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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壹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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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天早晨洗头都遇到奇奇怪怪的人,我是不是应该改成晚上洗?
要知道,还没吃早饭前遇到新鲜事,这种事做一回算是有趣,但连着两天都发生,就有点难以忍受了。
从漆黑的晕厥中重新踏入现实时,我发现自己正倒在一座颠簸着的油壁车内,整间车厢仅以一抹油灯的微光照明。
油壁车是长安城内最热门的公共交通之一,车身做得很长,厢内铺有柔软的褥垫供乘客休息,壁上还挂着讲究的锦帘。
这种车起码可以坐五六个人,然而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却觉得这车厢拥挤得惊人,好像有不真实的□□穿着真实的黑影在我身边推推搡搡,跟我这个大活人抢座位。
我感到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痛得像是被人剜出来又重新塞了回去,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一片。先前流出眼睛的仿佛不是眼泪,而是又稠又热的脓水,就连挂在脸上都会引起一阵针刺的疼痛。
头顶那种黏糊糊的紧缚感没有消失,双手还是被粘在头发上。我从双臂的间隙往外看去,门窗正紧紧地闩着,仅透出一丝昏暗的光线,天应该还没有亮。我想我并没有昏迷太久,后脑上的那一击只造成了底部的酸痛,既不至于严重到脑震荡,也不能灵验得让我忘记所有倒霉的遭遇。
奇怪的是,除了车轮偶尔碾过石子的不流畅感,我并没有听到马蹄声。
我正思索着自己会被带到何处,就有一个声音抢先说话了:“东西在哪儿?”
这句话是要一直重复到地老天荒吗?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蓦地撞进一张苍白、粗糙的脸孔,那人耳边别着一朵鲜艳至极的红花,肤色却淡得令人恶心。
是那个卖发油的女人。
此刻,没了脂粉的涂抹,她脸上挂的好像是冰冷的死肉,眼睛转都不转,仿佛不曾活过。
所以……狩猎人头的是这个人?为了什么?脑袋?还是头发?不。我想起那小孩拂过我的手时软绵绵的触感,现在想来,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肢体。
或许,就连这个女人,也已经死了。她只是被操纵的尸偶、被狩猎的被害人之一。
我有些震惊地盯着她:“你没听说过吗?”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听说什么?”
“今日不久睡,明日即长眠,”我扭动着身体坐起来,“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抓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睡眠不足是会掉头发的?”
“今日何须久睡,你死后有的是时间睡觉,而现在……”女人残酷的面庞上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交出来吧。”
我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缩:“这样不大好吧,我头发既不黑又不顺,近来又脱发,你得了我的头发,能得到什么好处?”
女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露出一丝轻蔑的神色:“谁在说你的头发了?你这一脑袋头发已经不能用了,我又怎么会要?”
她这话让我一下子硬了拳头:“虽然我头发不是很好,但我可是每天都有在努力护发的啊!而且我听说头发长得长一些虽然好看,但它要从头皮上吸收营养,会让人头脑昏沉,落下耳鸣的毛病……”
“住口!”女人的怒火像是在一瞬间被点燃了,又向我逼近了几寸,“别东扯西扯的拖时间!我看到了!在食肆里!我看到他交给你了!东西到底在哪儿?!”
“什、什么东西?”谁交给我什么了?我心里发慌,又往后缩了些,但我的背已经贴到墙面上,不能再往后移了。“我不知——”
话音未落,女人便伸出手,向前微微屈了一下手指,我还没想明白她手指怎么这么长,就觉得有数道黑黝黝的闪电抽到了自己的胳膊和肩上。
那种疼痛,好像空气一瞬间化成了某种无形的野兽,把我当作待宰的雏鸡般一根根地拔掉身上的汗毛——胳膊、双腿还有腹部——转眼间,我的外衫就被抓挠成一根根破布条。
外面明明是寒春四月,我却觉得快要熄灭的烛火好像一瞬间明亮到足够烧穿脑袋,把我的神经铁丝似的烙得通红。扑腾的血液在体内猛烈地捶打,就连鼻孔里也燃起一团炽热的烈火。
渐渐地,身上的疼痛仿佛是落在了别人身上,女人的斥骂在我耳中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喃喃,我看到黄金般的颜色在现实的分界处闪烁、燃烧,好像包裹在蒲公英球里的渐沉的夕阳,发出诱人的邀请——有人惊恐地叫出我的名字,然后,一大片赤红从那人的后背绽开,鲜血淋漓得看不出原来模样,铁的味道,却很甜,顺着嘴唇滴进空气里,把尘埃都染上了红花的颜色,热得灼人。
面对不可能的场景时,理性的那部分似乎会自发寻求合理的解释,我不知怎的又想起她头上那朵袅娜的丽春花,还有那股缭绕着皮肤的浓烈香气。
现在想来,那浓郁到糜烂的花香是为了掩盖血和腐肉的味道,她头上的那朵花也并不像寻常的丽春那般纤弱,而是像个坛子似的壮硕妖冶地生长在头发上。
我忽地醒悟过来。
也许那并不是丽春花,而是阿芙蓉。
而阿芙蓉花正是拥有致幻效果的底也迦的主要原料之一。除开形态各异的叶片,这两种植物的花朵极其相似,我当时无法看见可以区别两者的叶片,这才把女人头上的阿芙蓉误看成了丽春花。
所以在那时便中招了吗?那么现在犹如鞭阵一般对着我的又是什么呢?这种不详的幻象,难道不是可视而不可触及的东西吗?
我蜷缩着趴在地上,鼻子血流如注,胸口回荡着一种虚弱的心悸。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有点想笑,我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谁能想到洗个头都能洗出这么多麻烦事?
模糊的视线中,女人的怒火终于蹦出了最后几颗余星,她活动筋骨似的插着腰扭了扭,转过身。
在她背过身的一刹那,我把刚才从怀里拱出来的发簪攥在手里,从地上猛地跃起!
女人的背影却在我扑过去的一瞬间被沉重的黑色丝帘牢牢挡住。
簪子和我的手掌一块儿插进了缎子似的厚帘上,入手的触感却令我脑颅中的某种东西尖叫着沸腾起来。
头发?!!
嘲笑声从黑色的发帘后闷闷传来,然后,那些头发仿佛有生命似的纠缠扭结起来,女人的身影从分流的发瀑间再次浮现。
在头发即将顺着发簪缠到双手的一刹那,我向后跌倒在地,却在屁股触到地面的一瞬间看清了车内的光景。
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瞎了,为什么方才我没有看见呢?
这整座车厢都被黑色的头发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好像头发天生就应该是一种蔓生植物似的。数不清的黑丝绷得紧紧的,交错穿插在车厢内,仿佛层层叠叠的剑戟闪着阴森的寒光,一直延伸到女人身旁,又在那里集结扭缠。它们散发着我先前在后院闻到的那股污浊的焦臭味,女人所在处更像是直接在排污的渗井旁开了个巨大的通风口,光是闻着就令人喉咙发痛。
我忽然意识到先前那些人头并不是飘在空中,而是系在我本来看不见的发弦上。那么,那二十三口人,还有那个拦住我的男人——他其实不是要杀我,而是在保护我不被杀?
但摆在我面前的是真的头发吗?这所有的一切难道不是我假想中的敌人,从狂热的脑筋里发出来的虚妄的臆想?我的眼睛倘不是上了当,那就是兼领了一切感官的知觉,我仍可以看见爬满了车壁的头发,我的胳膊上还流出一滴滴刚才所没有的血。这痛感太过真实了,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这东西是不存在的,是脱发掉发的恶念使我看见这种异象。
“差一点呢,真是可惜,”女人回头睨视着一切,好像刚才不过是一只蚂蚁在锅上跳了一下,“就算你能砍掉我的脑袋,也杀不死我。”
我下意识地抓住覆着地面的头发,又被入手的触感恶心得弹起来。捂着手往下看去,先前见到的那些灰白的面容正双眼紧闭地埋在黑发之间,我碰到的正是他们一点温度都没有的面颊。
“怎么样?栩栩如生吧,我操纵的这些小宝贝,”女人摸了摸头发构成的帘幕,好像在爱抚情人的脸颊,“你知道人死后,他的头发每月还要长一寸吗?只要一直养着,两百年就是二十米,二十个人就是——”
“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药?”我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张死人的脸孔,却没有再碰一次证实他真的存在的勇气,即使到了这种地步,我仍宁愿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是草药引发的幻觉。“是你让我看见这些的是不是?!”
女人的面容被更加强烈的鄙夷占满:“蠢货,难道你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觉吗?”
她的手指做了个怪异的比划,那一大团头发就跟疯狂移动着朝我席卷而来,一路滚还一边呕吐出更多乌漆麻黑的头发,下一刻,我就发现自己脚下蓦地变软,塌陷,让我弄不清地面的界线究竟在哪儿了。
铺天盖地的气味席卷而来,我整个儿滑进了一团汹涌的头发漩涡,马上就被黑浪淹没了。
在极大的恐惧中,我拉住了一束深色的长发,但那头发仿佛没有尽头似的,越拉越长、越多,上面像是涂满了带着辛味的薄荷油,我裸露的皮肤一碰到它就着了火似的传来阵阵剧烈的灼痛。
我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渴求呼吸与屏住呼吸的两难境地,一方面我正艰难地把空气挤进窒塞的肺里,免得被活生生憋死,另一方面,那焦臭味又实在是惊心动魄,它锐利如钩地探进我的每个毛孔,把我的心肝脾肺肾连带脑花一块儿勾了出来,险些令我一命呜呼。
我是想要长(zhang)头发,可我想要的不是这种长(chang)头发啊!
我胡乱地蹬踹,脚跟却只能深深地插进软绵绵的头发里。我开始尖叫,可喉咙好像被那股浓烈的气味堵死了,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声带到底有没有震动。然而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仍在撕心裂肺地尖啸,那尖啸唤来体内的一阵飓风,把阻塞的肺腔猛地撕裂开。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女人的声音透过层层发丝传到我的耳边,好像头发本身在对我说话,“东西,在,哪里。”
我觉得我后半辈子都要对这句话有阴影了。
突然,在这阵窒闷的朦胧中,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好像一颗陨石隆隆地撞进了车厢。我还没看清楚来者何人就吃了一头一脸的碎木灰,不过这总比吃头发强多了。
包裹着我的灰暗被无法阻挡地剥开,缠满脸部的头发蓦地松懈。我溺水似的大口大口地吞咽,枯萎的肺叶终于得以饮入身体亟须的空气。
是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