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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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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西蝶和傅寒筝挤在一个被窝里,半面因烧伤毁掉的脸颊正对着傅寒筝:“你看那个小东西,长得像不像傅立杰……”
“我倒觉得像你,”傅寒筝侧了头去看身侧玩得正开心的两个小孩子:“这天生反骨的天灵盖倒是和那个臭小子一模一样。”
“哈哈哈……”凤西蝶摸了摸眼角笑出的眼泪:“可不是吗,这小东西没别的,那又别扭又闹腾的劲儿真是像极了他那该死的爹……”
“他人呢?”傅寒筝虽是想问问她那半张脸是怎么回事,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死了还是走了?”
“走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凤西蝶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那半边受伤的脸却是显得格外狰狞:“我们从长沙分开的,当时城里的人都往外跑,我们两个迎着人头往里挤,我那时候大着肚子,就和傅立杰失散了,等到能进城了进去找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那你是自己从长沙回来的?”
凤西蝶摇了摇头:“那时候眼瞅着就要临盆了,幸而在城里遇到了先前在奉天认识的一对夫妇,被他们搭救这才有命生下这个小东西,也是他们夫妇送我回的北京,傅立杰却是在那时候起就没有消息了。”
“怎么还去过奉天?听说那地方现在都是日本人的地盘了,师哥不是最讨厌日本人,怎么还会带着你们去给日本人唱堂会?”
“师傅怎么会呢……”凤西蝶指了指自己那半边面目全非的脸:“这不,我还差点死在奉天,傅立杰那个混蛋被日本人抓了,师傅也不管,先前在北京唱堂会时认识的一个日本人说是要我办点事情就帮忙搭救,我便带着几个傅家班的人过去了,谁成想那个日本人是要我帮他杀人啊,”凤西蝶此时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日本人要杀的那个人我听着都和他叫赵大人,那赵大人也确实是气度不凡,而且能让日本人恨之入骨想要除之后快的,肯定也不是坏人,我便给那赵大人提了个醒,也多亏是那时没一时糊涂,帮了赵大人的忙,那次在奉天也是赵大人夫妇帮忙搭救的傅立杰,师傅那时候应该就没想着让我活着回来,这不,”凤西蝶又指了指自己的脸:“命大!”
“他怎么下得去手……”傅寒筝低下头,似是不可思议的语气,面上却是带着凄凉的笑意。
“下不去手?”凤西蝶摇了摇头:“立杰能活着长大还不是亏得师爷庇护,自打师爷走了,师傅可不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趁着机会还能一起除掉我,他何乐而不为呢……师叔,你不该回来的。”
“不回来我又能去哪?”傅寒筝转过头看着已经熟睡了的两个小孩子:“但愿他还念及情面,能给小西一个容身之所。”
两人一时无话,满室尽是两个孩子熟睡的呼噜声,傅寒筝拂过两个孩子稚嫩的脸颊:“日子可还好过?”
“好过……”凤西蝶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眼瞅着那个新台柱子就能出去唱戏了,这不,人家都住到前院堂屋去了,好日子肯定是不远了。”
眼前闪过那一股明亮的水绿,倒是有几分样子的:“什么来头,你还在呢怎么能住到堂屋去,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傅寒筝不满道。
傅家班自打成班以来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班里最红的角儿住前院堂屋,之后的小辈就算后面红了,也只能睡偏房,而后院,一直都是小徒弟们练功和居住的地方,之前还在傅家班的时候,傅寒筝住在前院堂屋,到了后来,凤西蝶也火起来,名声一时与傅寒筝已是不分上下,但堂屋依旧还是傅寒筝住。此时凤西蝶虽是毁了脸,唱不得戏,那沐麟却是万没有此时就住到堂屋的道理。
听到傅寒筝的抱怨,凤西蝶却是不以为意:“师叔你说就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有个立锥之地,不管稀稠每天能有一顿吃食,挺好。沐麟那孩子……挺好的,从古至今要不是没有出路谁会送自家的孩子进梨园行,扁豆那孩子不错,我落魄至此他也是尊称我一声大师姐,平日里做活也都尽心尽力的。”
“可我看你对那孩子倒是冷淡的很。”
“师傅瞧不上我,我对那孩子好了反而给他添麻烦。”
傅寒筝忍不住心中的一声感叹,想再说点什么,炕桌上的油灯却噗地熄灭了。
“真是穷的连灯都点不起了,”凤西蝶摸着黑扶了傅寒筝躺下:“休息吧师叔。”
梦里是湿漉漉的青石板,苔藓一层层地铺满,循级而上,耳朵里满是青蛙咕呱的欢快的叫声。
……咿哪 ,山对山来崖对崖,小河隔着过不尼来,哥抬石头妹兜土,花桥造起走过尼来,咿哪花桥造起走过尼来……
欢快的小调远远的传来,石板尽头是背着竹篓的阿婆和年轻女人,扭着柔软的腰肢款款走来,蝴蝶扑簌簌地飞着,绕着墙角那支悄然盛开的黄色小花留恋地停停落落,阵阵鸟鸣悠然响起,阳光透过树缝撒将下来……
“小西……小西……”
小西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却是忍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小西,去前院吧,”傅寒筝半撑起身子,摸了摸小西毛茸茸的脑袋:“前院开饭了,以后要自己抢饭吃了。”
小西只觉得抚上自己面颊上的母亲的手心是滚烫的,又见母亲面色和唇色都是惨白的,又很是担心地往母亲身边凑了凑。
“没事,”傅寒筝安抚道:“你去吃饭吧,我再睡一会儿,等你吃饱了回来娘给你梳辫子。”
小西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听,前院似乎隐隐约约地传来饭香,小西也顾不得他想,一咕噜下了炕,批上棉袍就出了门。
冬日里北京的清晨是小西不曾体验过的寒冷,但隔着院墙的升腾起来的带着饭香味的热气又像是一只温暖的有力的手,使劲地攥着她的胃。小西踩着院子里厚厚的积雪飞快地跑向那处热气腾起的地方。
傅家班上下老小加起来一共二十几个人,天桥上卖艺的收入现在也就供得起沐麟一天三顿和大家伙一天一顿菜粥,沐麟伙房开小灶,开嗓吃不得肉,除了三顿白饭,还有清淡的小菜。
小西跑进前院的时候,众人已经围着饭锅排好了队,听见小西踢踢踏踏地跑过去,众人回头,并不友好地朝她看过来。小西吸了吸鼻子,环视了一圈,拿起旁边一只缺了角的碗默默地排在了众人身后。还没排到小西,便听到了勺子刮锅底的声音。
众人散去,小西扒着锅底踮着脚用碗去舀锅底仅剩的一点米糊和萝卜块。
2、
“吱呀……”小西面对的堂屋门被打开,沐麟一袭水袖的戏袍从屋里出来,垂眼看了看小西,挑着嘴角轻笑一声,便缓步走到回廊上开始吊嗓子。
“……深闺每日里蛾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小红娘搀扶我大佛殿进,问如来你叫我怎度芳春?已经是锁重门百无聊赖,谁愿意捧杨枝常傍莲台?步匆匆走出了大佛殿外,看飞花一阵阵乱落苍苔……”
“给,”扁豆拿着自己的碗走到小西面前:“给你这碗,你拿回去和师叔一起吃,”扁豆伸了手去拿小西的碗:“我一个人,少吃点就行。”
小西倔强地抢过自己的碗,朝着扁豆摇了摇头。
扁豆挠了挠脑袋,把自己碗里的粥倒了大半到小西的碗里:“行,你就用你自己的碗,这样行了吧!”
小西看着满满的一碗冒着热气的菜粥,转身便跑。
“哎!慢点跑,别撒了!”扁豆笑了笑,看着自己碗里还剩下小半的粥,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啪!”
“师哥!”扁豆惊恐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沐麟和地上摔破了的碗:“师哥,这……”
“好小子,嗯?不饿是吧?既然不饿你还吃什么饭,去,把衣服给我洗了!”
扁豆咽了口吐沫,看着沐麟被沾赃的衣角:“是,师哥,昨天你换下来的汗衫子我也一并给你洗了。”
小西端着那一碗微微冒着热气的粥停在门口,缓了缓气才跨步进去。
傅寒筝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睛,侧了头看着站在炕边的小西。小西的眉眼像极了白锦林,很是英气,鼻峰嘴角却又有着柔和的弧度,往日里见到的人都会说这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白锦林曾看着小西安静的睡颜和她说:我从来没想过我这个亡命之徒会有个女儿,温柔又漂亮,像你也像我,韩筝,谢谢你……我替我们白家,谢谢你……
傅寒筝又闭上眼睛,不忍去看此时站在自己旁边披散着头发脸上蹭着锅灰捧着破碗的样子,白锦林,你是要恨死我了。
“嗯……嗯……”小西把碗放在炕沿上,伸手去摊傅寒筝的面上,摸到满手的冰凉又赶忙缩回手来。
傅寒筝睁开眼睛抹点眼泪坐起身来,看着小西放在一边的那碗并不能充饥的米糊,小西抹了把脸爬上炕坐到了傅寒筝身边,端起碗递到傅寒筝面前。
“你吃过了吗?”
小西盯着碗咽了口吐沫,又抬起头来看着傅寒筝,笑着点了点头。
“小骗子!”傅寒筝伸手刮了小西的鼻头,拿过碗递到小西嘴边:“你先吃,娘还不饿。”
小西摇了摇头,把碗往母亲面前推了推。
傅寒筝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又递给小西:“咱俩一人一口。”
小西咧着嘴笑得开心,就着傅寒筝的手喝了一小口。
“等娘好了给你做好吃的,以前你外公当班主的时候咱们傅家班可好了,那时候娘也不用唱戏,每天就在厨房想着做点什么好吃的给你外公,娘做的沙琪玛可好吃了,等娘好了一定做给你吃,这段日子先委屈你了。”
小西喝了口粥抬起头来,朝着傅寒筝很开心地笑。
一碗粥母女两个喝了好半天才喝完,喝完粥傅寒筝强撑着起身梳洗,又给小西洗了脸,坐在窗边给小西梳着头发。
桌子上摆了很多绒花和花头绳,都是先前白锦林每次回家给小西买的。傅寒筝挑了一对嫩黄色的绒花系在小西的小辫子上:“好啦,多漂亮啊。”
小西摸摸自己的小辫子乖巧地坐在傅寒筝身边,扬着一张天真烂漫的小脸。
傅寒筝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层层叠叠地打开,递到小西面前,小西看了一眼,不觉惊奇,那翠绿的镯子昨日母亲不是给了那个梳辫子的老头了吗?
面对小西疑问的目光,傅寒筝笑着拿起镯子,指着镯子内侧的一个字给小西看:“看,这里写了个‘白’是你父亲和你的姓,这个才是真的,昨天那个是假的,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你自己收好,记住你是白家的孩子,不管日后多难都别忘了,你们白家的人刚正,忠义,像戏文里唱的杨家将,这梨园行里的人从古至今都被人看做人下人,娘逃过,可还是回来了,你得答应娘,日后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儿,行吗?要不我到了下面,对不起你爹……”
小西并不甚理解母亲的话,可这个地方她倒是真的想离开,她怀念云南的山水,花草,怀念云南温暖的阳光和楼下的胖太太,她想着母亲好了就会带她回去的。小西并没有等到傅寒筝身体好转,更没有等到傅寒筝给她做的沙琪玛,过了年的早春,院里梨花刚开的时候,傅寒筝咽了气。
那天小西跟着扁豆他们去了天桥,围观的行人给了小西一颗糖,她揣在口袋里,便急急地往回跑,刚跑进院子就看到屋门口围了很多人,小西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过去,凤西蝶牵着傅湛安也站在门口,看小西过来便侧了侧让开一条路。
傅寒筝已被打理干净,停在炕上,小西走过去,看了看,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糖果塞进母亲手里,便安静地退到了一边。小西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回想起母亲夜里揪扯着心肺的咳嗽声,小西竟隐隐地有一丝庆幸,她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觉了……
几个人见状上前,用席子草草地裹了,坐在一旁的傅南柯一挥手,那几人便抬着草席子出了屋。
片刻后,屋内安静下来,小西抬起头,看了眼炕上这些日子母亲躺过的地方,空落落的,只是走了这片刻,就仿佛是从来没来过一样,空气中属于那个人的味道也是渐渐地散去了。
忽的手心一凉,小西低头去看,傅湛安正把小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小西摊开掌心,一朵盛开的梨花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傅湛安揪着她的衣角摇晃,小西握紧了手,终是呜呜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