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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广津谋盐利 杜秋娘诉宫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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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三年(公元829年)夏末,扬州城的天气异常闷热,潮湿无风,青蝇特别的多。它们成群结队,毫不避人,嗡嗡地飞过喧闹的集市,再钻入城中的各个院落中。
扬州城南,最是城中的繁华之地,多有富贾权贵的宅邸。城南官街的尽处有一座四周高树的院落,树荫遮蔽了半个院子,比起周围的画栋雕梁显得格外幽静无争。
这家主人姓王,名涯,字广津,已过花甲之年。他年轻时博学工文,宪宗年间曾任宰相,后因其循默好逸,于朝廷政事并不热心,罢相后便一直在地方任职。
王广津今年升任了盐铁转运使,常驻扬州,掌管食盐与矿产的专卖和税收。朝廷中人都知王广津素来是生性淡泊,雅好典籍、书画,其所作的书法、诗词更是为人称道。在地方任职比在朝中安闲,王广津也乐得轻松,闲暇时与朋友饮酒登游赋诗为乐,自在逍遥胜似神仙。
这天一早,天气闷热,王广津所幸闭门小憩。隅中时分忽然有客来访,王广津以为是老友,忙让仆人请进屋来同饮消暑。不想这来人甚是眼生,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高鼻深目,半张脸的胡渣,王广津看了他好半天,才想起来是谁。
来人姓史,名琪,是西域胡人,和父亲史珮明一起在江淮一带置了个盐场,靠晒盐为生。史琪见了王广津忙上前行礼,王广津只是在收盐税的时候见过他几面,不知他为何事前来,遂同他寒暄了几句,请入座了。
史琪倒是熟络,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在桌上铺开了手中的卷轴。
卷轴展开,王广津愣住了,他认出来这是晋代顾长康所绘的名画,《清夜游西园图》,这幅画可称得上是千金难买,王广津顿时明白了他的来意。
“老夫手中现银不多,你若是急用,可先支二百两。”
史琪摇了摇头,心道:“这老头儿把我当成典画的了,看来平时没少收这些。二百两就想收这幅画,着实的油滑,掌着盐税竟说手中没钱,也不知平日里放了多少债出去。这老头儿一副笑模样,来者不拒,只怕他手里赃物也是不少的。”
见史琪不是来典画的,王广津心念一动,问道:“那么……公子此来是何意呢?”
史琪抱拳行礼,指着桌上的画,说道:“在下记得王公曾说过,谁要是寻到此画,则可予他江淮海盐院领。”
王广津舒了一口气,心道:“原来这史琪是要以此画来谋职。这事倒不难,只他肯将这画出手便好。”因说道:“咱们说来也是有些交情了,容老夫些时日,替你想个法子吧。”
“如此,在下恭候佳音了。”
“史公子不必客气。”
见王广津应允,史琪也不久留。二人谈妥,史琪将画留了下来,王广津与他约在八月中海盐院换任时见。看着桌上的画王广津心下有些嘀咕了,史琪一铺开这画时,他便知是真品,这画麻料色泽俱佳,且笔触精雅,年代久远,保存的如此完好,实属难得。任何一个喜好收藏书画之人没有不为其动心的,王广津自然不例外。
只是江淮海盐院地属浙西,浙西一带的官员任免都要经过浙西观察使之手报给朝廷,而这一任的浙西观察使是李德裕。李德裕生性古板,为人刚正,王广津只怕这事难为。
王广津在心里敲起了算盘:“老夫今年才升任了盐铁转运使,位虽不及他李德裕,但老实说,这位置不错,要钱有钱,要闲有闲,若是因为一幅画出了什么岔子实在划不来。只恨这画明明白白地摆着,炙得人眼睛发热,根本没想起管浙西的是他来。”
不过没多久,王广津便想出个法子来。
中秋过后,史琪如约前来,王广津便与他同往浙西府上来。王广津早递过了拜帖,二人到时李德裕依礼已在府门前候着了。二人下得轿来,王广津同李德裕略略寒暄了几句,李德裕打量他二人一番,心下已然明了,遂将他二人请入府中。
李德裕四十出头的年纪,但看上去却似还不满三十,他身形颀长,面容冷峻,下颌上的胡须修剪的甚是整齐,与王广津同着绯色襕衫朝服在堂上并坐,显得格外英武,行止间风雅有度,颇似其父李吉甫。
京中人常道:赵郡李氏出良弼,太原白氏出俊秀。这话确实不假,单单是宪宗元和年间,李氏一门就出了三位宰相,南祖房李藩,东祖房李绛,西祖房李吉甫,无一不是功绩卓然。
史琪没穿官服,他身着及膝短缺胯袍,革靴革带,作胡人打扮,在堂中的长案上摆满了西域特有的各色珍奇,金玉器具,绫罗绸缎,脂粉香料,应有尽有。
李德裕坐在堂上瞧着史琪,见些珠光宝气的摆了满案,想起家事心中不胜烦乱,不由得起身作辞,向王广津道:“王公还是请回吧,这些东西我可消受不起。”李德裕说完起身便要走,不想却被王广津拉住了袍袖。
“李尚书……再坐一会儿吧,老夫还带了些别的东西给你。”
李德裕甩开袖子,只得再度坐下,心道:“这王涯怕是昏了头,只是不好得罪了他。”
因道:“王公,你既说要增盐税,便把圣上的诏书拿出来,我立刻就去办,绝不敢耽误公事……若是无诏行令,恕下官还没有这个胆子,王公莫要心急,等这诏书到了,再来也是一样,我定会把事情办妥。如今内人身子不大好,实难相陪。”
这天一早,李德裕见王涯携礼登门便知端的,王涯定是来涨他浙西各州的盐税的。除此之外,没什么理由能让盐铁转运使亲来。李德裕早便听说王涯私涨了几个邻镇的盐税。他素知文宗皇帝爱一些稀罕物事,王涯这税官不好做。所以只要不犯到他头上,他也就不想僭越深究,可没想到现在轮到他浙西了。
大唐朝廷规定,每年江淮一带沿海的亭户晒出食盐后由朝廷统一收购,再加税出售,这中间的差额便是盐税了。这笔钱由各州的长官收齐后上缴盐铁转运使,再由盐铁转运使汇集后上缴户部度支。
食盐乃是民生之需,沾上盐的官儿哪个不是肥缺,却还是明里一层暗里一层。朝廷加了税,各州私下里再加一层税,缴了朝廷的,剩下的便是各州长官的体己钱了,或是用来纵情声色,或是用来疏通仕途。这是朝中官员人人皆知的,不说远的,据李德裕所知,这王涯任盐铁转运使的短短几年内,就向圣上“羡余”数次,银器以千计,绫绢以万计。
既然是私涨,又怎会又诏书,王广津心知这是李德裕给他一个台阶下,说道:“李尚书家学渊源,什么宝物没见过,这些东西当然看不上眼。我也一把年纪了,怎会真叫他拿这些东西来让李尚书笑话,”王广津向堂下一招手,“史琪,你过来。”
见王广津招呼,史琪立将一个盒子递了上来。王广津打开盒子,取出一个小瓷坛来,向李德裕道:“早听说夫人害病,我便各处询问,前不久此子拿了这药来给我,说是可以治夫人的病,李尚书不妨拿去试试。”
李德裕伸手接过那坛子,打开盖子来看,见里面装的是黑色的细粉,略闪着些微光,用鼻子闻时并却没有什么药味,因向史琪道:“这是什么药,可有方子吗?”
史琪摇了摇头,李德裕见此,把那药放在案上:“王公费心了,只是这药既不知是何物又如何吃得呢。”
王广津笑道:“李尚书不必担心,这药自然是有方子的。”又指史琪道:“他不通汉文,不知怎么回你。”李德裕再看那史琪,这才发觉那叫史琪的少年生得鼻高眼深,并不是中原人。
“这是蕃药,和中原的不同,这药看着腌臜,却是十分珍贵的。这小子告诉说,这个叫‘佐塔’,是用珍珠、玛瑙、珊瑚、松石等物,佐以金银铜铁等一同烧制而成,你说这药可不珍贵?”
李德裕红了眼:“我说这蕃药就不可信,又金又银的,这些东西作药还不把人给吃死了!”
王广津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里面学问大着呢。这些东西叫作‘八珍八铁’,是蕃药中的上品,可遇难求呢。蕃医常讲的‘既有毒就有药,越毒越是良药。’实不相瞒,这药中还有一味‘水银’呢。”
李德裕听了,也笑道:“‘既有毒就有药,越毒越是良药。’这句话说的有趣,我确是不知了。虽没有听过,倒似也有几分道理在里面的。”遂又拿起瓷坛子来看,想那其中的闪灼之处便是黄金白银等物了,这又如何能吃得呢,兀自摇头不解。
王广津见此,招手叫史琪近前,从那坛子里拈出些粉末来命他服下,史琪只不肯接,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李德裕见此忙劝道:“王公这何苦来呢,哪有逼人吃药的道理。这不过是说来听听,长长见识乐一乐罢了,谁又知这东西有没有毒呢,可别真弄出人命来。”
王广津道:“他不肯吃这药不是怕这药有毒,实在是因这药太珍贵。这药若真有毒我又如何能给夫人送来呢,李尚书若是不信,老夫来尝尝便是——”
话音刚落,李德裕忙起身拦阻,却哪里拦得住,只见王广津把手中的粉末全部倒入口中,药粉入口甚是滑顺,没什么特殊味道。
李德裕急得直跺脚:“王公这是何苦来呢,是药三分毒,就算是寻常的药你也不该如此啊!更何况这药甚是古怪,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如何是好啊!”
王广津笑道:“这药确是古怪,我先前听说了也只不信,又如何敢吃,后来见这小子吃了并无甚事,遂也吃了,可也不觉怎样,想是时间短不见效果。可这药谁又能长吃得起呢,真金白银的于富贵人家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只这药制法不易,又要祛了那些毒性去,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要制这个,十年是少的。不过这药确是好的,你才说了‘是药三分毒’,难道我叫夫人祛了旧症又添新症不成,这个药便是寻常人也吃得的,只当是补品了,有益无害,治痨症最好。“
李德裕叹道:“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从前只道咱们的中医疗养学问深厚,殊不知这吐蕃人竟这般厉害呢!只这药如此珍贵,还是王公收着吧,内人福薄命浅,反倒该折了寿。”
王广津久经人事,见李德裕面上踌躇,心下明了:“李德裕这是既想得这药来医妻病,却又不想答应我方才所言之事,正是左右为难。”他哪里肯给李德裕这犹疑的机会,重情之人便要动之以情,因笑道:“我知你素来不信这些不通的事物,不过这药可不是那‘神水’、‘神仙’之流,咱们不懂不代表它就没有道理。我才叫那小子吃,他不肯,你便疑心,想来也是,他若真是隔几天死了,你又如何能知。现下我也吃了这药,若是……”
李德裕听了,忙止住话头:“我若敢这么想,当真是枉为人臣了。”
王广津笑道:“这有什么,生死事大,原该如此。”
半晌,李德裕指着史琪道:“这人倒是个人才,只是做事太莽撞了些。我才报给圣上,说咱们没有羡余可奉,他就拿了这些东西来。这若让人知道了,可是不大好办了。”
王广津见李德裕的话松动了些,笑道:“谁说是给圣上的呢,李尚书看不上眼的东西,圣上不是更瞧不上?说来也是,镇海这两年实在是大不如前,也就靠着盐税过活罢了。朝廷加的税本就不高,圣上又隔三差五地来遣人来要钱要东西,也不想想,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也就是李尚书你敢实话实说,报个‘没有’给他硬顶回去。难道偏就咱们穷吗,他们那些,哪个不是再税外加征,这事儿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这管盐的,拿着百姓的钱讨好圣上,当人都不知道呢!你说这年头,还想做个清官呢!”
李德裕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王广津闲话,王广津的话虽是抱怨,可李德裕听来甚是入耳,顺口应道:“你也别怨圣上,你以为圣上心里没数吗,要不然我这次次说‘没有’的早让他给革职查办了。圣上也难,现在国库空虚,能收一点是一点,还管它怎么来的呢。”
王广津笑道:“就是这个话了。李尚书也想想我的难处,你做个清官容易,可我就难了,谁不知这盐税已经占了咱们税收的大半,若是今年交的少了……”
李德裕听了,略略一想,便顺着他的话道:“如此说来王公也真是难办,既然如此我也只好也加征了。只是这样私盐贩子怕是要猖狂起来了,百姓不买官盐了,一样是没有税收。”
王广津笑道:“李尚书想的周到,”又指着史琪道,“这个事儿不如就让他来管吧,这海盐太散,不比井盐、池盐,要个能人来管的才好。他父亲原是李锜养的‘蕃落健儿’,李锜反叛后,他父亲年纪还轻又是一身好功夫,朝廷的兵没杀得了他,他逃出来当了‘亭户’,晒海水卖盐为生。倒也算老实能干,又久在沿海一带,他这小子从小在水上漂着长大的,走私盐的‘亭户’瞒不过他。李尚书,你看让他领这江淮海盐院如何?”
李德裕听他说了半天,早已心烦,但见他说的诚恳,只便听着,听他说到领官时才明白过来,心道:“这王涯好算计,如此一来,我二人倒都省了谢礼了。就只怕这事情怪罪下来有些麻烦。但事出无奈,也是不得已为之。况且这事情只我三人知晓,史琪又不甚通达,王涯自己也得了利,没什么再不足的了。这史琪于我也算有恩,领了海盐院不为过,再者王涯总是圣上的眼前的人,做事也还是有些分寸的。”
李德裕既已开了口,王广津要待怎样,他也只便依了。因而王广津说完,李德裕便胡乱点头称是,只想早些回去试试那药。末了,王广津交代完毕,李德裕还亲自将他们主仆二人送出衙门才回。
出了衙门,王广津向史琪笑道:“小子,你瞧我这宗事办的如何?”
史琪听了,忙作揖拜谢:“多谢王公,人人都说这位李尚书城府极深,今番见了,果是如此。怎知王公竟说动了他,若不是王公提携,我可别想着做官了。”
王广津笑道:“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李德裕太过重情又搁不下面子来,若不是他夫人恰好害病,你可没有这机会接近他。”
史琪点头称是,心道:“不愧是久在官场,老谋深算,剑走偏锋,以圣上逼迫为引,装疯卖傻,先涨盐税,再提授官,不但得利更厚,还顺理成章地掩盖了自己卖官渎职,果然是条老狐狸,试药得人心啊!李尚书算是上了贼船了。只可怜我一副好画,一坛好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