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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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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帕米尔已经一年零九个月。
远离圣域,远离那个有着过多责任、命运以及情感的地方。现在的生活,只是高原上清冷的空气与无限的大地营造出来的一个平淡的梦。
因为无所事事,便在离家不远的小镇上做了老师。只教十三岁以下的孩子们念书。小鬼要到更远的地方上学,而以他现在的修行来看,意念移动已经让距离和时间不再那么令人生畏。
贵鬼当初是闷闷不乐了好一段时间,而且直到现在,能跟他交上朋友的孩子仍是寥寥无几。
我的伤已好了大半,大概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不会再犯。现在想到他已不再象起初那样痛楚,然而记忆中的东西深烙入骨,纵然老死也不会淡忘半点。
最近的夜里,又开始做梦。
梦里是从未见过的红褐色土地,苍茫而广阔。没有高原寒冷的薄雾,一些炙热干燥的浮灰淡淡笼罩其上。
远远地,从天地相交之处蜿蜒而来一条水光,柔而不折,浩大磅礴,仿佛大地之血脉,浸润了两岸喧嚣的尘土,流过皇宫、山崖、长满青苔的简陋石阶与铺着细沙的河岸,静静地淌向远处的尽头,一些模糊的身影涉入其中,正踽踽而行……
明明是陌生的地域,却不知为何升起一股依恋,我恍若梦游般行走在河岸边。
深色的破旧船只缓缓漂过眼前,涉水的人形容枯槁,一副悲苦模样。闪亮的河水在黝黑的涉水人脚下变得混浊,泛出泥土的混黄……
不断有人走上岸来,湿漉漉的双脚打湿了岸边的土地。
我穿过这些人群,继续前行,仿佛要走到这河的尽头。
忽然间,岸边黝黑的人群发出唏嘘之声,齐齐转向一处,陆续跪伏在地,尚在渡河的人也停止脚步,转向那处静立垂首。
我抬头望去,只见对岸有一身着白衣的金发之人,正缓缓步向河水。
他肤色微黑,面孔端正秀丽,双眉之间有一朱砂印记。裸露着的双臂与脚踝上都戴着纯金的环饰,双眼微合,恍若神明。
那人仿佛只是想清洗一下双足。他走下长着青苔的古老石阶,走到漫过石阶的河水中去。发着微光的河水轻漫过他的双足,丝绸般流向他的身后。
霎时间一串谒语自人群中响起,继之而来是一片低低的赞颂之声。形容枯槁的人群开始向那个身影顶礼膜拜,唯独我一人站在其中,好不怪异。
金发之人仍然双目紧闭,俯视这些膜拜之人,秀美的脸上带着慈悲与怜悯之爱。他微笑着,浅浅颔首,转身走向当初来时的地方。
我心中突然大动,转瞬之间有无数言语充噎在喉,却无法叫喊出来。我上前几步,踏进河中,想要渡过河去,触到对岸的金发之人。然而刚一入河,双脚便如被粘在了河底,再也动不了一步。
白衣圣者走到一尊巨大无比的佛陀像前回身,席地而坐,十指握成莲花放在膝头。
仍然双目紧闭。仍然平静空灵。
然而我已叫喊得声音嘶哑,跪倒在混浊的河水中,却再不见他看我一眼。
猛然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起来。
四周是安静微寒的高原之晨,一切如常。
贵鬼已经去了学校,整间小屋中寂静无声。
我捂着嘴巴,害怕听到从自己口中狂喊出那个名字。
心神恍惚地走在巴哈拉索镇的集市上,混沌不清的意识连一张日常用品的购物单都理不顺。我对着那张被揉皱的纸片,心思却已经跑到了梦里的地方。
难道……是恒河吗?
我要走一趟恒河?
隐隐地,头痛起来。弄不明白究竟梦中的一切有何含义。
那是沙加么?在梦里,那好象就是他……可沙加怎么会那副模样?他好象虔诚的圣徒……为什么?沙加本不是那样的人……难道,他现在就要那样渡过一生吗?
真的会在佛陀脚下终此一生么?
我不断地询问着自己,目光早已游离了购物单,失神地落在脚下被人们踩出凹凸不平的岩砖上,一不留神,一头撞到了别人。
“啊,对不起!”一边道着歉,揉了揉被撞疼的鼻尖儿,抬头去看那人。
一时间,我连心跳都停住了,嘈杂的集市仿佛是个近在身边的异次元,我们就这么在这个怪异的时空中相遇。
我张开嘴巴,却没发出声音。
沙加站在我的面前,长长的金发顺着高原清凉的微风缓缓飘逸,清秀双眉下的眼眸闭着,他穿着极单薄的白色长袍,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的袍脚轻轻摇摆,衬着他分外白皙的肤色,招惹着身旁来来往往人们的目光。
“……沙……加。”我动了动嘴唇,干涩的嗓子发出古怪的声音。
沙加的眉毛微微一挑,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沉默下来。
“我从圣域来,回恒河。米罗托我捎给你这个。”
缄默片刻,沙加平静的嗓音响起,虽然相隔许久,我却没有丝毫陌生的感觉。只是他的嗓音里,再没有多余的感情。
已经半年没有发作的伤口豁然裂开,仿佛撕开地表翻涌上来的熔岩。
“这是什么……”望着他手上的纸袋,我尽量让声音显得自然。
“红酒。”
“伤好了么?”擦身而过走向集市另一端的同时,沙加淡淡地问了一句。
“没有。”我用力握着纸袋中的酒瓶,努力使自己不为沙加的离去而痛彻心肺。
沙加突然停在原地,没有继续他的脚步。
“这伤一生都不会好。”
顿了顿,我说。
而后我听到莲花初放般轻柔的脚步再没有停下,缓缓地走向人流的彼方……
一股热泪流过面颊,身体里的一处再次碎裂开来。
三个月后,我来到恒河。
正如梦中那样,我踏着混浊的河水来到彼岸的石阶。裹着湿透的长袍来到那尊无比巨大的佛陀脚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梦的含义。
从此恒河之滨便多了一个参悟的异邦人。不论春夏秋冬,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佛陀脚下,从不离开。
有人说他是专程从很遥远的国度来此拜谒佛祖的;也有人说他是来寻找金发的白衣尊者的……众说纷芸,然而每个人始终只能看到他孤寂一人的身影。
以后的许多年里,他几乎成了那佛陀像的一部分。渡河的人换了一辈又一辈,却始终没见过白衣尊者的身影。久而久之,人们都把那异邦人当做了恒河的一道风景……
我感到气息渐渐衰弱,苍老的四肢已经不能再负荷这具沉重的躯体。
抬头仰望,头顶上仍是数十年不变的清亮的星空,一如十八岁时手中绽放出的终极星光。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仿佛特意为我这不久于人世的人多留一些光明。
恒河的水依旧静静流淌着,每片波浪上都泛着银色的光。
我还能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一日?还是两日?
四顾身畔,目光所及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
佛陀的巨像底部被我摩挲得有些发亮,一小块刻着图案的地方,染着些红白的颜色。
……射手……天蝎……天秤——
……山羊……水瓶……双鱼——
干枯的手指微颤着滑过石壁,停在涂着红白颜色的小图案上。
一丝微笑爬上我枯槁的脸:那是左边的处女和右边的白羊……它们先被涂上了朱砂的红,然后盖上了石灰的白……然而不论红或白,一条手指划出的线自左而右把它们连在一起,朱砂混着石灰……
十二个星座围成的圆圈,代表着地狱里的光。每个人都那么极致地散发出自己的力量,然而只有白羊与处女之间染上了色彩,然而只有它们之间连接着那么一道无法抹杀的线……
一口长而沉重的气从胸间舒出,我疲惫的身子突然向下倒去。
半在意料中地,一双洁白的手挽住了我的身子。
那双手臂轻柔地将我拉进他的怀抱,我就那么被他抱着,靠在他的怀里。
“……你真的不是佛祖转世么……可你却连我死去的时刻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叹了口气,我轻笑起来。
抱着我的人无语。
一绺金发滑下在我的肩上,我闭上眼,细细品尝着那中断了数十年的莲花清香。
“……我不会再说你不喜欢听的话了……不要再生我的气。”张开眼,望着身旁慢慢流逝的河水,我柔声说。
“我荒废了青春,无法跟你在一起……一直在后悔……”
在最后一刻见到了等待了一生的人,然而我却连抬头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不过这又有什么呢?我已经不需要再用这双肉眼去看什么了,我心中有的比肉眼能看到的更多出无数。
“我从未生过你的气,从来没有。”耳边传来与数十年前柔和无异的声音,我不禁感激上天对我的垂怜。
“呵……真的吗?”一股儿时便有过的甜蜜心情油然而生,我忍不住笑着,回首去轻抚身旁的那副图画。
“你当真以为我爱上佛祖了么?任我陪他一辈子?”
指甲碰落了画上涂抹的石灰,白色的粉末籁籁地落下来。
“别碰我的画!”洁白的双手猛然一紧,使我的手指离开了图案。
“……那是我这一生唯一画下的一幅图画……不要碰坏了它。”金色的发丝不断滑落下来,我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地挨着我的额头。
“唯一的画……?”我望着那刻在石壁上的小小的图画出神。
“把它放在这里,不怕河水浸蚀了么?”
“区区河水,怎么毁坏得了它……”
“……不过它早被浸蚀了,与河水无关……”悦耳的柔和嗓音低低地响在耳边,洁白的双臂更加抱紧我。
“穆……还有什么心愿?”
“我想要轮回转世……”
“还要轮回吗……?不累吗?”
摇了摇越发沉重的脑袋,我依然望着天上遥不可及的繁星。
“我想要继续存在下去……我想要在你的身边……”
“沙加,你会转世么?”
金发白衣的人依然无语。
“……如果你不再转世,那我只好爱上佛陀了……”嘴角掠过一丝悲凉的笑,我缓缓闭上眼睛。
“……真是任性……”
朦胧中,我沉向无底的黑暗,一声轻柔的叹息抚摸我嘴角即将凝固的悲苦,把它化为甜蜜……
我们谁也没错,谁也没对。谁也没错过谁,谁也没留住谁。
最后,谁都没有忘记谁,却谁都没有得到谁——
睁开双眼,我发觉自己睡在星空之下、八岁沙加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