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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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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曜一动不动地躺在小庭院的青石板上,穹顶上万千星辰如星盘斗转。
只漏下少许光辉撒在他的脸上,竟如黑夜绽开日光,恍惚不似真人。
身旁的剑隐有血迹,漏出点点细碎的银光。
他脑海里有纷乱的记忆,像火一般燃烧呼喊,使得他的眉轻轻浅浅地堆皱了起来——如一池被搅乱的春水。
意识在加速燃烧,他醒了又像是没醒,曾经盛星的眸子里一片茫然,不解若失。
口里只喃喃着同一个名字——“杨...修...明”。
像是叫着最亲密的爱人,一朝背叛,爱和恨混乱交匝,竟分不出谁深谁浅。
纷杂得难解其中滋味,却不甘只生出平淡浅薄的情愫,必是要曾经极浓极冽,又消失得浅淡无踪。
可是,不是呢。
这只是对于他而言的,残酷又激烈的真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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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曜清醒之时已是正日当午,他从青石板上爬起,像是摈弃了往日风姿。
芝兰玉树的青年拿起那柄银色长剑,抚去剑身上的血渍,神色肃穆有如夜行,——那是他的血。
他还记得,那把剑是如何刺入身体。
撩开上衣,却连伤口也不见了,只有那身月白衣裳上,带着撕裂、划痕和星星点点的血。
手里的剑却轻快无比,稍稍挣脱,欢快地环绕陆曜一个圈。
在他脑海里,用清脆好听的少年声音道“唤我陨铁”
陆曜苦笑,脑子里填充的记忆使得他不若往常,机械迟钝的叫道“陨铁”。
那剑便不动了,乖顺地任由他翻阅灵识里万金难换的典籍。
他无意识地一心二用起来。
他本名陆曜,字和明,才及弱冠。
生父是原长顺侯府世子,家门显赫。怎奈何途遭生变,一连串变故下做了商贾,却常年隐逸于山野村郊。
这青石板院,是外逃途中,由自小陪伴左右的朴伯置办下的。
那时他行年十四。身侧仅二人,朴伯,及义弟杨长洐。
杨长洐,小陆曜四岁,字修明。
陆曜念及这几字,眉心一痛,思绪火灼般不愿他再想。
他明明灭灭想到不少片段,却始终拼凑不出个完全来。
——只最后一面,那个少年不叫他“哥”,举止亲密的唤他“和明”。
仿佛他们有什么...逾越了的...缠绵悱恻的亲密往事。
也是他...决断的,把这剑带入陆曜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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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曜按了按眉心,走进熟悉的房子里。
那剑十分乖巧顺心,启了门,挑开天水碧色的帷幔,引他走近一只浅浅雕花上了清漆的卧榻。
他只觉自己消耗得可怕。
就着卧榻上那只用惯了的瓷枕仰躺下来。
闭目却看见无数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从那柄乖顺的剑上淌下,连时间都寂静停泄。
—— 好在,几瞬之后,那种遭受凌迟的感觉过去了。
自己仍旧身着这一身月白衣衫,腰间用石青色绦子系了一只白玉圆璧,在青石院里兜兜转转寻寻觅觅。
直到猝不及防听见一声“——哥”。
自门而入的少年清贵矜持,身姿如修竹般,笑容勉强而清浅,手里提着的——正是那柄“陨铁”。
陆曜苦笑一下,刚要应对上去。一霎那间,天旋地转,日月倒流。
面前的人掉了个个。
——那是个穿着藏青衣衫的青年男子,衣衫敞开,落拓不羁的露出半个胸膛,眉目英俊,神态潇洒风流。
——那男子手里拿着的也是“陨铁”。
(陆曜:〒_〒,不知道这辈子他跟“陨铁”什么仇什么怨。)
只见那男子拿起“陨铁”轻轻弹了两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弹剑而歌。
他放下剑,黑眸对上陆曜,“迎接你,陨铁的新主人。”
陆曜只得颔首点头,又听他说:“叫我将俽寒。”
陆曜也说:“我是陆曜。”这一句好似平白多了几分傻气。
将俽寒只对他说:“我是造出它的人。”
“陨铁有洗血之效,你可知道?”
陆曜点点头,他脑中填充的记忆很好的回答了这一句,那莫名其妙的剑的由来,那些数以万千的典籍,以及所谓的仙界。
奇怪的是,他对此并不觉奇怪,而那人也不觉如何奇怪。顺顺当当的说下去了“既为洗血,改天换命。”
“你资质原本上乘,如此更加顺利无碍。你既收了陨铁,我魂魄便暂宿你处。可好?”
陆曜知道没有得了好处不付出的道理,虽然——这于他而言,可能并不算好处。他点头,又问:“前辈,您还有什么交代?”
“自是叫你把我其他剑收齐全了。”
蒋俽寒半笑半打趣道“只余四柄而已。收齐了这责任就不会再困住你。你自可去寻自在逍遥,可应我?”
陆曜能说什么,他只能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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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便轻轻一挥手,使陆曜从梦中醒来。
醒来已是夜半时分,陆曜睁开双眼,下了床榻,感觉像是游走在半梦半醒之间。
被浓重的不真实感笼罩着,从前的认知碎成一片一片。
他不点灯,在漆黑的月夜下摸出院门,那时月色很淡,只照得出山峦的轮廓。
林间的树叶沙沙作响,但到底还是盛夏,有星子在熠熠生光。
那光星星点点地洒在天幕上,只分散了那么一点,却还是照不到他的眼底。
陆曜仿佛一瞬之间被抽离了所有情绪。
感觉连盛夏也冰冷的,毫无一丝温度。
陆曜想,“要离开了吗?”
可奇怪的是,他心里没有半分不舍,只是空落落的。仿佛过往消失在了天水之间,如琉璃,如彩云。
那柄剑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召唤,飞奔而出。游走在他的十指之间,他在月色下,细看那柄奇怪的剑。
——它银色的剑身,白天黯淡无光,在此刻却熠熠生辉,是一把没开过刃的钝剑。纯洁无害的,好像从不伤人。
他抚过小篆体的二字“陨铁”。眉目间浓云纠结,使得一张面孔,极秀丽,极阴郁,好似黄山之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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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陆曜便已收拾好行装,回望一眼,是很熟悉的村落,他想了想,敲开村长家的柴门。
年迈的老者有一大把稀疏的白胡子,动作迟缓地开了门,和蔼可亲的询问“陆家小伙,可有什么事?” 就猝不及防的被塞了一张房契。
陆曜真心实意的笑了一下,显得面貌愈加好看。晃了村长的眼,不过他本就老眼昏花。
“阿伯,我要走了,恐怕不会再来,村尾的青石房子,留给村子里建个学堂罢。”
又递过去几张地契。“留着弄些茅草棚子,农忙...平时无事也可纳凉。”
说完,他摆摆手,顷刻间就便转身要走了,像是怕村长推辞似的。
村长年迈,腿脚不便,动作迟缓,再是着急也追不上他,“哎...别走!你这孩子...你回来啊!”
陆曜眼角研开寸红,掉了几滴泪,却只是加快了步子,直到确定了村长追不上。
才高声喊道“阿伯!不用挂念我!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我会回来的!”
“这房契、地契只是托您保管罢了。村子里是真的缺那么一个学堂!要请个过得去的先生!”
村长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愈加长身玉立,叹了一口气,“唉...好孩子哪...”
又觉得这孩子与来时比较多了几分开朗,心中感慨,遂敬拜了各方神仙,盼这孩子福气厚重,遇事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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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曜心里多了几分轻快,引得陨铁也环绕他上下飞舞。
陆曜心里一惊,登时制止了它。
驾着乡下小镇的买来的马车飞奔出乡野田间。
白天赶路。
夜间蒋俽寒和陨铁灵识中的典籍教他修行,他资质本就好,如此更加进步神速。三月余,已达辟谷境界。
途中,陆曜实在辗转反侧,思来想去,他进入梦中,猝不及防与将俽寒面对而立。
将俽寒歪坐在一张檀香木的椅子上。给他指了身侧一张椅子,笑着问他:“阁下所为何事?”
陆曜就了座,看向蒋俽寒,说了实话:“前辈,晚辈...还有大仇未报。需了结了父母心愿,再随您去方外之地。您...可否缓些许日子?”
将俽寒抬眸看了他一眼,说:“可。”
察他面色,又向他抛去一个葫芦,里面装的满是烈酒。
此酒是难得的好酒——民间传言出自仙界,浓烈又不使人太过于沉醉。
(可惜某人不识货)
陆曜接住葫芦,打开盖子,饮了一口。——他这是头一次饮酒。借着后劲向蒋俽寒告辞。
将将要离开梦中之地时,就听见将俽寒说:“少年人,烈酒虽好,不要贪杯~”
陆曜登时打了一个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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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之时,葫芦在身侧,他眼中神采飞扬,策马扬鞭而行。
此时酒意正浓,精神头里有将行解脱的松快,更有种——无法寓意的悲哀。
陨铁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推着那个酒葫芦,发出人声,说“喝吧...喝吧...不是那什么...一醉解千愁吗?”
掉转马头,马车飞快地驶向大堇的皇都云治。
云治京一如既往浩瀚博大,容纳百川。不知来人会给以它怎样深沉浓重的记忆。
夜幕降临,陆曜想着长顺侯府紧闭的门扉,闭眼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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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全福酒家的店小二看见了一个好似天仙下凡的白衣男子,就站在他们酒店门口!(这么比喻有点儿不对,但是...店小二他...大字不识几个啊!)
那人身着素纹白衣,眉眼非常人足以形容,只觉得的是从画中走出,落入凡间,要惹了尘埃。那一番容色真真是了不得。
那男子缓步走近好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样子。(他们这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酒家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店小二仔细瞧瞧他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个公子哥儿,傻是傻了点吧,但绝对是个有钱的,便堆笑着迎了上去,“ 客官......”
却猝不及防,被一个大银锭子闪了眼。
听见那人说:“来间上房,并四两桂花酒,一叠拍黄瓜,一碟子花生米,随便两个荤菜...”
“剩下的归你。我向你打听点事儿...”
小二一听欢天喜地,拍着胸脯说:“公子,刚打别处来的吧,我先给您上菜,待会儿您想问什么,尽管问!我在全福酒家那么多年的店小二可不是白当的。”
便不顾他容貌如何,赶紧叫房布菜去了。
好看的容貌天天有,又不是他未来婆娘的,怎么比得上货真价实的银子呢?嘿嘿...这钱不仅够他娶一房婆娘了。
陆曜听罢有些难过。六年过去了,他对于云治...只是个异乡人...罢了...不想了。
收了钱,小二便把陆曜当祖宗供着。他问什么,除了不知道的、极隐密的都无所不言。
陆曜不敢深信他,但也旁侧敲击的问出许多。他叫小二告退了,仰躺在酒店的床榻上,感叹道如今云治的水越来越深了。
他想到以往熟悉的,现在都已经几然陌生了,不得不认清,这他无数次梦回的故乡,已不再是当初的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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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治...
这他真正的家,他已疏如外人,而那个山脚下的小村落...他却能彻彻底底的放下防备。这可...真的是...真的是天意不可琢磨。
可他又不愿回想,对于那个小村落,他有一种奇怪的情绪。
—— 毕竟没人会喜欢自己的埋骨之地。意识却告诉他那不是什么好奇怪的事情——这反而给他带来深重的不安。
陆曜无意识地抿了抿唇,这...不像是归途,反而像一次离程。
仿佛有什么声音在告诉他——“你...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什么?”
“永远也回不去哪里?!”
“哪里?!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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