持续到天将明的时候,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从暗道的盘旋楼梯向下,每每迈出步子便会牵扯到伤处,他倚靠着青石堆砌起墙面不住喘息,额上浮起冷汗。若是平常,动物的血足够维持体力,可对于饱受伤痛的身体来说,再多的动物血液都是杯水车薪。
口腔中翻涌着酸苦气,约西亚急忙捂住嘴:“咳咳——”
他能感觉到,伤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五脏六腑也隐隐作痛。
“嗒——”
极轻的脚步声。
约西亚屏住呼吸,四处张望,手指凭借墙面凹凸不平的标记找到了藏匿于暗格中的银匕首。
“唰啦——”
是衣袂翻飞的响动。
来了!
约西亚将全身力气凝于一处,匕首猛地刺向身后,浅金色的瞳孔瞬间收缩为更耀眼的金。
“哎呀!”
手腕被不速之客死死钳制,对方轻而易举地接下了他的必杀一击。来人带着一张戏剧假面,夸张的笑脸面具上绘满艳丽诡谲的图案,右侧一排深色原点分明是干涸的血迹。
“你是谁!”
来人不答,双手拧着约西亚的手腕缴走匕首,取下腰间的玻璃瓶递过去:“这可不是小孩子该拿的武器。下面帮你处理完了,快去救你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