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迹可循》友纪

1、第一章

　　春日上午的城南学堂，书声琅琅。学堂里里外外栽了许多香樟树，这几日陆续开花，白日清香淡淡，夜晚暖香阵阵。然而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们对此无知无觉。
　　隽唯正低头发呆，表面上是在看书，其实她前几日已经看过，此刻想起一些心事来。她的头发很漂亮，又直又厚，泛着板栗的色泽。眼睛很大，此刻垂着眼，能看到眼皮角有一个小小的疤痕，隽唯也记不清怎么磕的了。她的嘴唇稍厚，总是红艳艳的，因为她习惯不好总爱咬，现在也在咬着。
　　屋内四五十个无知无觉的家伙正背《琵琶行》背得吵吵嚷嚷，潘夫子出现在屋外，冲坐在门前的隽唯招手。潘夫子年逾四十，头发卷曲，皮肤白皙，有点胖，看着是个亲切的小老头。他二十多岁中了秀才，家中贫困，没有再考，就回家乡教书。隽唯走过去，屋里背书的声音小了一点又变大回去。没一会儿，隽唯捧着一堆空白答卷回来分发，屋里渐渐没了背书声。
　　潘夫子也跟着走进来，一面巡逻着盯各人收拾桌面，一面道：“时间半个时辰，字迹要清晰，莫要交头接耳、翻书作弊......”
　　隽唯发完答卷也坐下来整理桌面，等夫子出题。潘夫子在屋里转一圈后回到讲台，打开《白居易诗选》，伸出一只手指在书上划着，然后一顿看向众人道：“就从‘自言本是京城女’开始默完吧。”
　　屋内顿时一片纸声窸窣。
　　半个时辰后，潘夫子看香燃尽了，吩咐众人停笔，待笔墨晾干，又让坐在第一排的各人收好答卷。
　　隽唯起身收她这一列的答卷，走到连宇跟前，连宇抱歉笑笑说：“还没晾干。”他生的唇红齿白，笑起来俊俏极了，睫毛浓密，隽唯从上看下去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看到眼下微微晃动的睫影。她看着他整齐的、随说话开开合合的牙齿有些心慌，便先去收后面的，待收完又转回去，竟还没晾干，连宇正对着答卷扇扇子。隽唯垂眼道：“这是学堂对面新开的店铺买的吧，唉我也买了，墨色倒是好，就是要晾很久。”
　　“对，我才用，没想到这么难干。”连宇说着又使劲扇了几下，拿起答卷看了看说，“差不多了。”转身交给隽唯。
　　隽唯接过，同其他列的答卷整理好，一起交给夫子。潘夫子携着一卷答卷，拿起讲台上的《白居易诗选》说“放学”，就准备离开，却有几个急切的学子抢先一步了。

　　隽唯收拾好书包，以青还在磨蹭。以青侧着头，在桌肚里找东西，一缕头发落在半张脸上。她长得十分秀丽，杏眼桃腮，人又十分活泼，一双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十分爱笑。以青终于找到藏在课桌深处的话本，抬头笑嘻嘻塞进书包。隽唯摸索出一个小纸包，展开后捻出两颗陈皮糖，一人一颗。以青背好书包，挽着隽唯出门，两人一路叽叽喳喳。
　　约莫两刻钟，到了纪溪村村口，两人告别，隽唯向村西，以青向村东。
　　远远地，隽唯看到门口有个女人在晒衣服。玫姑回来了。
　　“玫姑！”隽唯还没走到跟前就喊起来。
　　玫姑转过身笑起来，放下手中的衣服走上前抱她，说：“玫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快洗洗手吃饭。”玫姑年近四十，可是看着却只有三十岁。她的脸很短，五官小巧精致，眼睛很大，鼻梁有些塌。她们家都是塌鼻梁，隽唯记得小时候玫姑总叫她多捏捏鼻梁，不然塌鼻梁不好看。玫姑生的一张薄唇，皮肤白皙，保养得当看不到皱纹。她察言观色多，眼睛总不会直视人太久，看人一会儿习惯性低下，笑起来也有讨好的意味。玫姑小时候乡里发大水，整个乡的人外出逃难。玫姑那时十一二岁，因为生得好，被拐子拐去卖到京城，机缘巧合进了一户大户人家做丫鬟，帮着小姐梳妆。如今那小姐已经嫁作人妇，玫姑也在十几年前找了回来，把姐姐托付给奶奶照顾。
　　隽唯笑嘻嘻点头，回家放下书包，又跑出来说：“我来吧。”玫姑说好，便回屋帮奶奶和姐姐摆桌。

　　隽唯正晒着衣服，连宇和郭真经过门前。郭真带连宇走到门口。
　　隽唯看看郭真又看看连宇问：“你怎么来这了？”
　　连宇指指郭真说：“来他家走亲戚。”
　　隽唯说：“原来你们是亲戚啊。”
　　郭真笑说：“我们也才知道。前一阵清明祭祖，我们两家偶然遇上，闲谈几句发现他家太奶奶是我太爷爷的姐姐，几十年前嫁去县里很少走动，没想到几年前他们这一支搬来了我们乡里。”
　　隽唯感叹，连宇向隽唯笑笑。
　　郭真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吃饭了。”隽唯招手告别。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树影下，闪闪烁烁看不分明，天边红霞铺展。

　　玫姑这次给隽唯带了京城有名的老郑糕点铺的枣糕、一个雪白可爱的布偶娃娃和一件玫红的窄袖外衫。
　　枣糕弹滑甜腻，隽唯受不了太甜，每次只吃一点点。布偶娃娃梳着时兴的发髻，穿蓝色衣衫，服饰精美。隽唯把它放在衣橱里，不时拿出来看看。窄袖外衫正适合这个天气穿，但隽唯不好意思立刻穿上，试给玫姑看后就和娃娃一起放进衣橱里，想着过一阵子再穿。
　　玫姑给姐姐带了几件衣裙和首饰，正忙着帮姐姐梳妆。玫姑问：“阿唯，你姐姐漂不漂亮？”姐姐长得和玫姑一模一样，小小圆圆的脸，大大的似乎埋怨人的眼睛。只有牙齿不像，姐姐的牙齿生的洁白整齐，比玫姑的大些好看的多，应该是随姑父。隽唯从来没见过姑父，只知道他在自己出生前就和玫姑和离了。
　　隽唯看着姐姐浅紫的衣裙，碧玉的珠钗，粉面红唇，垂眼说好看。姐姐和玫姑都笑了。晚上隽唯和姐姐躺下许久，奶奶和玫姑还在外间叙话。
　　奶奶说：“你在何府可还好？”
　　玫姑说：“夫人还是照往常待我，一切都好。我不敢荒废了梳妆手艺，这么多年一直留心，精进很多。别家夫人看了夫人的发髻妆容，也喜欢我的手艺，或有许多别家小姐出嫁想让我帮忙梳妆，夫人都让我去赚这个彩头。后来夫人给了些银钱放我出府，有事情也叫我回去帮她忙。如今我在城里买了一个小宅子，平时都在那里住，接些熟人的活计，每月收入还可以。”
　　奶奶说：“好，好，这样你把芝童带去我也放心了......”
　　隽唯还想再听，撑不住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在身旁若有若无的低声呜咽里睡着。

　　第二日隽唯放学回来，姐姐已经走了。奶奶说姐姐哭了很久，是玫姑硬拉走的。隽唯也哭起来，问午饭怎么都不吃。
　　奶奶说：“莫哭，赶路要乘早。芝童已快十八岁了，玫姑准备在京城给她相看一户好人家，是好事，哭什么。等姐姐成亲我们一起去京城，好不好？”奶奶是个很实在的老人，和蔼亲切，矮小精明，十分乐观。隽唯被她说得心动，想去看那繁华的京城，渐渐止住哭声。

　　以青知道隽唯姐姐离开，看她这几天恹恹的，便约她去新修的去京城的大路走走散心。
　　以青说：“那条路还没建好，刚铺完石子。那些石头可漂亮了，各式各样的，你陪我去捡捡。”隽唯说好。
　　到了那日傍晚，隽唯看到了去京城的那条新大路。路很宽阔，但还没有压平，没什么行人，只有一些孩童和她们一样来捡石头玩。姐姐她们应该没走这条路吧。
　　以青在前面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起身，翻翻捡捡。隽唯看到有灰白色的可以写字的石头、寻常的紫青色的石块、透明易碎的石子......忽然她发现一块心形的石块，多么奇妙啊，她捡起来给以青看，以青也啧啧称奇。两个人越发来了兴致，埋头苦寻。
　　隽唯正在看一块白色的石头，听到以青说：“哈哈你们咋也来了？”抬头看，原来是连宇、郭真、潘蕤等人。
　　郭真笑说：“来玩玩。捡石头呢，捡着什么宝没。”郭真生的漂亮，整日在外游荡，皮肤健康得发着黄；眉眼轮廓深，看着十分英俊；也常自封英俊潇洒，大家嘲他自恋，不过倒也没错；家境较好，娇生惯养，生性调皮，爱招猫逗狗，整日呼朋引伴。
　　以青说：“捡到了也不给你看。”
　　郭真假装抽了口气说：“嘿，我自己捡。”
　　一群人咋咋呼呼在石子路上游荡着，捡了好多石头。
　　以青抱着一堆，跑到隽唯面前，笑道：“这可怎样带回家？”隽唯抱着一堆和她面面相觑，大笑起来。男孩子们也有同样的烦恼。
　　郭真说：“连宇，你爷爷不是会编竹篮嘛，你学会没，拿路边的茅草编几个草篮子行不行。”
　　连宇走到路边摸了摸又长又韧的茅草，说：“我试试，不过可能不大结实。”
　　隽唯说：“我也想学。”就走到路边采草看连宇编篮子。连宇编的很快，不一会儿就编好一个小巧的篮子。隽唯拿在手上左瞧右瞧，很高兴。编第二个的时候，隽唯也跟着编，连宇的速度就慢下来，一边编一边说明着，偶尔看隽唯一眼。一遍下来，隽唯记了个七七八八，两个人不一会儿就编好七八只篮子。
　　隽唯喊以青：“以青快来。”
　　以青又捡了些石头，小跑过来放下挑了个篮子拿起来，说：“这肯定是你编的，太丑了。”
　　隽唯被说中有点不好意思，道：“行行行那你别用，你自己编。”
　　以青笑嘻嘻说：“不用你的，用连宇的。”说罢，扔下手中的篮子，拿起一只漂亮的篮子，把石头装进去跑了。
　　隽唯看着自己两只丑丑的草篮子叹息，对连宇道：“也送我一只好看的吧。”
　　连宇说：“你自己挑吧。”
　　隽唯拿了连宇第一次编的草篮子，说：“就这只吧。也送你一只我的，不要嫌弃，师父。”
　　连宇哈哈大笑，装作捋了捋胡须说：“好说好说。”
　　夕阳西下，众人告别。
　　隽唯把那颗心形的石头用手帕包好放进衣橱里，睡了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