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劫》孙小鞘

1、扫墓

　　龙城南城外，有一座山峰，名曰玉郎峰。

　　玉郎山北麓半山都是槐林，每逢春夏，漫山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槐花，香飘十里，站在南城墙上就能观赏槐花。

　　更为奇妙的是远望时，那些槐树竟呈一个半月之形，仿佛是谁刻意栽种，一年又一年，风流雅士观得多了，便有人望而生叹，且吟诗作对，称这片槐树林为雪月坡，于是这称呼便传了下来。

　　六月，正是槐花泛滥之时，站在山下，只需抬头一望，便能看见一泓雪月铺洒，满山华盖，让人不禁生出阵阵惊叹。

　　这会儿，雪月坡下，走来了两个青衫书生，步伐闲散，一步三望。

　　“静原兄，你看，这便是我对你说过的雪月坡，”说话的人语气略带兴奋，那骄傲的感觉，好似这雪月坡上的槐树是他家栽种的。

　　被叫做静原的青衣男子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抬头仰望那蔓延出去好远的槐花，呼吸中都带着浓浓的槐花香，如此丰盈动人，他笑了笑，如很多很多到过雪月坡目睹过这风花雪月之景的人一样，不由自主地赞叹：“好一片槐花林，不愧名雪月。”

　　不远处站着几个雅士，都望着那片槐花赞叹不绝。

　　“也不知这槐树是何人栽种，这轮廓、这面积，根本就是刻意为之啊。”

　　唐际摇摇头：“不知道，我十五岁时随家父迁入龙城，那时这雪月坡就在这了，没人知道是谁种的，”唐际停顿一下，左右看了一眼，靠近李臻，低声说道：“但是传闻这雪月坡和当年的郁家有关系。”

　　“郁家？”李臻沉呼，有多少年没有听说过郁家了。

　　“是啊，”唐际也叹了口气：“以前总看见郁家那个少主子来雪月坡，所以百姓都传这雪月坡是郁家少主种的。”

　　“郁家少主……”李臻默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抬脚往山上走去，唐际跟在他后面走，一面给他念着曾有人为这雪月坡吟过的诗篇。

　　李臻走着走着，正看见旁边树下土埋着一块粗糙石碑，碑上刻着几行字：
　　英雄冢，魂息处。
　　行者游，且止步。
　　万花庇，勿扰宁。
　　长于此，念归人。

　　“这是……不许让人上山的意思？”李臻指着那碑文诧异。

　　唐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李静原沉声一笑：“行者千千万，岂会因这一方石碑阻了脚步？”

　　唐际呵呵一笑：“静原兄，你有所不知，就算这里没有立碑，雪月坡里也没人愿意进去。”

　　“这是为何？”

　　唐际挑眉：“静原兄好奇的话，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许是被唐际满脸的神秘所吸引，李臻带着满腹的疑问随唐际走了进去，直到走进了林中，李臻方才明白为何这雪月坡游人百千，却鲜少有人进入里面的原因了。

　　这雪月坡下竟然是一片荒坟，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坟茔错落林间，许是近两天被人打扫过，除地上刚冒出一层的嫩草外，坟茔上历冬枯死的杂草皆已拔除干净，陈土也已翻新，最前排几个坟茔前还放着瓜果祭品，没有烧完的纸钱被风吹散，有的聚在树根下，有的挂在树枝上飘摇。

　　不远处高高的树枝上并排立着两只乌鸦，并未鸣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此情此景，映着满树白花，竟然凭空生出凄凉的阴森感。

　　这温暖的阳春时节，李臻打了个冷战，“这都是什么人的坟？”

　　唐际摇头：“很多年前就在这里了，慌乱的一片，也没有立碑，但是每年都有神秘人来打扫，不知是何人，也许是这片坟茔地里的人留存在世的血脉吧。”

　　“玉郎山属龙城管辖，能在这里设坟地的估计也是龙城人吧，你们龙城曾经死过很多人吗？”

　　唐际看向李臻，目光中露出明显的警告之色：“静原兄，这地方看看就罢了，千万不要深究，龙城一下子死了很多人的，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李臻看着他，蓦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郁……”

　　“嘘，”唐际打断他的话，压低声音说：“静原兄，祸从口出啊。”

　　李臻将那个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吞到腹中，他家在蓟城，又常年在外行商，对朝廷大事鲜少了解，但是十年前那场惨烈的案子，他还是知道的。因为知道，所以更加难以置信，如果郁家当真尚有血缘在世，朝廷会放过他吗？

　　“静原兄，我们走吧。”

　　李臻最后看了眼这大片的坟茔，这才转身跟唐际离开。

　　直到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间，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槐树枝丫一抖，从树上落下一黑一紫两道人影，远处的乌鸦受惊，扑腾开翅膀，鸣叫着离去。

　　“王爷，那俩什么人啊？”说话的人穿了一身紧身黑衣，露出一副精壮的身材，眉目粗黑，背上背了一个大包袱。

　　只不过这一身黑衣被刺槐刮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白色的里衣，显得有些狼狈。

　　“个子较高的那个叫李臻，是皇商李景隆的儿子。”宋骁身后背着一个两尺长的扁平包裹，心不在焉地回话，他看着眼前这片荒坟，眼中露出一丝丝惊讶。

　　“李景隆的儿子？放着都城金银成山的日子不过，来龙城干什么。不过说起来，就是有钱人才闲得，游南赏北，哪风景好去哪，不像我们这些人，死也得死在黄沙上。哎？对了，我想起来了，您之前还跟他打过一架，打得那李臻屁滚尿流地跑了，生生吃了哑巴亏，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那么多废话。”

　　沙鹏撇嘴，将背后的包袱解开放在地上，看了看四周光景，又忍不住啧啧道：“十多年了，终于有人帮咱扫墓了，不然以往哪年来不是草生得都下不去脚了，就是坟茔都快平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有孝心。”

　　宋骁没有回话，静静走去整片坟茔地里最大的土堆前，这个坟茔前放着一盘糕点，已经被鸟兽吃得零零散散，包糕点的纸还留在这里，保存得还很完整，他蹲下身，将那纸抽出来，见到油纸一角印有‘马二’字样。

　　“咱这次回来得太急，也没来得及进城，没来得及买玉髓和豆花糕。”

　　“已经有人买了。”宋骁抖了抖手里那张油纸。

　　沙鹏闻言站起，看到宋骁手里拎着的油纸，惊得双眼瞪得溜圆：“不是王爷，是谁知道……咱这里……”

　　“巧合吧，”宋骁将手里的油纸扔了，接过沙鹏给他递过来的糕点，一一解开，重新摆在坟茔前，又开了一坛酒，倒了一碗放在地上。

　　沙鹏送完东西之后就走了，往年这个时候，他都是给其他坟茔翻土的，可今年这整片坟地都不知道被谁收拾过了，也没有他的事了，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家王爷肯定会说些什么的，他不好在旁听着。

　　“师父，近日燕北动荡，晚了几日才回来看您，您别怪罪。”宋骁坐在这无字碑前，看着那刚翻不久的新鲜土壤，说道：“皇上还有七个月就成年了，安成王当年允诺，待到陛下成年，便卸下手中所有职权。可我从安成王话中察觉，他或许还是不想放下手中职权。距离林胡允诺的休战期还剩一年，明年定是大燕最为动荡的一年，恐怕明年，羲峤便不能回来看您了。”

　　宋骁絮絮叨叨跟师父说了许久，这才起身来，一手拎着酒坛，一手又拿了一只空碗，走到这座大坟茔后的第三个坟茔处，看着那压了纸钱的土包看了许久，这才蹲下身，倒了一碗酒放在了地上：“怀瑾，我来看你了。回来得着急，没给你买你最喜欢的玉髓，等下次，我定多给你带两坛，好吗？”

　　宋骁说这话时，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眉眼弯弯，双目含水，仿佛说话的对象不是冰冷凄凉的无碑坟茔，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视线穿透厚重的沙土，直指森森枯骨，白骨成活，眉眼一如初。

　　沙鹏在附近转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也不知道是谁善心大发来打扫荒坟，等他回来的时候，正好宋骁从那坟前站起，见他将酒坛里剩余的酒全都洒在地上，这才离开。

　　二人不声不响从山后小路离开，没有叫这附近游赏的游人发现。

　　山脚下，宋骁的坐骑腾云老远闻着主子的味儿，向来散养的马儿恨不得一蹦三尺高，直冲着那紫衣人打着响鼻，欢快得叫一旁被缰绳拴在树上的马儿羡慕地不行。

　　宋骁走到腾云身边，重重拍了拍腾云的脖颈，腾云这才消停下来。

　　沙鹏解开自己坐骑的缰绳，看着腾云也羡慕地不行，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得这么一匹宝马。

　　可惜腾云是个公的，下不了崽，上次跟皇上的御赐宝马配种，差点把那御马踢死，害得王爷被官员弹劾。

　　自那以后，再也不敢叫这厮配种了，丫就是个断子绝孙的命，白浪费了这好种了。

　　宋骁带着腾云在前面走，遇到岔路直接往西走了，沙鹏跟在后边叫人：“王爷，咱不进城了？”

　　“最近朝廷里乱得很，各方势力牵扯，未免被人发现，暂且就不回了，若朝廷有信到燕北，我不在耽误了军情，岂不罪过，等以后有时间再来吧。”

　　沙鹏拧着眉毛：“可是王爷，我都答应王妃给她带些龙城吃的用的了。”

　　闻言，宋骁脚步一停，半晌回转身：“行吧，进城转一圈，你去买东西，我回府看看，若是无事，明日一早启程回赤峰。”
　　“遵命！”

　　二人调转马头，沙鹏盯着自家王爷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可怜王妃啊，想要买点东西还得找他这个外人。“王爷，给王妃带些什么呀？”

　　“你做主。”

　　沙鹏顿时苦大仇深地想，王妃是您的，她也不是我的啊，我怎么做得了王妃的主啊。
　　二人说着，于申时左右从龙城南城门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