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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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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节刚过,又是一场倒春寒,前院那棵梨树的花落尽了,嫩芽刺刺地发了一片,融雪顺着房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混着泥土的芬芳和草色的新绿,傅南柯搬了太师椅坐在院子当中,看着众徒吊嗓练功。
      “哎,你们昨天看到了吗,大学里的学生在街上演讲,还抓着人给人剪辫子呢,说留辫子的都是前朝余毒,你说咱们师傅……”
      “小点声!”扁豆走过去推了几个孩子一把:“让师傅听到看不抽死你!”
      说话那孩子叫大林比扁豆大两岁,但比扁豆晚入行两年,平时和扁豆一起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去天桥上卖艺,岁比扁豆大,但也得叫扁豆一声师哥,平日里扁豆说话那帮孩子也都听,大林慌张地从栏杆上跳下来,拍了拍屁股:“怎么的师哥,咱走吗?”
      扁豆把小铜锣递给跟在自己身后的小西手里,很是不安地往师傅那边看了看:“做好自己的事,别瞎说话,在外面看到什么都当没看到,听到什么也当没听到,只要进了这院子,就得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吗?”
      大林吸着鼻子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毛欢和小皮,点了点头站到了一边。
      “行啦,”扁豆拿着小锣锤轻敲了一下小锣:“开工啦,收拾家伙什儿,咱们爷几个天桥走着!”
      “走喽走喽……”
      “把你那大刀收起来,别在这儿碍事儿……”
      众人叮叮邦邦的收拾起行头来,小西收好了小铜锣,跟在扁豆身后。
      “小点声!”傅南柯磕着拐杖,一声怒喝。
      众人瞬间放轻了手脚,互相使着眼色飞快地收拾好东西装了车一窝蜂地便跑出院子。
      “今天这天儿是真好啊,生意肯定差不了,哥几个,咱今天可要卖力气啊!”
      扁豆紧跑了几步抱起小西放在大林拉的板车上:“好嘞,咱们跑快点!”
      胡同里回响着几个女孩子笑闹声,小西微仰着头去闻淡淡的还有些冰凉的香气,拉着板车的几个孩子已是出了一层薄汗,但脚步却是轻快,一阵奔跑急拐个弯周围瞬间就喧嚷起来,小西直起身子透过人群的缝隙朝着落后了一截的扁豆挥着胳膊,扁豆边跑边跳,示意小西坐好了,小西抱着小锣坐稳了身体,任由着拉着自己额板车混入熙攘的人群。

      “师哥……你说……”大林抱着胳膊倚在板车旁边:“……你说这演讲能比杂耍还好看?”
      扁豆挠了挠脑袋,看着不远处那边台子上激昂慷慨的学生和下面同样激动的人群,有些不解:“你说这好不好看的咱不知道,他们还不要打赏,图啥呢?”
      “他们不要打赏和咱没关系,”大林踢了踢放在脚边的大刀:“咱今天要是没进账回去咋和师父交代呢?”
      扁豆扫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众师弟,愤愤地吐了口吐沫:“走,咱们也去看看!”

      “……民国的精神,是平等,是博爱,是自由!先辈流血牺牲,换我辈今时今日绝不是要我等附和政客们的粉饰太平……绝不是军阀为谋自身利益而以国土主权为筹码的交易!”临时搭建的演讲台上一位身着深蓝色校装的男学生镇臂高呼,情难自己,呼喊过后眼眶泛红,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也来不及擦去泪水:“独立!平等!自由!同胞们!同胞们!主权不可让!领土不可让!四万万……”
      扁豆拉着小西从人群里退出去:“真是的,好好的学不上,来这里抛头露面的说的戏文不像戏文,评书不像评书,不知道是在瞎嚷嚷什么……走吧,小西,怎么也得带点吃的回去……那几个臭小子跑哪去了……”
      身后的人群忽的一阵骚动,小西回头便看到漫天洒下的五颜六色的传单。纷纷扬扬中小西看到那个男学生的脸,热泪盈眶的生机勃勃的,像是云层后初露的太阳,仿佛下一刻就要光芒万丈地闪耀起来。
      “白瞎了这么些纸……”扁豆嘟囔道,一边弯下腰去捡那些传单:“拿回去生火吧,也不算空手……”

      “啪!啪!啪!”扁豆揉揉屁股站起来,大林褪了裤子在条凳上趴好。
      “啪!啪!啪!”大林揉揉屁股站起来,毛欢和小皮同时上前一步。
      “怎么,挨打还要抢?”傅南柯扬着巴掌宽的竹板子环视了一圈,指着站在扁豆身后的小西:“到你了!”
      “师傅!”扁豆上前一步:“小西年纪小不懂事,就是跟着我们,要打你打我吧!”
      “狗东西!”傅南柯抬手一板子抽在扁豆脸上:“记吃不记打,谁是你师父!”
      扁豆推了小西一把,褪了裤子又趴到条凳上。
      傅南柯手起板落,扁豆的屁股绽开一道叠一道的血痕:“出去一天就带着师弟们胡闹,口粮钱没挣到还把板车推坏了,我打死你个狗东西!”小西的心随着傅南柯的落下的板子一抽一抽的,终是挨到了傅南柯挥手让扁豆起来:“你给我记好了,我不是你师父,你们是我收留来的下人,我给你们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你们就得出去挣来饭钱,挣不来,就得挨打!”
      “知道了,师……”扁豆低下头退到小西跟前,伸手把小西挡在身后:“哎……”
      小西推开扁豆的手,绕过扁豆朝着条凳走过去。
      傅南柯本来用尽了力气,深喘了几口气转身欲走,忽听得扁豆一声惊呼,回过头便看到小西已经趴在了条凳上,正抬头看向他。
      “你爹和你娘都是硬骨头,哼……果然……”傅南柯一声冷哼,拿起竹板对着小西的背臀很抽了几下,又愤愤地把竹板扔到一边:“今晚谁都别吃饭,吩咐伙房只把沐麟的饭给他送到房里去!”
      见得傅南柯拄着拐杖出了门,扁豆和大林一伙一拥而上把小西从条凳上扶下来:“你傻呀,我都替你挨打了,你还往上凑什么凑,后来那几板子我岂不是白挨了!”
      “你轻点!”大林推了扁豆一把,扶着小西站起身来:“你懂什么呀,小西这是仗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嘿,不枉费哥几个对你这么好!”
      “屁!”扁豆看小西疼的龇牙咧嘴的样子,有些气恼:“就是傻!”
      小西强忍着疼朝着大家咧了个大大的笑脸,大林也顾不得自己的屁股还疼,伸手去揉小西的头发:“你这个小东西!”
      2
      傅湛安因为营养不良长到三岁也还是走不稳路,脑袋也比同龄的孩子大,平日里跟着凤西蝶住在后院,眼巴巴地等着小西他们回来,小西现在住在凤西蝶屋里,平时上天桥卖艺总要偷着藏两个铜板给傅湛安买好吃的,也亏得是这样,傅湛安虽是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但也不至于被饿死。
      “你说你这个孩子,”凤西蝶拿着浸了冷水的湿毛巾敷在小西的背上:“哑就算了,还又倔又硬,怎么的,你还能硬过那老头的竹板子!”
      坐在小西边上的傅湛安掀起小西背上的毛巾扔到了炕下面,抬起眼愤愤地看着凤西蝶。
      “你个臭小子,我说她你生什么气!”
      “师姐!”扁豆捡起地上的毛巾,到水盆里洗干净递给凤西蝶,又抓了一把传单扔到灶膛里:“你别总说她是哑巴,安安不爱听……再说了,哑巴怎么了,你总哑巴哑巴地叫她,哑巴……哎呦!”扁豆还没说完,傅湛安就甩着枕头扔到他脸上,扁豆抱着枕头懊恼地抽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张嘴!”
      小西好笑地偏了头去看傅湛安,像是鼓励般摸了摸他的大脑袋,傅湛安却依旧是怒火难平,愤愤地白了小西一眼,扭过头去不看他。
      “这个小白眼狼儿,老娘一天到晚哄着抱着也不给我一个好脸色,倒是知道心疼你!”凤西蝶探手过去呼噜傅湛安的脑袋。
      “拿开!”傅湛安一把挥开,扯过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师姐,你也别说小西了,”扁豆蹲在炕边闷着头烧火:“小西肯定是不想欠着他的。”
      小西垂着眼睛,细细地想扁豆说的话。自从母亲死后,她便和扁豆他们一样,是傅南柯收留下来的人,她依旧清晰地记得母亲死时包裹着她身体的破席子,临出门时,傅南柯叫住抬着席子的人,席子散乱地放在地上,露出傅寒筝青灰的面庞,傅南柯用拐杖指了指,站在他旁边的徒弟长生便上前去在傅寒筝身上摸索了半天,终是在里衣的夹层里翻出一对儿银耳饰。长生起身将东西交到傅南柯手上,傅南柯端详了半天,这才点了点头。裹着傅寒筝的草席子重新被收拾好,出门的时候,傅寒筝的一只脚从席子里露出来,小西看到那只脚上黑青的指甲和冻裂的口子……
      “想什么呢?”凤西蝶拿着一罐味道很难闻的药粉,小心翼翼地和了水,轻轻点在小西臀背的红肿处:“这药粉是师爷留下来的,止血好用,和水用又能消炎消肿,我可就这么一件宝贝了。”
      “……”被指尖轻点处刺痛起来,小西无声地皱起眉毛,强忍着。
      扁豆生好了火,搬了条凳坐在炕边:“大师姐,师傅说我们不是他徒弟……”
      “真羡慕你,”凤西蝶埋头细心地给小西上药,连头都没有太:“我做梦都不想当徒弟呢!”
      “人还能活得怎么贱呢,都说入了梨园行的就是人下人,连爹娘给的名字也不能用,可我现在呢,连人下人都嫌弃我……”
      “屁!”凤西蝶合上药罐子,一声冷哼:“他这是什么你知道吗?他这就是相当婊子还要立牌坊,他这不就是瞅着沐麟那个小崽子能唱戏了他才这样,他瞧不起你?他凭什么瞧不起你?他自己的脏事做了多少,他有多下作他自己心里有数的很!什么东西!”
      小西听凤西蝶这么说赶忙伸手进被子里去捂傅湛安的耳朵。凤西蝶偏头看了一眼,轻叹叹一声,放缓了语气:“你欠他什么,这傅家班本来就是你们家的,你姥爷临走交代大家伙儿,解散傅家班,不能让你娘再唱戏,傅南柯那时候被仇家打断了腿,唱不得戏,除了傅家班就只能去要饭,那是你娘看他和众师兄弟可怜才违了你姥爷的遗命顶着傅家班唱了戏,他现在有什么脸面嫌弃别人,他自己不也是个要饭的!”

      夜里突然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雷声惊醒了熟睡的傅湛安,小西睡在傅湛安旁边,也随之转醒,继而小西便听到他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西伸手去扯了扯安安的脸颊,翻了个身拿过枕在脑袋下面的衣服,翻了翻拿出半个烧饼,递给傅湛安。
      傅湛安嘟囔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拿过烧饼闭着眼睛就吃起来。小西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翻身躺好。
      “昨天的那半个饼你没吃?”
      身侧传来凤西蝶的声音,小西揉了揉眼睛,侧了身子背对着傅湛安,那咀嚼声已经勾得她睡意全无。昨天收完了打赏,小西从铜锣里偷拿了三个铜板,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一个吊炉烧饼,晚上人都走了小西才拿出来给傅湛安,刚买的时候外层沾着芝麻的脆皮已经捂蔫了,小西打开包着烧饼的小手绢,咽了口吐沫,将烧饼递给傅湛安。
      傅湛安飞快地伸出手拿过烧饼,放到嘴边又突然停住动作,又把烧饼递到小西嘴边:“你吃!”
      小西强忍着可还是发出咕咚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小西伸手扯住傅湛安的脸颊,使劲扯了扯,笑着摇了摇头。
      凤西蝶从一旁伸出手,拿过烧饼掰成两半:“一人一半,推什么推!”
      傅湛安这才心安地接过烧饼吃起来,小西却是拿着烧饼下不了嘴,最后又重新用手绢包起来,细心地收好。
      此时的小西心里感叹:幸好没有吃,要不今晚安安又要挨饿了……

      “你还记得你家是什么样吗?”
      小西微微闭上眼睛,脑海里又出现云南层层的山林,再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北方清冷的雨夜。
      “哎……”
      凤西蝶一声叹息,便没有了话音,小西却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再也没法睡去。她调整了睡姿,面朝着南边,那是母亲说的,原来的家的方向。
      雨点打在窗框上的声音和记忆里的如此相像,闭上眼睛,似乎又回到曾经的家,睡在母亲的臂弯里,呼吸着清甜的山风,陪伴着母亲的等待……夜啊,求你慢慢走,让我这个梦,做得更久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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