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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弑君 ...

  •   肆虐的火光中,金刀挥落,洁白的雪地上新溅一抹犹温热的血痕。

      深山寒夜,朔风袭袭,漫山遍野的军士震天高吼:“誓死效忠殿下,誓死效忠殿下!”

      而举一把金刀,立在军中最前方的青年,高大挺拔,身挂一副火红色的铠甲,他斜睨着刀锋上盈盈坠落的血滴,眉宇间神采跋扈飞扬,刹时漫山的火光在他逼人的骄傲中,黯然失色。

      出人意料的是,这样脾性暴烈的男子,却有一双黑白极分明的眸子,清清朗朗,明心见性,此刻,他毫不掩饰内心的狂喜。仰首漫天星光,他朗朗大笑,踏过暗红色鲜血横流的雪地,在几名心腹将领的簇拥下,昂然迈入这座太宁山庄的苍麓堂。

      空旷的正厅中,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画下,一名略显佝偻的老者,孤独地负手,望着窗外千里寒岭铁雪,似是痴痴地境入一窗雪景中,任是天崩地裂,他也不屑一顾。

      一见父亲孑然而立的背影,青年目光微微僵了僵,如往昔恭敬的大礼拜下,高声道:“儿臣拜见父皇!”

      良久,建武帝自顾不理,仿佛根本没听见,也不知道他身后已经站着一帮寒刃铮铮杀气腾腾的叛将。

      正在底下众将心有不耐,面面相觑时,建武帝缓缓一笑,开口道:“今夜众火把映了漫山雪色,不胜美妙,真难得一见!”

      青年一惊,不可置信地抬头去看父亲,这不像是他父亲惯常的话语,父亲从来雷厉风行,从来不曾风雅到会专注风景,何况,是这个时候!此时暴跳如雷,甚至挥剑拼命,才是意料中的事啊——

      然而,眼前确是他父亲,大央的建武皇帝没错!

      “为了今夜能把朕困在这里,你们费了不少心啊!”建武帝把目光从雪景中收了回来,转过身子,踱到正位上端然坐了下来,眸光寒厉:“你在逼朕传位于你么?”

      “正是!”火红色甲衣的青年双目如炬,他正是大央的四皇子周炅,他直视着威严神圣的父皇,极干脆的回答,在他骄傲的心中,所做一切理所当然,光明正大!顿了顿,周炅眉锋紧蹙,吸一口凉气,道:“不过,儿臣并不想逼父皇,却是父皇一直在逼儿臣!”

      “逆子!”建武帝怒目如恶虎,吼道:“胡说!”

      “您以为今日儿臣不先下手,别的兄弟就不会来么?儿臣今日谋逆,成者王侯败者寇,无悔无憾。如果一直隐忍不发,就是必死无疑!若说今日局面,当是父皇一手造成!”

      建武帝错谔盛怒下,一时气堵。周炅亦是神色激动,继续说道:“还记得儿臣的生母吧,仁德皇后?”

      建武帝脸色阴沉,不发一语。

      “您也许根本不记得了,”青年冷冷一笑:“后宫真是个荒唐的地方,您根本不喜欢她,她也根本不适合做皇后。自小,您从不来看她,也从不来看我,直到母后血泪流尽而死,我从此心中开始恨您!只有楚大人,在所有人都忽略我的时候关心我,教导我,助我结交大臣,一切为我出谋划策,我才有了今天。曾经我依仗楚党的人,才不被旁人欺负,如今,我亦被这些人推上风口浪尖。大丈夫,自然也要由此成就一番大业才甘!”

      “逆子!你以为楚豫真心协助你么?你以为朝中众臣会从此伏首听命么?你以为天下人会服你这个篡位之君么?”建武帝声色俱厉,击案怒斥。

      “大将军与儿臣肝胆相照,绝不会有二心!秦德昭那个老匹夫,整日目下无尘,固步自封。他手下的门生亲信全是图有虚名权贵世家,金玉其外,不堪一击!只要朝政稳定,百姓安居乐业,自然会诚心膜拜掌天之君!”周炅自地上一跃而起,目中无限愤慨、不平,如一团燃烧多时的火光在瞬间爆发,骤然变亮无数倍,狠狠道:“父皇当清楚,你与朝廷的安危,尽在儿臣手中,还是不要逼儿臣弑父夺位才好!”

      他身后众将也在瞬间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刀刃出鞘,霍霍的兵器声闷然作响,杀气在苍麓堂中隐隐升腾。
      建武帝狠狠瞪向自己那风华正茂的四儿子周炅,抓着扶手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已经泛出青白,忽听“咯嘣”一声,坐椅的扶手已然被他用力抓断,他索性就手重重地把半截断椅臂往地上掼去。顷刻间,静静的堂上就听椅臂“砰”然摔落,如同一信火药引子,随时要引爆一场压抑多时的弑君杀戮。

      周炅仍旧与建武帝对视着,他此前不曾这样看过自己的父亲,也不曾这样近距离地站在父亲身旁,这样清晰地感受父亲的气息,从小到大,他一直是父亲最受冷落的儿子。印象中父亲英武盖世,总令天下人望而生畏,包括自己的儿子。可今日看去,猛然发觉,父亲须发已经花白大半,额上眼角竟已经满是皱纹,急促的喘息声,重重撞击到周炅的心上。无可遏制的悲痛之情在心头翻涌,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父亲,他居然老了!

      周炅看着父亲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些模糊起来,胸怀澎湃——

      最终,周炅原先目中激昂的神采黯淡下来,沉沉吸下一口气,低声道:“今日晚了,你们仔细看护父皇休息吧!”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苍麓堂,星斗依旧璀璨,步伐却千钧沉重。

      “殿下,我们这次起事,经不得拖啊!越快了结,胜算才越大。否则——”前将军戎修臣方才与李湛苦战一场,直把李湛一伙人逼退到了山脚下,待他满身血迹赶到周炅身前,却看周炅下心事重重举棋不定,知他对于自己的父亲心中不忍,紧走几步跟上他,低低说道:“否则,朝廷大乱,就是立为太子回去,也可能压制不住;万一朝廷不乱,就很可能另有人坐收渔利了去,到时候集结大军围攻,我们这两万人马,就算加上陕甘西川的支持,僵在这里,打得过,也耗不过啊!再说万万一,陛下在其间有个闪失,殿下虽仁厚,却越发不可交代——”

      周炅扫眼向戎修臣望去:“你即刻谴人去楚大将军那里,叫罗毅带人押足了一个月粮草及器物过来。”一个月,只要楚党的人可以把持住朝廷不要乱,一个月内,一定要叫父皇回心转意!

      想到要在这里暂时安顿下来,周炅开始转顾这个所在,太宁山庄顺山势而建,原是前朝的一个景致清幽的小行宫,若不是此时此刻心绪太过复杂,周炅也会月下把酒,欣赏这片大好景致。

      也不过顷刻之间,周炅的亲兵已经把山庄内外建武帝贴身侍卫的尸体清理干净,并且严格搜检了山庄所有的院落。

      “殿下,搜遍所有地方,镇国公并不在山庄中!”右将军吴启富急匆匆上前禀报。

      “镇国公居然不在?”周炅大惊,眉心骤然一紧:“庄中下人怎么说的?”

      “他们众口一词,都说镇国公昨日下午在陛下到来之前,就找山民喝茶谈天去了,却再也没有回来过。”吴启富不无担忧地说道:“镇国公的贴身侍卫随后也跟着走了。”

      周炅一拳重重敲到身旁粗大的古树上,满树雪块“哗哗”震落:“这却糟了!”

      “确是不妙啊!”吴启富连连叹气:“殿下煞费苦心,特意选定镇国公离京之机起事,本以为这次可以同时控制住陛下与镇国公,一箭双雕,那边京城一盘散沙,朝廷自会瘫痪。倘若万一,让镇国公回到了京城,便是这边山崩地裂,他老爷子也镇能得朝廷四平八稳啊!”

      “速速分派兵马下去追,封锁去往京城各桥栈路口。但万万不能伤他。”周炅眸光闪烁,又问道:“莫府其他人都在么?”

      “都在。遵殿下的吩咐,莫小姐现在昔云馆安然无恙,庄中所有仆役共二十七人,无一人可疑,除莫小姐贴身的六名丫鬟外,全部看押。”

      “看牢就行,不必恫吓他们。”

      “是!”

      “殿下,如果镇国公昨日就得到消息,赶回京城,咱们如今根本追不上啊!”莫休积年的威望,让央朝大小官员不得不对他敬畏如师如父,如今与他作对,心里还是非常忌惮的。

      周炅眉毛一扬,目中已满是志在必得的笑意:“那有何惧?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不是在我们手中么?大央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镇国公爱惜孙女莫阑胜过一切。”

      “妙啊!”吴启富忽如醍醐灌顶,绝处逢生般拍额大笑:“人人都传莫小姐貌比谪仙,是大央第一美女,正好堪配殿下为妃,真是天降奇缘,旷世难寻的风流佳话!从此镇国公也不得不唯王爷之命是从。”

      周炅“啪”一敲吴启富脑门,又好气又好笑:“你想哪里去了!我这里不过打算以莫阑为质,若是抗命不从,一样不留活口。何况,这样娇生惯养,虚名在外的花瓶摆设,送我也不要!”

      “你不要,我要——”吴启富忍不住心中一个小嘀咕,镇国公那样风度的人,他爱若性命的孙女,就算是花瓶,也是世间罕见的花瓶吧?
      凭栏远眺,数万火把如盘龙般将白雪皑皑的太白山围得密不透风,如一朵巨大炽烈的火烧云坠落人间,极是雄浑壮丽。可夜半山风极寒,两万人马连夜安营扎寨,布置防护工事,则是头疼而辛苦的事务了。周炅命人将建武帝安置在养心斋,自己则在苍麓堂统筹调度全军事务。

      忽听门外一阵喧哗,隐约夹杂着女孩子说话的声音,没多久,一个身材细长高挑的少女,衣袂夹风,只身汹汹闯了进来。看她服饰,并不艳丽华贵,但上好的料子,裁制得清雅精致,看她相貌,称不上旷世绝色,但至少算百里无一,明眸慧黠,举止俊逸从容。这等气度做派,显出周炅意外,没想到莫府小姐果然如传说中的不俗!正要欠身问候,却见那女子轻轻巧巧行了一礼,肃然道:“奴婢锦字,是莫府小姐的贴身丫鬟,见过四殿下!”

      周炅本已欠身下去,被“奴婢”两字一哽,作势干咳两声,白眼道:“免礼,何事?”

      “敢问四殿下,你可是来抄家的?”锦字不徐不疾的一问,虽自称奴婢,却毫无一丝卑微之态,口气倒是在质问周炅。

      周炅喉间再次一哽,一个小小丫头,居然这样骄横向他问话,当即一怒:“放肆,你胡说什么!”

      “放肆?哼,到底是谁放肆?”锦字严词正色,竟毫不逊于四殿下的威风,“纵容属下搅扰弱女子的居处,殿下也有脸说出‘放肆’两个字?”

      周炅脸色一沉,他是带兵的皇子,不敢说手下秋毫无犯,军纪也一向严谨,如今被个丫鬟当面指责,顿觉难堪至极,然而那一腔怒火自不能向个女子发泄,只能狠狠地一拍椅子,自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前头带路,孤要亲自去看看!”

      锦字冷冷一笑,昂首前行。周炅无奈跟在后面,心中暗自恨恨:“若是这样的丫头,哪里算得是弱女子?”

      果然见雀翎轩里烛光摇曳,灯火通明,老远就听见轩中一片人声杂乱,女孩子的哭声,尖叫声,争执声,他手下兵将的笑声,吆喝声,粗话声,周炅拳头紧了紧,愤愤火气上涌。一脚踹开大门,迎头只见一抹粉红色的身影向他这边倒过来,周炅来不及细看,下意识的防护,且不论好歹,出手用力,先一掌把她劈到地上。

      锦字脚步一顿,一声惊叫“姑娘”,冲过去扶摔倒在地的少女,紧随着她,其他女孩子也惊慌地拢了过去。

      周炅眼中正看见吴启富嬉笑着一手拉着一个又哭又闹的女子,他的亲兵也在边上起哄拉扯,于是一步上前,揪起吴启富的衣襟,一拳狠狠向他头上扪去:“混帐!竟敢公然调戏莫府家眷,眼中没有孤王么?”

      吴启富也是一员亲信猛将,此刻被打的双目发直,眼眶立刻乌青,迸裂出血,心中大是不忿:“末将拉两个丫鬟过去伺候伺候,有什么大不了的?又没有碰莫小姐半根毫发!”

      原来刚才吴启富与四殿下提及莫阑时,心中就有所动,听闻已久的大美女,近在咫尺,若不趁机见上一见,如何甘心?于是以搜检之名带了两名亲兵来到馆中,一眼见“莫阑”,确是美人,但碍于国公威势,到底不敢造次!若有所失中,看见莫阑身边的几个丫头,一个比一个水灵可爱,不由这才动起了心思。不料,“莫阑”温婉沉默,她的丫鬟们却各有脾气,稍微说话一大声,吓哭了这个,气恼了那个,于是尖叫哭喊跳闹不绝,吴启富又下不了手粗打,这才决定索性带两个出去,看她们还敢闹这么凶!

      殿下脸色已是相当难看,叫吴启富突然心中没了底,一贯不拘小节的殿下,居然会为这点小事动肝火吗?

      周炅方才被个丫鬟数落一顿,此刻看到自己大将的丑态,双目圆瞪犹要喷焰:“全军人马都在紧张整备,你身为右将军,在这里领头做什么好事!今日必要治你,不然,不能正军纪!”

      一通厉声训骂,吴启富被拖到雪地里,勒令重责了八十军棍。

      周炅转过头来,这才注意到一帮丫头都围着一名粉色衣裙的少女,这才省悟到自己刚才未看清来人,失手误打了她,心头几分歉意,望了一眼,抬脚准备走。

      忽听身后其他丫鬟都焦急的问道:“姑娘,你怎么样啊?”

      想来就是莫阑了,周炅又回首看了一眼,只见那女子容貌很是温婉慧秀,此刻想是痛极了,双眉紧蹙,目中却仍是轻柔宁静,叫人说不出的安心,只见她勉强摆手对众人道:“不碍的,不碍的——”

      话犹未完,忽然从她口中吐出了一口鲜血,一时人事不省,昏了过去。血溅到雪地上,格外刺目惊心,众丫头从未料到姑娘会伤重这样,一通手忙脚乱,有的干脆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周炅一声“不好”,刚才失手竟震伤了“莫阑”的心脉,疾步走到“莫阑”身边,拦腰将她抱了起来,带进馆中。一群丫鬟起先愣愣的,回过神来,也慌忙一窝蜂冲进了馆中。

      再说莫阑,沿着小道儿下山,顺着风,隐隐就听到有兵马的声音,仔细看时,带有“楚”字的大旗及大队军马,行走在远处的深树中若隐若现。大军高举着火把,如盘横的火龙般匆匆开过,估计不下上万人。莫阑心头一凛,袖好锦囊里那三样重要的东西,又急急向京奔去。

      沿着近路下山,很快,莫阑就又闻到了那阵阵熟悉亲切的兰花香,显然已经到了幽兰谷,莫阑忍不住转目又去瞧了瞧那夜色下疏枝交错的兰花,谁知一个分神没留意,脚底下突然磕上一样甚是坚滑的东西,一个前后失衡,身子不稳,莫阑差点被绊倒在了雪地里。
      心惊回神,映着雪后月色,莫阑才注意到刚才自己踏上的居然是茶碗大小的一块坚冰,晶莹剔透,莫阑好奇的拾了起来,眯起一只眼,举起来迎着月光一看,居然在这冰块里还冻着两条紧紧相依的小鱼儿,幽幽散出荧荧的蓝色,真是极其有趣!要在平时,莫阑一定要颠颠带回去给爷爷看,再一起研究研究,可现在实在没有那份心情,自忖这两条小鱼应该是不小心被潭水冲到了岸边,才冻成这样的。于是,蹙了蹙眉,叹了口气,把这两条生死与共的小鱼儿轻轻投入温泉水中,但愿它们不会轻易死去吧!

      转出幽兰谷,通往京城的甬道长不见头,如此笨步赶到京城,不说莫阑力所难及,就是时辰上也不容耽搁啊!莫阑不禁望路兴叹!

      这时,听见山角的僻静处,似有“晰晰碎碎”的声响,莫阑绕到后面悄悄一看,是三个山上下来的士兵,只见他们脱下铠甲藏在树洞里,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

      莫阑看他们不慌不忙,应该不是逃兵。只听其中一个个子瘦高,眼睛小,鼻子大的士兵边穿长衫边道:“外面虽冷点,可马车太小,老子换衣服都转不开身!上面真是抠门!给的衣服越来越破,命令我们扮布商,给的衣服整个烧炭的!还脏,还一个袖子长,一个袖子短。”一个肥肥黑黑的士兵也道:“大鹰,又不是叫你相亲,不过回趟京送个消息,你就凑合吧!”还有一个年纪尚幼,分给的衣服显然过于肥大,套上后半天闷在衣服半天钻不出来头,二人说话时,就听他蒙在衣服里“唔唔”作响。于是,另二人忙把他的脑袋从衣服里挣了出来,“哈哈”笑道:“小虎子,还是你的衣服最气派啊!宽敞的把你撂下去都找不到头了!”小虎子憋的满脸通红,半天说不出话,猛的指着肥肥黑黑的士兵冒出了一句:“阿豹,你裤子穿反了!”

      可不是吗?莫阑也禁不住暗暗发笑。原来是三个奸细,扮布商混进京的,不远的边上则停了一辆装运布匹的马车,车铃儿叮咚,车头两旁还分别挂着避风灯。看见马匹,莫阑的眼睛突然放光起来。有了马车,进京就舒服多了,莫阑想了想,计上心来。

      她猫着身子悄悄走进马儿,轻轻拍了拍它颈上的鬃毛,幸好这匹马儿还算温顺,或者是明白莫阑并无恶意,因此,只是低低的“呜呜”了两声,那三个奸细也不理会。莫阑狠狠心,咬破了自己的一只手指,挤出两滴血来点在马的眼睛上,又拾起个树枝,轻轻扫去自己踏过的雪痕,方偷偷溜到马车上,挑了个舒服的位子坐好好,等那三个人打扮妥当。

      很快,那三人收拾好,便一起向马车走去。

      忽听车中传来长长一声叹息,林暗草惊风的,三人不明就里,立时寒毛直竖,缩到了一起。这荒山野岭,半夜三更,难道会是——

      “鬼——鬼——鬼呀!”小虎子浑身直战,口中“鬼”字乱迸,使劲往阿豹的身后缩,阿豹本就矮胖,一惊之下缩紧脖子,双手奋力抱头,经不住小虎子一拽,前心后倾,整个人如个球般滚倒在雪地里。

      只留大鹰孤身顶着嚣张的山风,颤抖道:“谁——谁在叹气?”

      寒气纵面一掠,车中又是长长一声叹息,沉沉的调子念了首短诗:“今日山鹰明朝雄,东阳得意天下重。而今误中妖魔咒,英豪血泪枉命终。”

      可怜那三人听不懂啊!月光下,马车周围不见一个脚印,亦发心惊胆寒,大鹰因是三人中的小头目,勉强壮大鼠胆:“敢问车上的是哪路英雄,还请报上名来!”

      “布衣草民,人过无名!”车中莫阑没时间与他们多绕,又沉下声音道:“车外寒冷,几位何不车上叙话?”

      三人犹豫不绝,不知车上究竟是什么人,或者不是人——

      莫阑暗笑,却不容他们耽搁:“几位壮士若不是害怕,也无需多礼!”

      三人推推搡搡,终于还是挨个上了车,待看莫阑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儒雅俊秀的风度,不似凶神恶刹的怪像,方略略定了心,问道:“请问尊神从哪来,有什么指教吗?”

      莫阑道:“各位壮士高抬了!在下不过是凡夫一个,刚才还在长安家中睡觉,不想竟做了个怪梦,梦见一银冠紫袍的仙长向小人秘受了仙机,然后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忍不住感怀梦中见到的不平事,因此大发感慨,唉!”

      三人听得发傻,也万分好奇,再三央求莫阑也把仙机告诉他们。

      莫阑自是窃笑,接着道:“兴许是仙长安排在下与诸位有奇缘吧!也不知道仙机是不是应在了你们哪位身上呢!那仙长说人间三年后将遇一大劫,百姓将受颠沛流离之苦,应劫而生,那时自然会有一位英雄横空出世拯救万民,只是那位英雄现在尚不自知,万分可惜的是,还被妖魔诅咒上了!从今日起七七四十九天以后若无法破咒,只怕会身首异初,那无辜百姓更会凄苦无助了!”

      “还有这种事!”三人听得目瞪口呆,将信将疑。

      “在下本来也不相信啊!可一觉睡醒居然就在这山野的马车里,世间哪有这等离奇古怪的事情!还未请问三位壮士尊姓大名,半夜三更将去何处?如今又是在哪里呢?”

      那三人看马车周围确实没有其他脚印,实在也想不起来对方言语有什么破绽,于是且信了,大鹰分别介绍了他们三兄弟的名姓,回答道:“这里是太白山,我们三个兄弟要连夜将这车布送入京城呢!不过我家主人交代了,为确保货物安全,路上不许我们载客同行的。”

      小虎子道:“大鹰,半夜在荒山野岭,咱们也不能把他一人丢在这里,反正我们顺路正好把他送回家——”

      “你闭嘴!”大鹰喝道。

      莫阑微微一笑说道:“不敢打扰你们赶路,在下这就告辞了!”说着扶着马颈下车,突然大叫一声:“哎呀!”又道:“不好,你们快看!”

      三人在她的惊呼下凑上一看,只见马儿的一只眼上竟流下了一滴鲜红的眼泪。

      小虎子脱口而出:“妈呀!这马的怎么流眼泪了,还那么红!”

      莫阑暗道:“本姑娘的血呢!能不红吗?”一面假装大惊失色道:“马儿流血泪,必然是中了妖魔的咒了!哎呀!我说怎么一觉醒来怎么到了太白山,肯定是仙长派我来点化天命的救世英雄!你们不记得刚才仙长传给在下的那首诗了?”

      三人顿时又紧张起来,期待的看着莫阑,不知道刚才诗是什么意思。莫阑严肃地说道:“你们三人当中必然有一人就是仙长所指的英雄,不然怎会如此奇巧?那马儿的血泪也是在警醒你们已然中了妖魔的诅咒,仙长的诗十分玄机巧妙,既点了凶像,又破了恶誓!照仙长的话去做,定然就逢凶化吉,不然,只怕你们三人中有一人会活不过七七四十九天呢!”

      说完,眼前的三人已经各个心惊肉跳,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虎子——”莫阑轻念着他的名字,只见他黑黑的脸色突然一青,莫阑道:“你不像——”她目光又转向阿豹,阿豹本就青青的脸色突然一白,最后莫阑道:“是了,诗上说‘今日山鹰明朝雄,东阳得意天下重’,指不是山哥大鹰,又是谁?”

      大鹰此时白白的脸上突然泛红光,大鼻头子更显裎亮溜光,他没想过自己卑微了二三十年,被周围人所瞧不起,原来自己居然是天降大任的救世英雄!人嘛,心底总希望自己出众于旁人!即使现在平凡,即使有横生不测,可能有个出人头地的希望也好,就是没有希望,能存个幻想也好!一时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便有人叫大鹰不信,他也不肯了。

      于是,他立即追问:“依公子看来,照仙长点化的意思去做,我就可以避开恶咒,去当救世的英雄了?”

      莫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仙长只说‘东阳得意天下重’,我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东阳得意’一定是说大鹰到了东阳那个地方就如意了吧!大鹰快去那里,一定就没事了!”小虎子积极献言献策。

      “傻冒!哪有东阳这个地方?一定是说东边!大鹰往东走才能干大事!”阿豹说道。

      大鹰小眼一瞪,一拍腿:“是啊!反正是要往东走才有好处!偏偏京城在西边,我说咱们都往东走吧!娘的,不跟上头干了!”

      “你不要命,你当英雄!我们怎么办?到处都是上面的眼线,如果我们三个不去京城接头,被他们捉了回去?肯定都没命了!”

      大鹰默想了一会,道:“这样吧!我一个人听天命往东走,你们回京交差。”说着,又无限恳求的转向莫阑:“恩人哪!既然仙长派你来点化我,你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顶替我西去京城吧!只有你能帮我了,天下苍生感激你啊!”

      “那怎么行!我又没经过商,既不懂运货,也不认识你家主人,就是顶替你回京城,你家主人怎会不识破?”莫阑原想只要骗辆车子坐,消去三人戒心就可,却没打算打入奸细内部,更没打算去当一回奸细。

      “这个你不需顾虑!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隐瞒,我们不是运货的布商,这车货物不过是幌子,我们哥仨儿的真实身份是二殿下手下回京送信的密探,明日到京与一重要人物送信,不过你放心,那是大人物,不会见过我们的,你只需帮我完成这趟差。如今,山野无人,你知道了我们的底细,你如果愿意替我,将来我事成定然重谢你!你若执意不从,我们把你抛尸喂狼也没人知道!”大鹰说完,瞪大了眼睛像要吃了莫阑似的。

      莫阑冷冷一笑:“我死了可不值什么,你就不怕神灵知道你恩将仇报,难委大任?”

      大鹰听言,顿时脑袋一垂:“恩人教训的是啊!是我不该横生恶念,我大鹰从不求人,现在我求你了!”说着,竟在狭小的马车中向莫阑跪下了。

      莫阑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细作求着自己非坐他们马车去尽快揭他老底的!无论如何,进了京再找机会甩开他们,于是道:“如此,我就替了你的位置进京?”

      “再造恩人那!”山哥是万分感激涕零,把自己的信物、佩令统统给了莫阑,才和阿豹、小虎子热泪作别。

      看他下了车,莫阑展眉道:“苟富贵,无相忘!”

      车下大鹰郑重用力点了点头,大步往东行去——

      车上,阿豹一扬手中的鞭子,马儿洒开四蹄,踏雪向京城奔去。莫阑倚了个车角瞌目休息,听着咣啷咣啷的车铃声,任着马车颠簸起伏,昏昏睡去,明天,再说吧——

      明天,一眨眼,便已是今日了。

      莫阑他们一夜赶路,到得京城时,城门也不过刚刚拉开。就只见京城所有城门皆有严兵把守,气势森严与莫阑出城时迥然不同。只准出不许进。阿豹、小虎子他们对混进京城颇有经验,不需莫阑劳神,一来二去,三人的马车轻易就过了门检。

      一进城,莫阑首先思虑的自然是尽快甩了他二人。正巧看见街边有家长淮茶楼,曾经爷爷常便服带她到这里来喝茶,于是道:“二位辛苦了,奔波一宿,不如在下请你们随便用些点心吧!”莫阑知道这家茶楼有个偏门,专是为达官贵人家眷回避外人而设,极少有人知道与行走,盘算着在他们吃得香甜之际,自己脱身实在是轻而易举了!

      正中莫阑下怀,他二人早已饥肠辘辘,巴不得听她这样说,毫不客气,捋着袖子就争先抢上了茶楼。莫阑点了满桌新鲜美味的小吃,让他二人大快朵颐,爬在桌子上大吃大嚼,津津有味吃的忘乎一切。看差不多了,莫阑故意惊叫一声:“哎呀!这快芙蓉糕里有个死苍蝇呢!我去后堂找店主理论去,真是欺人太甚!”

      小虎子瞥了一眼:“我怎么没看见苍蝇啊?”

      莫阑用筷子虚指一下:“可不就是这个!你都吃花了眼了,你们尽管吃,不够再叫,我去去就来!”

      二人填了满口食物,勉强发出“嗯嗯”的声音。

      莫阑来到后堂,四顾无人,不由轻轻一笑,正要放下盘子从偏门离开时,却见小二引着两个人从偏门外走了进来。只见一人大约二十五六岁,身长八尺,一身月白锦袍,腰间佩着一柄白光泠泠,细细弯弯宛如新月的长剑,丰神俊逸,眉如飞剑,目若寒星,眸光冷冽让人望而生畏。另一人则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紧紧跟在男子身后。

      莫阑与那白衣男子四目相视,二人皆是一怔,随即同时脱口而出:

      “沈霄!”

      “冯征!”莫阑又瞅了眼他身后的女孩子,也很眼熟,正是那日在栖霞山与冯征一同离开的女子。冯征对于此时能在京城见到沈霄也已经惊讶到了极点,饶是他习惯喜怒不形与色,也直直的盯着沈霄打量半天,似乎在极力搜寻面前的翩翩公子不是沈霄的每一丝证据。莫阑也大感意外,几乎又是同时,二人一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问罢,想起前情,二人忍不住望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莫阑一拱手见礼道:“冯公子别来无恙!”

      “冯某能再遇沈公子实在三生有幸!”冯征话说得格外客气,又让莫阑感觉到他夸张的恭维,也没心思与他计较,点头一笑,顺着他的话寒暄一回。

      虚礼毕,二人的神色皆是微微一紧,又同时道:“在下要事在身——”因又说重了,只好再相视一笑,莫阑道:“改日再叙!”

      冯征也一欠身:“后会有期!”然后与那女子一起上了楼上的雅间。

      “客官有什么吩咐?”小二见莫阑若有所思的拿着盘点心仍立在后堂,忙凑上前询问。

      莫阑只好淡淡笑道:“这位小二哥,请问你家大厨师何在?这盘芙蓉糕的味道十分可口,比别家店里的好多了,我想问问是怎么做的呢!”

      小二听了,忙陪笑道:“这位公子,承蒙夸奖,您做在席上稍等就可,我这就去替你叫他来。”

      莫阑一计不成,暗骂冯征可恶,怏怏调头归席。

      一时无良策,甩不开他二人,莫阑只好与阿豹他们去接头的地点。

      竟是家门庭若市的客栈,到得门口时,阿豹还在絮絮叨叨的叮呤莫阑:“我说你一会见了我们头,可千万别紧张啊!你跟着我们后面行礼磕头就行了,话都由我来说。我们细作都不用真名,见面只需喊头儿就行,头儿喊大鹰的时候你应着就行啦!千万别害怕啊!千万别忘了啊!千万——”

      莫阑抬头只见这家客栈的门面相当气派,门额上正书:“碧月客栈”,临街的店面廊下齐整整的挂了一溜排好几十个粉黄色的灯笼,还未进门就可听到栈内盈天的鼓乐声,门口还立有两列迎宾的童子。一见他三人,就有一位挽着如意鬏,面容白净身着橙色衣裙的年轻女子上前向他们轻轻一福,微笑道:“三位里面请,约你们的大人已在蟾辉阁等候了,请随奴家来。”

      客栈的生意十分好,一楼作酒肆,客人来去不断,热闹非常,细看这家店也确实很有特色,装饰得很华丽,颇显异域风情,壁上悬着一个巨大的狼头,空气中弥漫着北疆特有的曲乐与陀罗香,细蜜甜润,让人迷醉。端盘的小二虽是汉人,却一律着深黄色的北疆服装。莫阑见过北疆几个民族的使者,所以认得。

      蟾辉阁在三楼临街的崎角上,是一般客人到不了的地方,关上门,就安静许多了。莫阑跟在阿豹、小虎子后面低首行礼,斜目偷偷扫了一眼,铁蛋口中不时提到的头,居然是她!
      这位优雅坐在海棠椅上的女子,竟然就是刚刚与冯征在一起的女子!只见她目若点漆,顾盼有神,体态轻盈,娇艳动人,怎么看也就像锦字、雨轩一样的女孩儿,心里不由万分好奇,如果她是细作的头,那冯征是什么人?
      那女子也不时地审视着莫阑,不过并没有说话。阿豹已经像背书一样的汇报太白山当前的形势尤其是关于陛下的情况,那位女子默默听着,不时点点头,最后又道:“大鹰留下,你们两个回太白山再探!我要知道建武老儿把御玺和玉册究竟放在哪里了!”

      “啊?”阿豹不由大惊,生怕莫阑顶替大鹰的事已被发现,连忙道:“大人,大鹰是我们探子组的头啊,他怎么能离开我们呢?何况我们是有分工的,少了一个人就很难完成任务!”

      “留下大鹰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听令上头的指示,嘉奖大鹰机警得力,多次成功完成任务,特谴至二王府升任府兵队长,至于你们这个小组少个人,伺后选了良才再给你们补上。”那女子冷冷一笑,最后注视着莫阑道:“大鹰,我们从前见过,我们公子对你印象很深,以后,也许我们要经常共事了!”

      美人一笑本让人难忘,但这位女子极美,却笑的极冷,莫阑心头莫名一怔,腾的从沉沉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眼前仍是绣衾华被,碧阁紫橱,举目一望已是日上三杆,不禁急忙跳下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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