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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民国十三年

      汉陵,永安庆德楼。

      从二楼凭栏而望,五尺多高的方寸戏台上,头戴点翠珍珠凤冠,身着华贵精美蟒袍的秋玉笙正扮着那倾国倾城的杨贵妃。

      举步如和风拂柳,启齿似燕语呢喃,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一举一动皆有神韵。

      唱一出贵妃醉酒,腔调悠扬婉转,入耳妙不可言,好似细雨淋漓,又似杏花扑面;尤其是那句“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更是通过优美的动作以及婉转的唱词,把杨贵妃由期盼到失望,再到释怀的复杂心情及对唐明皇的柔情,可谓是演绎的淋漓尽致。

      放眼望去,楼上已是高朋满座,楼下更是座无虚席,虽然有些较为拥挤但也丝毫不影响人们听戏的热情。

      楼下,有两三个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许是大人听戏听的入迷,一时忘了看顾,就让他们趁机从身边溜走了。孩子就是孩子,自然一刻也闲不住,围在一块打闹闹闹,热火朝天的满楼里撒起欢来,野起来自然也就不管不顾的;甚至差点将一个路过跑堂伙计端着的茶水和点心给撞翻了。

      伙计端着茶点,忍着气瞧了他们一眼,就这一眼,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重新给憋了回去。

      为首的是一个大约有五六岁的男孩,穿着用金丝绸缎制成的小马褂,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胖墩墩的像个小东瓜,又像是个胖鼓鼓的花生米,大有地主家胖儿子的模样。

      旁边另外的两个分别是一男一女,男孩也有五六岁上下的样子,着一身条纹小西服,颈间戴蝴蝶结状的小领结,足蹬亮黑小皮鞋,乌黑的头发分成了中分,像是喷了发胶梳的发亮。

      虽小小年经就颇具绅士之气,却长的有些不尽人意,黑瘦的小脸上嵌着一个尖尖的翘鼻,一双小眼乌溜溜的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尖嘴猴腮。

      不过他身边站着的小女孩倒是可爱至极,穿着天水碧绣流纹的小套裙,脚上是一双暗黄色系鞋带的平跟小皮靴,两边的小辫子上系着用羽纱做的蝴蝶结,白嫩而红润的小脸上镶着一个秀气的小鼻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

      看这穿着,看这打扮,看这气质,光是这些再傻的也都明白,他们自然都是些打也打不起,骂也骂不起,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的富家子弟。

      看着他们,伙计也只能忍着脾气,不好发作,半弯着腰,低头冲他们一脸讨好的笑道:“小祖宗们,你们可都要仔细着点,万一这茶水洒到你们身上,那小的可就该死了!”语气充满亲和,脸上笑的灿烂,生怕哪个不小心就得罪了这群小祖宗。

      正说着,只见从后面又跟来了一个,与这三个不同,完全不同!那是个与他们年龄相仿却有着云泥之别的孩子;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

      男孩与他们本是同龄,但身量却没有他们高,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又瘦又黄的小脸上,满是灰尘,头发约有二寸多长,像枯竭的干草一般乱蓬蓬的;穿着一身打有补丁的粗布灰衫,脚下则是一双破烂不堪,隐隐露着脚趾早已分辨不出颜色的旧鞋。称之为鞋都觉得有些牵强,那鞋极不合鞋,大的像船,走起路来连脚都抬不起来,只能趿拉着,只要一不小心鞋和脚就分开了,鞋是鞋,脚是脚。

      那孩子渐渐走近了,走的极慢,慢的像只年迈的老龟,走路的姿势也非常搞笑。如果你能选择留心细细视察,而不是没心没肺的无情嘲笑,你就会发现,那孩子是个――瘸子!

      见那孩子朝他们走了过来,站在前面的小胖子便赶紧拉着伙计的衣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那不远处还在一瘸一拐努力走来的小人,嫌弃道:“我们不喜欢他!”

      “对呀!我们才不喜欢跟小瘸子玩呢!是他一直跟着我们,好讨厌!!”后面穿着小西服,一派绅士之风的小公子也发话了。

      “哥哥说得对,他好脏啊!”一边的小女孩奶声奶气道,说着还伸出白嫩的小手捂住鼻子,又轻声补充了一句“他好臭!”

      伙计看着他们不禁觉得好笑,这么小的人也知道嫌贫爱富。确实,看着前面邋里邋遢的小瘸子不免让人一阵心烦,加之刚才不好发作的情绪,无疑是让前面正在赶来的小瘸子成为出气筒的最佳理由,于是一并爆发,“干什么呢!雁小!你不应该在后院吗?!怎么来这了?!!没事干了是吗!!说你没脸没皮,还真是没脸没皮的野种!!!”

      那个叫雁小的孩子听到伙计的责骂就停下了脚,再也不敢往前挪动一步,一双脏兮兮,满是伤痕的小手不安的紧紧抓着衣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止不住发抖的身体放松下来。

      原本低下的头也渐渐的抬了起来,看着对面的人,握着衣角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小心翼翼道:“我……我只是想……想和他们……玩。”说着说着就如气球泄气一般,刚才好不容易抬起的头又重新低了下去,声音也越来越小,到了最后简直细如蚊鸣,在热闹的戏楼里随风而逝,让人听不真切,本就沉没在人海之中的人,又能指望他的声音被谁听见呢?

      伙计可没耐心在这听他解释,继续不依不饶道:“还愣着做什么!!小杂种!赶紧滚回去!别在这儿碍眼了!!”

      小胖子见伙计这般骂他,他都不敢吭声,便觉得他定是个软柿子,胆小鬼!竟也学着伙计的模样,装腔道:“胆小鬼!小杂种!我们才不跟你玩呢!!滚回去!”

      “胆小鬼!”

      “小杂种!”

      “我们才不跟你玩呢!!”

      三个小孩你一言,我一语的,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或许他们从来没有明白过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甚至,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对错,只是一味的模仿;模仿大人的言谈,模仿大人的举止,然后再复制出来,便成为了他们自认为该这样做的“行为”。

      小胖子觉得雁小不会再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们后面了,冲他吐了吐舌头又做了个鬼脸,就领着后面的那两个嘻嘻哈哈的跑开了。

      伙计乐呵呵的瞅着他们跑开,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猛然想起要将手里端着的茶水和点心送上楼才是头等大事,那是万万不可耽误的,一时间竟给忘了,不免的急躁起来,又瞅见站在前面不远处跟块木头似的雁小正紧张不安且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更觉厌烦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双腿都打断!让你变成小瘫子!!赶紧滚!”话一出口满是恶毒,早已没了之前的亲和。

      此时,站在对面的雁小已然成为了伙计的专属出气筒,只管撒气,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撒完气,伙计又换了满脸谄笑,装作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往楼上去了,并未有一丝在意,仿佛刚才辱骂的只是一只小猫小狗一般不轻不重。

      对面,一直低着头,无论怎样被骂都一直默不作声的雁小在见到伙计转身离开后的那一刻,才将因害怕而忍不住发抖的身体渐渐给放松下来。

      是的,他害怕!害怕这戏楼里的一切,害怕这里的每一个人!可他却又无法逃脱,只能拼了命的在这活下去,一直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长大,也只有长大,他才能有逃出去的能力!

      但是,在这之前他要先学会忍耐和坚强!忍耐所有的辱骂和毒打,只为坚强自己的一切,即使没有月亮,心中也要一片皎洁。

      所以每次,不管是辱骂也好,毒打也罢,他都会忍着,忍着不让自己掉一滴泪,即使想哭也不会让他们看见,因为日子总是向前走着,时间总是不断过去。

      这次也是一样,怎样一瘸一拐的走过来,也照样一瘸一拐的走回去,雁小很孤单,所以他想交朋友,但每一次都被拒之门外,这次算是好的,顶多被骂了一顿,之前最常有的大多都是被那些陪着大人来戏楼听戏的富家子弟,围在一处打一顿,还美名其曰“陪他玩。”

      雁小每次也会安慰自己,别人不和他玩是因为他太脏了,而并不是真正的讨厌他;他也知道自己很脏,可是他没有新衣服,连一件好看点的都没有!

      不过,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穿着一身干净而漂亮的新衣服,遇见那个愿意和他玩的小伙伴。

      戏渐尾声,弦音落停,一曲唱罢,秋玉笙摆了个美的恰到好处的娇羞柔媚之姿,以示此戏收尾落幕。

      台下观众听的入迷,全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待反应过来之时才知戏已谢幕,如大梦初醒般更是连连拍手叫好,可谓热闹非凡。

      此时,秋玉笙已是敛了一身的娇媚之态,步态轻盈的走到台前的矮栏边,双手合十的向台下观众鞠躬致谢。台下的气氛也是越来越火热,坐居一楼的人方便了,只见他们个个起座离席,摩肩接踵一般你挤我,我挤你的纷纷围在台前,一时间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起来。

      人们手里有拿珠宝玉石的,有拿铜钱大洋的,还有拿金镯项琏的,这些无一不向人显示了来此听戏的不是达官就是显贵。他们手里的这些都是专门用来打赏,那泛着金光的镯子可谓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往上扔,玉石项链也是一条接着一条,铜钱大洋更不用说,定是占了多数的,仿佛就像是下了一阵卷着珠宝玉石的黄金雨,不多时,台上便铺满了一般被扔的到处都是。

      伙计们更是一个个的喜笑颜开,赶紧端着红木雕花的大托盘就跑了上去,将台上的那些财宝都一抓一大把的统统给捡了起来,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财物要是放在平常人家像泼水一般撒出去了,那心疼的定是要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可是对于这些人来说这点东西根本不算什么,甚至连出趟门的钱都不够,因此他们才能不足为惜一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豪爽大喊道:“赏!快赏!!”

      有钱人的快乐,我们不懂,许是他们就喜欢这种快乐,反正一时之间“捧戏子”便成了当下最流行的风尚。

      二楼的人虽不方便下来,但也赏了不少,楼上的每个包厢都分有一个伙计在厢外伺候着,听戏时他们的主要的工作就是为厢里的那些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们端茶倒水,跑腿打杂,大多都是有求必应,故而一般称他们为“跑堂”或“守厢”。

      他们的存在类似于现在的服务员,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能够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也只有这样,这些金主们才能满意,从而能够常常过来,。

      因此,在挑选守厢的伙计时,班主都会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不仅要看他们的外形,还更要注重他们的素质,素质不好的万一得罪了哪位,那全楼的人可是都要跟着遭殃的。

      等到戏唱完了,收尾落幕了,他们接下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接赏!他们每个人会到楼下拿一个红木雕花大托盘,上到二楼时就直接进包厢接赏了,再出来时金银满盘,伙计们会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红布来,那红布叠得整整齐齐,像块帕子,可将那红布抖开,才知并不是帕子,比帕子要大的多,像毛巾,却又与毛巾不同,因为它是方方正正的。

      只见伙计抬手便将红布盖在了那盛满珠宝的托盘之上,此举为“添喜”之意,不过是讨个彩头罢了,之后才一盘接着一盘的端了下去,场面异常壮观。

      楼下正热闹着,就在这时从后台出来了一个人,约有四十左右的年纪,中等身材,脸庞削瘦,着一身黑绸暗纹长袍马褂,脚踩一双黑布鞋,留八字小胡,夹杂着几根白丝的头发梳得光亮,没有一丝凌乱,浓黑的眉毛之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里透着精明与算计,眉宇之间有着多年风雨沉淀下的沉稳与淡然;面容虽不可避免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出过去的风姿绰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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