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春梦》畏轩

10、第九回 年关

　　终于把亲戚都走完了，傅恒松了口气，在家却又气闷起来。他早上起来和丫头们玩儿了一会儿抓子儿，就一个人在外间转悠，还是霜棋笑道：“六爷这是怎么了？总像是在家待不住似的？”这话倒提醒了傅恒，原来他是很迫切地想要再见到玉林，这么一想，就再也坐不住了，仍旧是说去会一个朋友，带着桐秋就出门了。
　　来人骑着马来到曹府门前，却看到了一副奇特的画面：一大群伙计打扮的人把曹家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曹家的两个下人站在门槛上，一人死抵住一边大声嚷道：“曹老爷不在家！”那些伙计便喊：“老爷不在公子也行！反正今日一定要还帐！”一个仆人道：“不过欠你们几个钱，有什么大不了！还不到年跟前儿么，就不能再等几日？我们老爷有钱的亲戚多着呢，只要他开口，谁不愿送钱给他，还怕赖了你们那点子钱不成？”
　　傅恒才听明白是来要帐的，很吃了一惊：“曹老爷不是在做官么？怎么还会短了人家的钱？”桐秋苦笑着道：“曹家犯过事，和从前的许多亲戚都断了往来，只靠曹老爷那一点点干俸禄养活一大家子，自然是不够的。”傅恒想到昨天自己还那样羡慕他们，以为他们的生活里全是和睦美满，今天就看到了这样一幕，原来玉林这几年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奇怪的是，在这样的环境重压下，她的眼神怎么还能那样安定？
　　他连忙对桐秋道：“你快上去镇压他们两句，不许他们对曹家无礼。”桐秋答应一声，策马上前大声道：“曹老爷是朝廷命官，你们在这里吵闹，像什么样子？谁说曹家没阔朋友了，你们瞧，这不是傅六爷来了！傅六爷是马老中堂的侄儿，承恩公爷的弟弟，有他打包票还不成吗？”
　　伙计们一下静下来，一齐回头盯着傅恒瞧，都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许是傅恒年龄太小，“老中堂”、“承恩公”的头衔又太大，两者太难协调了。不知哪个伙计嘟囔了一句：“可咱们讨的是现钱，拿到手才算数。”
　　傅恒被这句话挤兑得气往上冲，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手上有一千两银子摔在地上才好，上前道：“曹家欠你们多少钱？我替他们还！”伙计们立刻拥上来七嘴八舌地报数，才知道欠债真是五花八门，有绸缎庄的、成衣铺的、琉璃厂书铺的、粮米店的、肉铺的，粗粗一算已愈百两，傅恒荷包里拢共二两银子不到，不由为之气结。他们家虽然是豪门，他大哥儿尽自千儿八百地在外面挥霍，他却是每月就二十两地月钱，所以一百多两银子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大数目。但那些伙计们的目光让他觉得刺激，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便赌气道：“你们三天之后到承恩公府来拿钱！”那些伙计摄于他的气势，本来还有几天才过年，就散去了。
　　雪芹从里边出来，想来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握住傅恒的手长叹一声，神情有些惨然，傅恒也觉得不好再说什么，想要回去，却又被马夫人和沈姨娘拉住了，先是感谢，继而是抱怨，抱怨京官的清苦，中间还夹着对往昔生活的回忆，说道一半就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傅恒耳听着两个太太诉苦经，眼睛却到处寻找玉林，玉林却始终没有露面，他非常失望。
　　一路上傅恒都没有说话，他在想那一百多两银子的事，虽然雪芹再三说不要他管，但他却决心要帮他们一次，他实在不愿玉林在这样的窘迫下生活。
　　钱就是这样一样东西，不用的时候好像要多少有多少，急用的时候却总是不够。他是从来不管钱的，吃穿用度都是府里的，每月的月钱由雨诗收着，平日里要买什么小玩意儿，或是朋友们作东请客，问她要个二三两的，只要说清用途，从来没什么磕绊。然而这一次是这样大一笔数目，又是替人家还债，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何况家里人呢？
　　就这么想了一路，到得门口的时候终于得了一个主意。进屋时雨诗正在描花样儿，见他回来忙收了笔墨，道：“今儿去哪儿了？倒回来得早？”他一边把手放在暖炉上呵着一边道：“也就是往小怡亲王府上转了一转，看他忙忙的，就回来了。”小怡亲王弘晓是雍正朝十三阿哥允祥的儿子，和傅恒同岁，傅恒小时候做过他的伴读，后来两人也常在一处玩儿。
　　雨诗也没觉得什么不妥，便问他：“在王府用饭了没有？”傅恒道：“没有，我也不饿，等会儿和你们一起用些便是了。对了，上年我过生日二姐姐赏的那个金项圈在哪儿呢？”
　　雨诗道：“可不在后头床底下箱子里呢，大冷天的，又不带，问它做什么？”傅恒在路上已经想好了理由，答道：“今儿见弘晓，他说记得我那个项圈好看，想照着打一副，要我送到他府上借几日。”雨诗便忙叫了两个婆子进来抬箱子，取出那那副八宝珠络金项圈，又去找了自己的一个首饰盒子装了给傅恒。
　　等匆匆吃了午饭，他来到外头书房找来桐秋，在他耳旁一吩咐，把桐秋下了一大跳，失声道：“当了！我的小爷，你怎么做这样的事呢！”傅恒忙掩住他的口，低声道：“嚷什么！这本来就是姐姐赏我的，又不是偷的。”桐秋苦笑道：“可是要是雨姑娘问起来您怎么说呢？”傅恒想想道：“我就说小怡亲王还没有还。我过年攒些钱，再到朋友那里借一点，过完年仍旧赎了出来，又没人知道，你怕什么。”
　　桐秋仍旧犹豫：“万一被奶奶们知道，非打死我不可。”傅恒啐道：“好没骨气的奴才！奶奶们知道有我呢，跟你什么干系。你就好看着曹先生让人逼债？”桐秋被他一激，咬了咬牙道：“即这样，奴才就拿出去给您当了。这东西虽然值钱，但您日后终归是要赎出来的，当的多了利钱重，若只为曹先生还债，就当一百五十两，可行？”傅恒第一次当东西，才知道也是有利钱的，仰着脸想了想道：“当两百两，剩下的让他们过年。”
　　桐秋将东西揣在怀里，悄悄出去。比起傅恒来，桐秋对当铺的经验还是要多一点，只是第一次当这么贵重的东西，一路上都心里砰砰直跳。他不敢去附近的当铺，怕被认出来，走了几里地，才找了一家挺排场的当铺进去。恰好铺子里正走出个人，迎面和桐秋撞了一下，桐秋忙先护住怀里的东西，等抬头时又是一惊：“二少爷！”
　　那人正是雪芹的弟弟棠村。
　　棠村被他叫得一哆嗦，看见是他才稍松了口气，应了一声：“哦，桐官啊。我，我先走了，回见！”就慌慌张张走了，也没问一声桐秋到当铺来干什么。桐秋想大概曹家为了还债，拿些东西出来当，印象里雪芹一直都是那样爽朗的笑容，到了这样的境地，也不由有些心酸。
　　他在门口定了定神，才走了进去。一例是一人高的柜子，看不清栅栏里头的老板长什么样，桐秋把东西递进去，里边传来簌簌的声音，好久才从小窗探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是府上自己的东西么？”
　　桐秋本来就有些忐忑，见他问更是心慌了，催促道：“当然是，难道还有假。”里边一个干涩的声音道：“不假，不知小爷想当多少。”桐秋道：“我们爷一时手头紧，先把这个东西放在这儿，日后一定是要赎的，只当二百两就好。”里头的人道：“若是这样，三个月内来赎，一分半的利。”
　　桐秋赶紧道：“当了！”一擦额头才发现，老冷的冬天，他却是一头的汗。
　　他到晚上时回家，拿了四张五十两的银票，并一张当票，要交给傅恒。傅恒笑道：“我的衣裳都是她们收拾，让人看见这个东西那才是新闻呢。还是你揣着，别弄丢了就成。明天你还到曹家一趟，把银票给他们送去。”
　　桐秋奇道：“六爷不去了么？”傅恒叹道：“像曹先生那样的人都是心性高傲的，我要是送钱去他必定不肯收。你去了放下银票转身就走，什么话也别说，知道了么？”
　　第二天桐秋一大早就去曹家，刚走到门口突然听见里头雪芹高声道：“你说！拿什么钱还的债！”桐秋不由一怔，他还从来没见雪芹发怒过，不知道他在骂谁。一推门却发现大门开着，院子里连个下人都没有，他往前走了几步，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进去。
　　书房里雪芹又是一声厉喝：“说！钱从哪里来的！”桐秋被他吓得一颤，不由停下了脚步。
　　只听棠村闷闷地答道：“我借的。”
　　“跟谁借的！借了多少！”
　　桐秋想起来早上在当铺碰上棠村的事，才恍惚明白了点。大概是棠村被着雪芹拿什么东西当了银子还了债，结果被雪芹发现了。没想到平日里有说有笑的雪芹发起怒来还挺吓人的。
　　棠村嘤嘤嗡嗡地，似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桐秋料想到棠村老实巴交被逼问的样子，心里不忍，就想进去劝说。却听一个清泠的女声蓦然响起：“霑哥哥，你不要问了，是我拿首饰让棠哥去当的。”
　　不用猜也知道是玉林，她的声音温雅而平静，但桐秋听去却像是大冬天饮下一口冰水，冷不丁打个哆嗦。
　　雪芹的声音含着惊疑：“你哪来的首饰？”
　　玉林道：“老祖宗留给我的。”
　　雪芹的声音猛然拔高：“那是你的嫁妆！”
　　玉林的声音仍静静的：“是。老祖宗也没说嫁妆不能当。”
　　屋子里雪芹笑了一声，但声音阴郁摄人，毫无笑意。他冷笑着说：“瞧我曹霑多么有用，要妹妹当嫁妆还债养家！你们为什么要背着我呢？还怕我丢了脸面么？是，我是曹家嫡子，要振兴家业，哈哈，我把曹家振兴地多兴旺！”
　　“霑哥哥……”玉林似乎吓住了，颤音里带着哭腔，“原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你的……我……我是这个家里的人，我不忍心看着老爷天天在外面躲债，你为了借点银子四处奔波受辱……我不在乎什么嫁妆，有什么苦玉儿愿意跟你一起受，你别这样好么？玉儿求你了……”
　　“玉儿……”雪芹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声音哑哑的。屋里传出饮泣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哭了，时断时须如同断弦的呜咽，仿佛一切都是耳朵在瞬间的错觉。
　　桐秋擦擦湿润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进去的必要了，他在院子里捡了一块石子儿，将那四张银票压在窗台下，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回去后桐秋和傅恒说起今天的事情，傅恒在脑海中想象着那场景，嘴上说的是同情曹家的话，心里却满是对雪芹的嫉妒，他知道那样的痛苦以及甜蜜，是他永远无法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