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木子锡

27、天性（4）

　　“你是……”林悦铭的食指按着太阳穴，在大脑的储藏间里一通翻找，“谈……”
　　“是我，”对方似乎被突然停下的林悦铭打断了脑回路，半天才接着说下去，“林悦铭是吧？你也在陶市一中上学。”
　　做了三年同学的对方轻易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林悦铭在惭愧中略微有一丝得意。端着咖啡的手不自觉地往对方桌上一搁，指了指在了桌对面：“不介意我坐在这吧？”
　　“我接下来有约，不过这时候倒是一个人，不介意。”
　　“这么多年过了，我差点没认出来，”林悦铭一边坐下一边感慨，“但是怎么说呢，那个，气场，倒是没怎么变，太独特了，所以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我刚才就觉得熟悉，没想到真是你啊。”
　　“容易印象深刻的是姓吧，”对方淡淡地回了一句，“毕竟‘谈’这个姓还是很少见的。”
　　林悦铭被戳穿之后有些讪讪的，一只手端着咖啡，另一只手闲闲地搁在桌上，表带的反光让对方觉得有点晃眼。
　　“我倒是一直记得你，”对方仿佛是对这尴尬的气氛有点抱歉，开口救了场，“班里的少爷，青春少女的幻想对象。”
　　“哦？”林悦铭眨了眨眼，“受宠若惊啊，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想。”
　　“不是我，”对方又泼了一盆冷水，“我对男性没有兴趣，但我好歹混在女生堆里，她们平常私底下聊些什么我还是知道的。”
　　林悦铭看着对方漠然地喝了一口咖啡，半晌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嗯？”这回对方真的惊讶了，“为什么道歉？”
　　“当初我……我们……我们班……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对不起。”
　　“哦，”对方眨了眨眼，把咖啡放下，摇摇头，“你在说那个，那个就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跟电视剧里面那些扔课本撕作业，骗到厕所里泼水的霸凌比，你们已经算不错的了。”
　　“但是……”
　　“当时我有抑郁症，就算你们谁来找我说话，我也不会说的，所以大家都不理我这样反而更好，”对方用勺子划着碟子边缘，“我还算过了一个比较平静的高中。”
　　林悦铭不知道对方当时的想法，不过对方如果知道男生们那时候起的外号，大概就不会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跟他对话了。
　　年少的时候视野是局限的，世界浓缩在一个名为校园的盒子里。成绩的跌落、老师的斥责、朋友的争吵、同学的目光都是天大的事，生活的一点涟漪都能在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偏偏那又是最孤独的年纪，很容易认为亲友师长不理解自己的心声。对于成年人来说他们的痛苦是多么微不足道，因而他们不懂得也不愿懂得。
　　林悦铭那时无法理解心理疾病的存在，也无法对狭窄世界中闯入的异类施以同情。其结果就是所有人联合在一起，在排斥异类的同时确认自己生活方式的正确性。
　　他现在一定不会这么做了。
　　“那你，”林悦铭尽量不让自己的关切显得像是同情或者共鸣，“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还不错？”对方皱着眉好像在判断自己的话的准确性，“现在是最稳定的时候，如你所见，我现在……是个男性了。”
　　林悦铭猛地一震，终于明白刚才开始一直困扰他的异样感始于何处。对方的发型、声音、穿着……
　　“你……”林悦铭吞咽了一下，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
　　“我做了性别重置手术，你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的，告不告诉你大概都能猜得出来，”对方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握着勺子的手却像是无处依托一样，在瓷盘上划得越来越快，“我有性别认同障碍，简单来说，我从小就一直希望自己是男生。我对裙子有很深的厌恶，青春期发育的时候焦躁不安，甚至一直想像男生那样上厕所……我母亲一直想让我成为一个标准的女孩，可惜没能成功。但她后来理解了我，也支持我做手术，最后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林悦铭愣了好久，然后笑了一下：“本来我应该很惊讶的，但是可能是在这里呆久了，觉得发生什么都很正常。我在高中的时候就觉得你像个男生，行为举止啊，发型穿着啊，还压低嗓门说话。”
　　“大家都觉得我很怪吧。”
　　林悦铭又笑了一下，这动作含有明显的不自然，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那你呢？你现在为什么在这个镇子上？”
　　“我吗？”林悦铭低头看着咖啡，“是因为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
　　“听你的声音感觉你很惊讶？”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对方很直率地说，“但是我一直以为你对女性没兴趣……”
　　“你说什么？”林悦铭不自觉地把手放了下去，“为什么？”
　　“高中的时候追你的人连绵不绝，但是你不是始终没有女朋友吗？如果你是个学霸，拿学业为重当借口倒还说得过去，但是你一向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吗？所以……”
　　“那是我被初中的初恋伤的太深了！”林悦铭仿佛是听不下去了，“这都能得出这种联想，你对我的怨念有多深？”
　　“抱歉抱歉，”对方举起双手，“你一直是我理想中的男性形象，所以我才一直对你很关注……你现在的女朋友她有什么……我是不是不该问的？”
　　“我花了很多年才找到她，但是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林悦铭苦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很痛苦，但是我又不能下决心改变她。我出钱让她接受治疗，结果都那么长时间了，她还是一直那个样子……”
　　对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我这样直说可以吗……你在阻碍她的治疗？”
　　“我很需要她，”林悦铭低头观察他的杯子，“甚至超过我的生命。”
　　对方微微皱起了眉头，看了他一会儿，林悦铭一抬头，猛地看见对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握着杯柄的手不自觉地震了一下，叮的一声贯穿了空间。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林悦铭微笑着问对方。
　　“不知道，”对方向后靠了靠，摇摇头，“可能是我习惯盯着人看，抱歉。”
　　林悦铭向窗外看过去，没有说话。
　　“她长得很漂亮吧，”对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能让你倾心的人，一定很漂亮。”
　　“很漂亮，”林悦铭点点头，向窗外一指，“跟她有点像。”
　　对方看见视线延伸的终点走过了一个一身火红的明艳女子，恨天高的细跟当当地敲打在地面上，看见的人都要替主人忧心别一下子断了。染成酒红色的头发末端随着步伐一下一下弹跳起来，像桑巴舞曲里激荡的节拍。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往这里看，女子朝这个方向斜视过来，目光里的气场让林悦铭打了个寒颤。同样是平板地站在那就风情万种的脸，梅雪的美就是暗波涌动的，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一窥究竟。而这个女子是强光刺目，打了个哆嗦之后就会自动远离。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受欢迎的，换言之对他而言也就是没有魅力的。
　　林悦铭移回视线，耸耸肩：“我收回刚才的话，她们两个一点也不像，刚刚是因为穿衣风格太像了，所以一瞬间我还以为像她。”
　　对方也收回目光看着他，点点头：“也是，你们这些公子一般都不会娶这么强势的对象。”
　　“强势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强势带来的生人勿近。”
　　对方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这样啊”，拿起手机看了看：“不过你不用上班吗？现在是工作时间啊。”
　　“本来是要上的，但是我有点私事要处理。”
　　“私事，”对方微微歪了歪头，“可以悠闲地在这里喝咖啡的私事。”
　　“我是看到熟人才停了一下的，这不是就要走了吗？”林悦铭站起身，“今天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是，”对方礼貌性地点点头，“希望你能放宽心，我知道病人和家属都不容易。”
　　林悦铭苦笑了一下，想转身离开，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很不符合常识的事。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犹豫着开口：“你……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叫……”
　　“很正常，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对方倒是很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叫云彻，谈云彻。”
　　林悦铭想说一句“很男性化的名字”，但是觉得有些冒犯还是作罢了。
　　谈云彻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很男性化吧，我母亲在我出生前一直想生个男孩，我出生后有一段时间也试图把我当男孩养，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不过她大概也没想到后来我会变成这样。”
　　林悦铭笑了一下，转身离开，没注意到后面对方的眼神，从中途开始就变得有些不安了。
　　林悦铭走进了预定的地方，把电脑打开，然而和往常不同的是，屏幕上毫无显示，一片黑暗。
　　林悦铭敲了敲电脑，重新启动了一次，还是不行。
　　他关上电脑，用食指和中指敲了一会儿太阳穴。
　　难道电脑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