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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欢喜 ...

  •   仲冬之日,草木凋零。

      宽阔的官道上,一列冗长的队伍抬着先王的灵柩,自殡宫出发,缓缓前往穹窿山上新修的王陵。

      日色隐在云层中,目送着一代英王,被亲人国名送往最后之途。

      队伍之前,姜肆身着麻衣孝服,垂着眼眸,跟在姜衍之身后。

      先王入陵,姜衍之身为嫡孙,亦是王储,被选为送陵人,在出王城以后,从江东王手中接过祖父灵位,捧至穹窿山。

      姜肆是外嫁之女,按礼不该在行列中。但念她和祖父关系亲厚,江东王不忍女儿失望,破例让她再送三里。

      谢致跟着,走在她身旁,侧过脸望向她通红的双眼和苍白的脸颊,心中不忍。

      这十日里,她一直茹素,又每日早晚都去王庙跪拜,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起初还合身裁制的麻衣,到今日,却显得空荡荡的。

      三里路程,不过转眼便至尽头。

      姜肆从队伍中出来,站到路旁去,望着送葬队伍逐渐消失在眼前。

      董伯庸驾着马车随后而至,远远停在一旁。

      谢致看了看天色,劝道,“阿月,回去吧。”

      官道之中,铺满了方才撒下的白色引路钱。一阵风过,呼啸而起,像一群白色的枯叶蝶,为萧索的冬,更增凄凉。

      姜肆望着那些飞舞的白纸,情绪汹涌而来,再也无法抑制住心中悲痛,放声大哭。

      谢致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陷入温暖的怀抱里,姜肆以首撞着他的胸膛,颤抖着,哭到不能自己。

      眼泪澎湃下落,又凶又急,一阵急促的哽咽过后,她整个人一软,昏厥过去。

      他将人打横抱起,走向董伯庸驾驶着的马车。

      琳琅站在车辕一旁,小跑着迎上来,欲帮着他扶公主上车。

      “不必。”

      喝住她的动作,谢致长腿一迈,抱着人登上车。

      董伯庸目光沉沉,让琳琅坐到车架上,挥鞭启程。

      睁开眼睛,又是一日。

      姜肆坐在床榻上,望着透窗而入的晨曦,问一旁的琳琅,“几时了?”

      “公主,辰时了。”

      琳琅端了一碗加了蜜的牛乳,喂她喝下。

      环视四周,不见谢致。姜肆披衣下床,坐到映了身后博古架上琉璃光芒的铜镜前,一下一下为自己梳理长发。

      “姑爷去哪儿了?”

      犹记得昨日,失去意识之前的失态之举,她既怒且羞,心中很不是滋味。

      “姑爷被王上召去了。”

      琳琅收拾好床榻,取了铜盆中的软布拧干,待姜肆放下玉梳过后,递给她净面,又伺候她漱口。

      “姑爷……”

      这时,合欢殿外,伴着一阵踏过青砖的脚步声,侍从的问安声音,随之而来。

      姜肆细细描眉,从镜中看见谢致撩开纱幔,站在自己身后。

      她放下螺黛,转过身。

      “谢致,我想在家中过年。”

      晨曦之中,美人梳着懒髻,乌发如墨,只靠一只金簪定形,漆黑的发梢落入微微敞开衣领中,黑发与雪肤的极致碰撞,耀眼夺目。

      “我方才,亦与父亲商议过。你这趟回来,清减不少,再跟着我长途跋涉回晋阳去,恐怕不妥。既如此,你索性多在吴郡住些时日,待明年春暖花开,我再来接你。”

      得了肯定的答复,姜肆心中的欢喜,满的就要溢出来,尚且红肿的双眸中,闪出莹亮的光芒。

      “你何时动身?”

      不待谢致回答,她又细细叮嘱说,“你回去过后,要替我照顾好阿福,天气越发冷了,别叫它跑到冰天雪地里去,会冻坏的。”

      她这趟回吴郡,便是倦鸟归巢。若说晋阳的九华殿中,还有她惦念的,除了寝殿内的青铜凤凰,就只有阿福了。

      唯一遗憾,也是没能将阿福带回吴郡来看看。

      谢致听了,心中发苦,这人眼里话里,半分没有他。

      “三日后,我就回去。”

      姜肆点点头,说,“早些回去吧,免得再过几日,处处都要下雪了,更不好走。”

      谢致不再多言,转身走出合欢殿。

      姜肆招来琳琅和翡翠,命人进点,为谢致收拾行装。

      谢致心中哽着一口气,意气之下,出了她的宫殿,望着与西晋国王宫规制相同却陌生无比的王宫,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他凭着感觉四处走,却正好碰见董伯庸自姜衍之的居住的宣武殿出来。

      “公子。”

      董伯庸虽是江东国人,却在半年前就入了他的麾下,叫一声公子是正当的。

      谢致见到他,本就堵着的心,更加不快。

      “你要出宫?”

      “是。”

      董伯庸听出他话语里的冷淡意味,躬身告辞,又被他唤住,听他问,“三日后我要回西晋国,你是跟着我回去,还是留在吴郡?”

      他心中微微有些惊讶,不知谢致为何如此发问。

      “公子,我虽是江东国人,但既承蒙您厚爱,入了您麾下,定是要跟着您走的。如今,江东国和西晋国亲如一家,我在哪里,都不是羁旅。”

      谢致注视着董伯庸,似笑非笑。

      “那便好。我还以为,阿月不跟我回去,你也会留在吴郡呢。董将军果然有原则,是做大事的人。”

      董伯庸的心中,猛地一跳,脸色蓦地变了。

      “属下不知公子此话之意。”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俊朗的五官中,写满了心事被拆穿的窘迫。

      董伯庸与姜肆自小一道长大,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他心中清楚,公主只是待他如同兄长,并无半分儿女之情。但他的心思,却是不同。

      这一刻,被谢致一语道破隐藏已久的心思,董伯庸心中,一片混乱。

      “董将军多心了,本公子只是夸赞你的忠心,并无旁的意思。”

      谢致神色冷淡地说,“既然要随我一道回去,便早些回府和你的家人道别吧。”

      董伯庸望一眼对面的新主,亦是公主的夫婿,定了定神,压下心中汹涌澎湃的情绪,告退了。

      他对王宫极为熟悉,不待侍从引路,自己便抄了近道离去。

      谢致站在玉宇飞檐之下,望着他的背影,眼神越来越冷。

      温暖的闺室内,香气浓郁。

      得知谢致要走,而自己能留在吴郡过年,姜肆心中快慰。又因祖父已经下葬,她不必再服素衣,便命婢女重新为自己换上美丽的衣裙,戴上华贵的首饰。

      打扮过后,觉得纤纤十指,有些素了,遂着人去寻新鲜的花汁来,准备调制蔻丹。

      琳琅端着一应器具,自内务房回来,入了合欢殿的庭院,却见谢致站在寝殿外。

      “姑爷。”

      她见姑爷那冷淡模样,低眉顺眼立在一侧,欲给他让路。

      “你端的这是什么?”

      谢致眼风扫过来,竟主动搭话,琳琅一时有些疑惑。

      “是公主调制蔻丹所需之物。”

      “给我吧。”

      他伸手接了,径自上了台阶,穿过游廊,向寝殿去。

      琳琅跟在他后面,到殿门外,懂礼的没有再进,和翡翠左右分立,做守门者。

      听见有人进屋,姜肆迎到外间,脸上的笑容,在见到来人以后,逐渐凝固在脸上。

      “怎么是你,琳琅呢?”

      不过半柱香时间未见面,她已经描眉画腮,妆扮一新了。

      谢致没有错过她脸上消失的笑意和眼中的奕奕神采。

      他抿唇,将托盘放在桌上,神色有些冰冷。

      “你怎地了?”

      姜肆见他沉默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谢致捉了她的手,将人按在绣墩上,目光沉沉,“人家说描眉画目,红袖添香是闺中乐事,今日,我也想试一次。”

      “新婚第二日,我也算为你画过一次眉。想来红袖添香我是指望不上了,不如用这个抵。”

      说着,他一手捏着她的指,另一手取了器具,欲为她涂到指甲上。

      姜肆挣扎,嘴里骂着,“谢致,你发什么疯?”

      “阿月,你应过我,往后不可再待我那般冷淡,怎么,你打算言而无信?”

      他有功夫傍身,手上用了巧劲,捏着她的腕将她手心朝下的时候,她虽不觉得有多疼,却也动弹不得。

      说着,他低下头,在她的不配合中,替她染完了双手。

      姜肆亦冷着脸,吹干指尖上新染的绯红,说,“你还有事吗?”

      谢致视线下移,放到她微微露出石榴裙外的雪白双足上,问,“脚趾要染吗?”

      她蹙起眉,双手拉了拉罗裙,站起身来,双足便被落下的层层裙幅,遮盖得严严实实。

      “不必。”

      她退后一些,觉得他现下的行为,有些匪夷所思了。

      谢致看着她的一系列动作,目光愈发幽深,放下手中的小镊子,和她对视。

      “阿月,我改主意了。”

      “这趟,要么你跟我回晋阳去,要么,我随你住到年后,我们再一道回去。”

      “你是一国公子,岂有年节不在王宫中的道理?”

      他这样的想法,实属妄念。

      “我在邺城为质的那两年,便是谢钦替我做了一国公子该做的事。今年,让他再做一次又有何妨。”

      姜肆想起,他们成婚那日,谢致卧病在床,也是谢钦穿了红色喜袍,欲代谢致与她行礼的。

      “谢致,看来你这个公子的位置,坐得并不稳。”

      “你放心,不会影响我答应你的事。”

      “这个天下,早晚是我的。”

      在姜肆面前,他已经不必要再隐藏自己的野心,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如何,你选哪一个?”

      姜肆与他对视,良久以后,败阵下来。

      “请你和我一起,留在吴郡。”

      那日过后,谢致果真命人传信回西晋国,说姜肆在回吴郡的途中,得了风寒,身体虚弱,不便赶路回晋阳。

      又道吴郡气候温和,适合养病。等过完年,天气暖和些,他们再回去。

      姜肆不愿每日留在合欢殿中与他四目相对,每日晨起之后,便到母亲宫中,承欢膝下。

      女儿和女婿能留在王宫中过年,姬王后欣喜不已,更下定决心,要改善他们夫妻俩的关系。故而每日都用膳之前,都会遣人去请谢致过来。

      令姜肆狐疑的是,每一次,只要她的母亲让人去请,他都一定会来。

      增增减减一番过后,她与谢致在一起相处的时间,竟并未减少。

      等到新年过后,天气逐渐变暖。久未归家的两个人,也到了将要离开江东国的日子。

      但不知道为了什么,姜肆心中,开始隐隐生出一种不安之感。

      起初,她以为是回晋阳日近,心中装着的,是对江东国的不舍。但慢慢的,她发展,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不踏实之感,就像是将有大事要发生一样。

      这一夜,她又做了一个新的噩梦。

      空荡荡的大殿中,光线昏暗。她睁开眼睛,看见陌生而又熟悉的陈设,一片恍惚。

      自己所睡之处,似是未央宫。

      “阿月。”

      是表兄的声音。

      她抬头,看见表兄脸色红润,站在床榻之前,分明不像是久病之人。望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惜。

      “阿月,如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谢致也已不在,你留下来,让我照顾你可好?”

      听了表兄的话,她很是不解。

      他为何说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然而不待反驳,她的心中心中,刺痛不已。紧接着,一阵极大的哀伤汹涌而来,她的眼中,热泪不止。

      “阿月……”

      她来不及回答表兄的话,另一道声音却似是从旷远之地传来,一声一声,安抚着她皱紧的眉头。

      “阿月,醒醒。”

      醒?

      姜肆听着这道声音,眼见着姬旸俯下身,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

      然后,她醒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谢致的脸。

      她一头热汗,整个人亦在颤抖着,谢致伸手想安抚她,却被她推开。

      “别碰我……”

      她抱着膝盖坐起来,声音冷冷的。

      方才的梦,太诡异了,然而最令她害怕的,是梦中的心境。不啻于祖父过世后的那种心痛之外,梦里的她,甚至已经没有求生之心。

      谢致起身下床,提起炉间一直温着的热水,倒了一杯,端过来递给她。

      姜肆喝了,又躺回去,闭上了眼睛。

      谢致忧心她会梦见前世,问,“你方才,梦见了什么?”

      姜肆拒绝再回想这个问题,但自己做了噩梦以后,也不想叫他好过,故意说出梦中听来的事,“我梦见,你死了。”

      谢致将杯子放回原处,回到榻上,盯着她的脸望了一会儿。

      “除此之外呢,没有旁的吗?”

      她睁开眼睛,看着谢致背着光,落在阴影中却更加清隽的面孔,心烦意乱。

      “没有。”

      谢致知道,她定是没有说实话。但做梦这等事,除非她自己愿意说,否则旁人是猜不到内容的。

      他脸色柔和下来,伸手放下床帐,躺到她身边去。

      “我不问了,睡吧。”

      月亮慢慢爬上床头,柔和的清漪,洒满大地,直将时间推至天明。

      姜肆醒来之时,谢致已然不在。

      “公主,邺城里来了使者,姑爷陪着王上和公子,一同在正殿接见呢。”

      琳琅挂起床帐,拿了衣裳为她披上,手上动作不停,嘴里,也报着姜肆想知道的消息。

      昨夜才做了有关表兄的梦,今日,便有使者自邺城而来。姜肆心脏一跳,抓着琳琅的手,面上,是显而易见的紧张,“谁派来的?”

      “奴婢听人说起,应当是陛下派来的使者。”

      她急忙下塌,趿上鞋子,让琳琅快速为她更衣。

      “公主,王上吩咐过,接见时辰是男人们的责任,让您就留在合欢殿中歇着。”

      每一次朝廷有使臣来,江东王都会设宴招待,不仅时间长,还极无聊,他了解女儿,已然知道姜肆不爱这些。

      然而姜肆心中着急,自己跑去柜子里拿了新裳。琳琅见了,只得忙活起来,为她穿衣梳妆。

      她匆匆赶至王宫宴殿,到门口却又不进,只是命了一个做事可靠的侍从,替她进店去打探消息。

      不多时,那人带回来一个巨大的信息。

      朝中使臣这趟来吴郡,是陛下听闻他们夫妻目下人在吴郡,想请谢致和她,入邺城一聚。

      于私,她和姬旸是嫡亲的表兄妹,身体内,都流血同一种相通的血液,表兄相邀,实难拒绝。

      于公,姬旸是周朝天子,他们只是属国之臣,天子下令,莫敢不从。

      姜肆知道,这趟邺城之行,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了。

      一整个白日,谢致都没有再回合欢殿。期间,姜肆去问过母亲,从她那处得了不少东西,皆是姬王后要他们带去邺城,交给姬旸的。

      姬王后和先皇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自幼感情甚笃。先皇驾崩过后,她怜惜姬旸年幼失去父亲,便经常送东西去邺城。

      姬旸身为天子,自然什么都不缺,但姬王后真正要给的,从来都只是心意。

      其中,亦带有她的目的。

      真心关爱侄子是真。更多的,却是她想要为儿女们,积累一点善缘。

      倘若日后朝廷要动六国,她希望,天子能看来这个自己做姑姑的,多年以来对他的惦记和疼惜之上,轻纵她的孩子。

      姬王后是聪慧的女人,十分懂得,哪怕是骨肉亲情,也要懂得维护,方能长久。

      她拉着姜肆的手,再三叮嘱。

      “阿月,这趟入邺城,你真正能信的人,只有阿致一个,无论如何,你们已是夫妻。且这些日子我看得出来,他心中,是有你的。”

      “你也稍稍收敛一些你性子中的傲气,有些时候,待他多些笑脸,不是坏事。”

      姜肆沉默。

      身边的人,都在劝着她,要待谢致好一些。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待她够好了,倘若还要更好,她却是不愿的。

      谢致那人,总有一日,是要掌天下,做帝王的。这样的人,哪怕如今喜爱她的色与红尘绝,也定不能长久。

      帝王自古多薄幸。就算他如今表现得再情深义重,将来做了皇帝以后,骨子里的凉薄和冷血,总会慢慢地展现出来。

      到了那时,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阿母,您也知道,谢致他,并非池中物,总有一日,他是要扶摇直上的。”

      “我虽然没办法不嫁给他,但我却有办法守着自己的心。不给出去,就不会有因被冷落便惴惴不安的那一天。”

      “阿母,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事,不是所有人都若我父亲那般,能做到只爱重一人。您不知道,谢致他爹,王宫之内,便有许多妾室。”

      “谢致身为他的儿子,父子一体,将来,也是要迎很多人的。”

      姬王后笑了,“阿月,你这些话,可与谢致说过?”

      姜肆摇摇头,眼中带着光,说,“我不必和他说这些。但是,即使我不和他说,我也知道,他并不会是能令我满意的如意郎君。”

      “阿母,我也和您一样的。我幼时就想过了,我的良人,一生一世,只能有我一个,自然,我也只会喜爱他一个。他有难时,我愿意为了他豁出性命,同时,我也会要求他,将我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她撒着娇,坐到姬王后怀里,问她,“您觉得,谢致是这样的人吗?”

      暮色余晖,静静洒在四野。

      屋内的母女说话声,渐渐小了。

      男子站在屋外的长廊下,不知听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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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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