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闻奇录》衮克困告

6、第壹奇（六）

　　他手持一把长刀破开黑魆魆的头发，仿佛一柄黑曜石的刀子切开迷雾。

　　那存在一瞬间就切开了我脑中的阴霾。

　　凌乱的发须以一种绝不唯美的方式在车厢内纷纷飘落，随着男人的动作，那些头发流血似的疯狂散出比先前浓烈一百倍的焦臭。说真的，若不是亲眼看到它们是由头发组成，我一定会以为他们是坨烂泥。

　　喷溅而出的气味在钻入鼻腔的那一刻就直捅脑门，以一股势要把我俩的灵魂都薰到入味的架势发狂地肆虐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咳嗽着用袖子捂住口鼻，眼眶烧得发烫，泪水也止不住地流。那男人的鼻子一定不大好，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他是怎么在这种气味下行动自如的。我一想到自己方才差点被这些头发噎死，就觉得身体里的意识被一只浑身潲水的老鼠用黄牙叼住，正一路在阴沟里狂奔着离家出走。

　　女人似乎愤怒地喊了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我的注意力几乎是痛苦地钉在那道黑暗的身影上，仿佛他是这世间唯一真实的东西。

　　在这阵神经都快被融化殆尽的晕眩中，我再次睁开眼皮时，发现自己正被男人拎着领子跃到仅剩边缘的车顶上，然而还未站稳，乱舞的黑发就跟追没付钱的嫖客似的又从车厢里急涌出来。

　　这男人却宛如在背后长了双眼睛，在发丝触到他之前就猛地旋过刀将它们利落地斩断了。

　　但头发实在是太多了，男人斩刀的速度虽然能让它们暂时近不了身，被突破防线看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跳！”他命令的声音清晰地穿过我脑中撞来撞去的杂音，在高速坠落中把我的身体猛地拉住。

　　我甩了甩头，看着视野内低啸掠过的黄土地，不禁冷汗汩汩。我缩回脑袋，对男人讨好地眨了下眼：“我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男人在妖发缠身的混乱中相当慷慨地给了我一瞥。“那什么是时候？”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实，他就拽着我一起跳了下去！

　　幸亏我习过武知道怎么挨打，也晓得怎么让身体的损害降到最低，不然这一下能把我的肺都撞出来。

　　男人利落地顺势爬起来继续砍那些追随而至的头发，虽然他没有明说，但看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似乎就差在我屁股上踢一脚让我赶紧滚蛋了，于是我一拱身站了起来，拔开双腿积极跑路。

　　“别让她跑了！”女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尖叫。更多的头颅从疯狂的黑发里翻滚出来，不止是我先前看到的那些死去不久的，追过来的大多数头颅跟骷髅差不多，只有那么几张脸骨上还覆着枯萎的、纸似的皮。

　　他们奔着我背后而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咬住我的肩膀、腘窝，把我扑倒，但男人的长刀在夜空中旋划出几道诡异的弧度，那些脑袋就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我继续往前飞奔，脉搏在我的眼里蹦跳，气息在喉咙里灼烧，我感觉自己并不是真的在奔跑，而是硬拖着步伐拼命催眠自己向前迈进。

　　这过程中，我还一直鬼使神差地忍不住频频回头。明明我的手腕还结结实实地粘在头发上，以这种双臂护头的姿势边跑边往回看简直就是找死，我却抑制不住自己转头去看他的欲望。我只跑过了六七棵青槐树，就被石子绊到崴了十六七下，照这趋势下去，跑回家也非得成瘸子不可。

　　女人吹气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焦臭的气味像是散进了风里，渐低渐远了，我觉得自己再跑个几十步，就可以看到旅店门前高悬的淡弱灯火，那双倒映着夜空的眼睛却在我的心里逐渐清晰，像是把星星都倾倒进了我的胸腔，黑黝黝的火焰使我不寒而慄。

　　我停了下来。

　　然而一扭头，就看见那个黑里透蓝的脑袋被卷入了翻滚的巨大发团之中，他的刀也不知怎的掉到了肆虐的黑发外。

　　“喂！！！”一瞬间，所有的恐惧都在侵蚀我，我的脑子里已没有理性思考的空间，只想尖叫着远远逃离，但一个针尖般的认知告诉我心里有什么地方正在发痛，痛到正常的空气我也无法用力呼吸。

　　那团头发开始努力蠕动，仿佛一块消化食物的巨大胃脏。

　　当我意识到这块胃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大的时候，双腿已经疯狂地摆起来往回跑了。

　　……我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冲回去？

　　那人比我厉害那么多还被吃了，为什么我还要回去送死？！

　　愈来愈近的恶臭熏得我双眼发痛，步伐却奇怪得比离开时轻上许多，我捂着脑门左躲右闪地避开触手般袭来的黑色发束，一把扑到地上抓起那柄长刀，反手朝自己脑袋上砍去。

　　寒光一闪的时候，我蓦地听到脑海里有什么人在说话。

　　「人生只能活一次，所以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后悔。」

　　黑色的发丝轻飘飘地落在地面，我感到一股酸液正不可自抑地从胸腔里涌出来，窜到阻塞的喉咙里。

　　我还没那么聪明，就要绝顶了——

　　……但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啊！就算是以后秃顶，也要当秃顶中的秃鹰！

　　没再管掉了一地的头发，我撕扯着声带大吼着举刀砍过去，然而下一眨眼，我就发现那些头发跟吃坏了肚子似的纠结扭动起来。

　　发团好像再也无力密合，乌黑的头发抽丝似的一层层剥落、散开，然后，一只白得出奇的手从那团漆黑中倏地破出。

　　男人安然无恙地从猛地失力的发团中跃了出来，除了裹着一身焦臭，没少一条胳膊一条腿，整个过程也不见他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出尘脱俗得好像刚才只是走进酒肆点了壶渌酒，我简直要给他找把琵琶来奏个小曲了。

　　我握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你就不能早一点出来吗？！

　　男人看到我在这边傻站着，倒是显得比我还要惊讶：“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

　　我凝视着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男人的头发在刚才的运动中散开了，因为穿过杂乱的发团而纠结在一块，明明是这样可笑地乱翘着，却在地平线升起的苍白晨辉中闪着金灰色的光芒。

　　我的嘴唇痉挛地抽了下，不甘心地嘟囔了句：“你那一头头发没了就太可惜了。”

　　男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下一霎，我就看见暮色中划过一道熟悉的弧光，胸口刹时一片冰凉。

　　我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几步，几乎站不稳脚跟。

　　明明天都快亮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白闪闪的冬星挂在天上？

　　我晕乎乎地凝视着，觉得每一颗星星都在我的血液里燃烧，但是它们全都不可控地正在往黑暗的深渊滑去。

　　我低下头，发现一根极细极弱的头发正直直地扎在自己的胸膛上。

作者有话说

　　变强的首要一步，是变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