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adise lost》何以辰安

6、永生

　　永生

　　一.
　　日子是日复一日的。
　　比如说，叼着面包在关门的一刹闪进地铁车厢里。
　　这种事已经是轻车熟路了，所以也免不了成为老师办公室的常客。
　　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夏川懊恼地想。至少是再也不想吃那糖都舍不得放的糖醋里脊了，酸溜溜的。
　　当然最想的还是逃离那几双或暗敛或炽热的眼。
　　夏川放任自己的思绪在密闭而略显狭小的车厢里飘荡碰撞。有一种气味混杂了进来，随着分秒的流逝愈发浓郁，夏川有些嫌恶地捏住了鼻子，企图减少呼入这名满天下的韭菜味。他打量四周，想找到这万恶之源。
　　艰难的行进中，夏川注意到了一个女人。
　　她很漂亮，这种漂亮让夏川的脑海里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一个极度模糊的身影，女人梳着高高的马尾辫，一张白净的脸，身上是黑色的连衣长裙。
　　她手里还捧着一束鲜百合。
　　夏川怔住了。

　　二.
　　很多时候，夏川会以为自己不是一个人。
　　上幼儿园时，别的孩子哭闹着扑到窗户上，眼泪鼻涕糊了整个玻璃，又花了他们自己的脸。他们看着父母为了让他们学会独立而毅然离去的背影，多残忍，又无可挑剔。
　　而他，则只是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搓着桌上五颜六色的橡皮泥，轻启双唇，含着她赋予他的笑容。
　　头上还缠着纱布呢，额角殷红的血，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后的证明。
　　可并不觉得孤独呀。
　　日复一日的漫长等待，只要有所希冀，他就还能存在。
　　也还能被陪伴。

　　现在是早上六点三十五分，夏川快迟到了，可地铁还没到站。
　　没有这么早就出来约会的姑娘吧，夏川心说，百合并不适合穿黑色裙子的姑娘。
　　想要称呼她为莠子。夏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生怕她凭空消失了似的。
　　莠子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仿佛念起这个名字——把嘴撑圆，然后拉出一丝微笑：“莠——子——”就会得到一个拥抱，温柔的、温暖的，爱意深沉。
　　夏川不自觉地便沉溺在这拥抱中：“莠——子——”他轻声唤道。
　　啊！看呐！她居然张望了起来！
　　她……她难道真的是莠子？
　　夏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口中的面包倔强地只剩下一丝边缘相连，他僵直在原地，害怕错过任何细节。
　　他们之间明明有整段车厢的距离，但夏川却恍惚地认为自己站在她的身旁。
　　啊，原来只是在找手机啊……夏川抚平激动的心，暗自羞怯地收回了一瞬目光。
　　悄悄的，她的眉睫轻蹙，像是流淌着万里银河，交相辉映。她抓着手机的手指纤长细嫩，柔软的指腹好似抚过他的脸。
　　夏川微笑了起来，发现秘密了哟。
　　那令人怀念的流连在脸上的触感。
　　回忆呀，就是打着珍惜的幌子让你再会失去的痛苦。

　　三.
　　夏川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是用火燎烧自己的肌肤。那时候他的左小臂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掩盖着十几厘米的伤口。同桌发现他的行为，惊吓着逃出了教室。班主任则十分从容，俩眼一转当即晕在了讲台上。
　　但过了一会，夏川就拿桌上的一杯凉水水浇灭了纱布上的火，焦黑的一块散发出烤肉的味道。所有人都涌出了教室，女孩子们捂着嘴挤在一起，神色恐慌；男孩子们或踮着脚，越过玻璃纸偷偷地观察他。他们看着这个异样的“怪物”，看着他自言自语，笑着，又落下眼泪。
　　“疼，不快乐。”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会很快乐呢？明明努力了，像她一样去微笑面对，还是，忍不住的想落下眼泪呢？
　　妈妈，我想回家。

　　莠子挂了电话。
　　她又恢复到之前的神色，淡淡的笑容，亲切和距离感。
　　夏川知道，莠子很喜欢百合花，而且莠子的气质也很适合百合花——只是莠子。比如现在，满车厢的人夏川独独只对她投去专注又炽热的目光，这是因为气质和灵魂的感应——夏川认为的，而不是百合花清淡的香味。虽然夏川自认能用灵魂深嗅，但他的肉身深吸了几口后仍是那浓郁的韭菜味。
　　不过夏川自己知道，面对莠子，他必须用灵魂去交流。
　　夏川的手心灼热起来，他好想，好想去牵莠子的手。那双纤长、细嫩、葱白的手。那双抱着百合花束的手。
　　可是，还差点勇气。勇气这种东西，该怎么找啊？
　　夏川不知道。
　　他觉得他长大了，又好像自己仍停留在那个教室。

　　四.
　　梦境崩塌一瞬，人会动摇，开始慌张。
　　完全清醒后又在感叹，啊啊，还好只是场梦。
　　但平行世界的交接，必须要付出代价。
　　夏川是愿意的，他说值得。
　　为了午夜梦回后不再遗忘，为了碎裂的镜子里，她的永生。

　　夏川忽然想起来今天要去找父亲。
　　不过放学都晚上十点了，他一定又睡了。虽然偶尔休息的时候会在白天去看他，但他好似赌气，就是不肯看夏川一眼。他明明只是被伤了腿，之后装了假肢而已，现在却宁可闭着双眼，对夏川露出不屑的表情。
　　奶奶岁数大了，独自照顾父亲太累。
　　唉，要是妈妈也愿意帮忙，多好。

　　妈妈说，她最爱的曲子，是《女巫之舞》。
　　夏川不明白原因，但是只要妈妈喜欢，他便不会再反驳什么。
　　歌德说：“帕格尼尼在小提琴上演奏出了火一样的灵魂。”
　　夏川每每想起来这句话，就一并会想起来妈妈。是的，她也有着火一样的灵魂。
　　绚烂的、崩裂的、不灭的。

　　五.
　　这一站，莠子要下车了。
　　长裙轻扫，她一手握上扶杆，等待车门打开。
　　啊……要和莠子分别了吗？
　　可是这才十分钟……莠子就不能多陪自己一会儿吗？
　　不行，不能就这样放开。想抓住她……想永远抓住她！

　　记忆里，妈妈好像是一直在微笑着的。
　　无论自己有多么闹腾、多么令他人厌恶，妈妈都会微笑对着自己。
　　父亲的脾气似乎是在某一天突然转变的，他躺在床上，扬手给了妈妈一个耳光。
　　妈妈流着泪，还是笑。
　　“你不相信我，也不爱我了。”妈妈说。
　　不、不是这样的。妈妈，夏川永远相信你，夏川也永远爱你，我是你怀里的小宝贝啊妈妈，你千万、千万不要忘记我呀。
　　幼小的身体望着她，眼中又是期待又是恐惧。
　　我知道你最美啦，可是妈妈，光太刺眼了，你的怀抱太遥远、又太炽热了……

　　夏川觉得莠子也应该是拉过小提琴的，她的手指可以拉得很开。就像刚才，他终于冲上去抓住了她的手，那个瞬间她的无名指和中指几乎是呈九十度了。
　　更熟悉了……莠子，你能不能再笑一下啊？
　　这样我就可以幸福地、满足地，向深渊去了。
　　有帕格尼尼魔鬼的颤音，有你手指传来的温凉触感，有你那明亮了星斗银河的笑容。
　　够了。

　　六.
　　白色百合花染上猩红，张牙舞爪，萎谢在地上。
　　拥挤的地铁车站，因人群的惊慌而变得更加拥挤。
　　夏川的手里握着一把小刀，那是他平素上课时划桌子用的，不过也确实陪他干过不少“伟大”的事情。

　　人长得越大，知道的越多。爱的越多，恨的越多。容忍的越多。
　　“哎，你知道吗？隔壁家的两口子又打架了。”
　　“又打架了？那男人不是腿都废了，我看他女人对他不离不弃的，这人怎么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
　　“嗨哟，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女人漂亮又贤惠，离了再嫁也有大把的男人追，孩子随便丢给婆子，这废物男人是怕咯，想把她打也弄废了，人就不会跑了。”
　　“有道理得嘞，那他家小孩子好可怜的哟……年纪这么小，才刚上学吧？”

　　“救火呀！救火——”
　　“疯了嘞！！这家都是疯子！放火连累得我家也没了——啊！”
　　“他家男人爬出来了！快！快去帮一把！”
　　“女人呢？他女人呢？天呐哪来的音乐声……不会是那个疯婆子在搞吧？！”
　　“救不了了！要爆炸了！大家快跑吧！”
　　夏川站在马路上，远远地看见那片火焰。放学后的路上有着许许多多的小伙伴，他们聚在夏川的身边，惊讶地摇晃着呆愣在原地的夏川：“夏川……那是你家吧……”
　　“不……不……那是，妈妈……”

　　她说我不相信她，也不爱她了。
　　可是我没有这样，妈妈你真的误会我了……
　　快要记不得妈妈的样子了……好想……去找她……告诉她……
　　在她的怀抱里。

　　夏川把嘴撑圆，用力拉出最后一丝微笑。
　　“莠——子——”

　　七.
　　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黑裙子的女人看着空荡的车厢，抹去了溅在脸上的血，神色平静庄重，像个在进行圣礼的神父。
　　然后她转身离去，背影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