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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夺心 ...

  •   她的牙关扣得死紧,谢致紧紧碾压而不得入。只得放弃目标,移开唇,沿着她肤质细腻的脸颊,一点一点挪到她发红的耳根处。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濡湿的舌,含住了她的耳垂。

      姜肆美眸大睁,泛着湿气,有什么东西一下在她脑中炸开。她拼命挣扎起来,双手拍打着他的前胸,急忙转脸想避开他的唇舌。但被他箍在怀中,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谢致,你放开我。”

      她后悔了,一种忽然袭来的恐惧之感,令她胸腔之中,如鼓重捶。

      这一瞬间,又羞又怒,声音里却带着娇糯的求饶之意。

      美人不着寸缕,对男人而言,自然有着致命的别样意味。

      “阿月,别怕。”

      他眼神温柔,喘着气音,手欲顺势往下。

      姜肆咬紧下唇,不知哪里生出来了力气,一把将他推开,扯过被衾将自己裹进去。

      “我不要你,你走……”

      她惊声尖叫,脸上,是明显的厌恶。

      他本就是虚虚俯在她之上,被猛地一推,竟落到了床下。

      那一瞬的惊愕退去,谢致脸色转沉,如覆薄冰。

      “你算计我?”

      他跌坐的姿势,稍显狼狈,但问出口的话,却是如此的磅礴。

      冷静过后,先前被忽略的种种,一下清晰了。

      琳琅翡翠是何等的忠心,怎会在她沐浴时不伺候在侧,又偏偏那样巧,等他进屋时,她开口要人送衣衫?

      他早料到她是刻意为之,但她的顺从迷惑了他的双眼,以及他的心。

      他竟隐隐生出期待,以为白日里的谈话过后,她会做出最好的选择,至少,会尝试着接受他。

      空气中清甜的香味愈发浓。

      前世的他,是从刀口舔血,阴谋算计中走过来的,这等味道,亦在算计中闻过,并不陌生。

      谢致的脸微微扭曲着,不去看床榻上的美人,起身快步走到桌上,提起茶壶浇灭了角落里的香炉。

      “姜肆,你竟然如此心狠。对自己,也用这等下作手段?”

      他已然怒极,连阿月也不叫了。

      姜肆裹紧被衾坐起。

      入夜以后,她的忐忑不安,层层叠叠,愈发浓厚。然而真到了对峙的这一刻,她心中,却是无比平静。

      她仰起头,和他对视,直面他的失望和愤怒。

      “谢郎君,你白日里的话,我冷静思考过了。你说的对,我既然已经嫁给了你,那为你保持家事,生儿育女,皆是我的本分。”

      “只是,成婚那日,你曾答应过我,要送我回江东国去的。你既会那样说,想来也是因为你也不喜欢我。”

      “而今,你却又说了和之前完全相悖的话,大约是对我的身子有了兴趣。你肯与江东国为友,往后愿我江东国,我没什么好回报你的,自然愿意奉献这副身躯。”

      她的语气变得温和,说,“只是,我到底没有经验,方才是太紧张了,害怕。下手便重了些。”

      她巧妙地避开那香的话题。

      “你把烛火灭掉吧,我看不见了,就不怕了。”

      像是为了表明诚意,她动手掀开了紧拽着的被衾,露出玉样娇躯。

      屋内灯火通明,亮得刺眼。

      她闭上眼睛,挪开遮住前胸的手臂。明珠般耀目的玉体,使人见了,便移不开眼。

      谢致一动不动,眼中怒火在烧,脸上亦布满阴霾。

      脚步声愈发近。

      姜肆表面镇静,盖在被下的双腿却不住颤抖。

      她察觉有阴影落在自己身上,下一顺,下颌一痛——

      谢致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和他对视。

      他显然被激怒到不愿粉饰情绪,双目赤红,手背之上,青筋暴起。

      他低下头,脸一点一点朝她靠近,几乎要贴在一起。

      “姜肆,你是凭什么,能如此作践我?”

      他说话之时,湿热的口息喷洒在她的脸上,惹得她长睫颤动不止。

      音落,他狠狠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谢致!”

      姜肆心里空得厉害,唤他。

      谢致置若未闻,径直离开。

      她睁着眼睛,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

      但他想要,她就给,何错之有?

      良久,琳琅进屋来,蹙着眉。

      “公主……”

      姑爷离开的时候,满脸怒容,却仍记得吩咐她进来伺候。可见,这夫妻二人之间,虽有不快,但应有转圜之机。

      她本有心劝公主几句,却见她裎着雪白的娇躯,坐在床褥之间,立时紧张了。

      “他强迫你了?”

      琳琅心疼不已。

      姜肆摇摇头,不发一言。让琳琅为她更衣过后,拉拢被衾,闭上眼,似是睡了。

      琳琅忍下满腹哀愁,吹灭屋中多余的灯火,蹑手蹑脚走出内室。

      桌上一灯如豆,描摹出昏黄的微光。

      今夜之举,姜肆是刻意为之,自然想过后果。

      以谢致的骄傲,知道真相过后,便再也不会想和她睡在一起了吧。甚至,等他得了势,恐不是同她和离,而是将她休弃,但她也承担得起。

      因到那时候,江东国已经有自保的能力,她有母家做后盾,不会怕他的。

      可而今,她如愿将他走了,却丝毫体会不到计谋得逞的快感。

      夜色沉沉睡去,姜肆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谢致少年时,潇洒恣意,不比姜肆少。但那样的轻狂岁月,自前世母亲去世,便彻底逝去了。

      命运的转折,自他入了邺城,成了质子,便开无情开始。他得她帮助,成功脱离死关,又卧薪尝胆,历时六年,才终于得偿所愿,兵临邺城之下。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孤勇赴死的那一幕。一身王服的她,从城墙上跳下,在他心头,开成美丽的花。

      后来他挥军破城,果真如她所愿。

      荡平九州,驱逐北羯,令四海靖平,河清海晏。

      他成了新朝的开国之君,一代帝王,御宇天骄。史官在为他编写传记之时,极尽华美之词,从他的少年时期,一直夸赞到他成了天子。就连中间那几年的晦暗际遇,也比作明珠蒙尘,龙困浅滩。

      只是在写到他的家事时,他们斟酌着,不敢下笔。

      他的前半生,出身显赫的谢氏王族,但他成了帝王以后,却是孤家寡人。

      谢氏至亲,一个不剩,放眼后宫,亦无人相伴。

      天下人人皆知,新君御极至今,一直不曾立后。

      若说是仍感念曾经的未婚妻,那位逝世多年的六国明珠,前江东国公主,又有人生疑——陛下登基后的第二日,就下了旨意,以天子之名,解除他二人的婚约,且命人起出佳人香骨,送回吴郡姜氏族陵安葬,将关系断得一干二净。

      若说不是,但三宫六院,无一位妃嫔,着实让人费解——陛下直至三十而立,膝下尚且无所出。百官劝解,他便下令,从谢氏族人中,挑了十位年少英杰,做接班人培养,只待百年以后,选出一位最优秀的,继承大统。

      流言不知从何而起,说陛下多年征战,龙体有损。他听了,心中波澜不惊。

      无人知晓,皇帝起居的未央宫中,置一隔墙,墙内,只有一块无字的墨色牌位,不知为谁所设。

      无数个佳人入梦的不眠之夜,都是那块浓重的黑和袅袅三支檀香,伴他至天明。

      但流言却并非流言。

      多年征战,他的确得了症疾,药石无医,短暂的一生,停在三十四岁。

      哪怕重活一世,谢致也依旧记得,前世弥留之际,他做了什么。

      那一年,是姜肆自城墙跳下的第十年,他的身体,已到强弩之末。

      自知大限将至,他在那之前的三个月便册立了继承人,且将权柄下移,不再理会国事。

      那是一个飘雪的冬夜。他支撑病体,将伺候在侧的宫人,全数赶出未央宫,起身按开墙上的隔层。

      空荡荡的寝殿内,即使燃着地龙,他却觉得冷,宫人点亮殿内的所有明灯,他也依旧觉得光线昏暗。

      “阿月,你看。”

      他执起三根檀香,抬手伸向烛火点燃,顿时烟香缭绕,在空中顿了顿,又散开去。

      “我应你的事,都做到了。这一生,亏欠你的,我都偿还完了。但真说偿还,我却还欠你一条命,想来,是再无机会报给你了。”

      黑色牌位之前,点着一盏长明灯火,日夜不灭,他将檀香插入灯火阑珊处的香炉之中。

      帝王沉沉的目光,紧紧凝视着那点明亮,一眼不错。

      良久,他终于鼓起积攒了十年的勇气,缓缓伸出手,触摸那块冰凉的墨色牌位。

      未央宫外,北风怒号,卷起沉寂在浓色黑夜中雪,从屋檐之上,扑到廊下。

      待风停雪驻,一切尘埃落定。

      谢致再睁开眼睛,已然天色大亮——

      新的起点,开始了。

      今夜,一腔热血被冰冷和凉薄浇熄,愤怒之余,谢致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回到偏殿。

      侍从见他又独自回来了,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公子,东西还搬去夫人那边吗?”

      他的眼中,一片清明。

      “不必。”

      那人见了他神色,噤了声,小心翼翼退出去。

      男人立在窗前,孤直的背影嵌在月色里,成了一颗历经风霜的松。

      前世,他还未来得及爱她,她便香消玉殒。重活一世后,他一开始,只是想让她在他的羽翼下,恣意快活。

      他以为自己能控制情感,却低估了她带来的影响。

      许是暗地里长久的关注,她的一颦一笑,竟不知何时,已经深深的刻进了他的心里。

      在江东王找到他,希望他能趁着热孝,早日迎姜肆过门之时,他心中的想法,不过是,娶了她,给她一切他能所给的尊荣,护他一世周全便是。

      故而一开始,他尊重她两世的意愿,许下日后送她回江东的承诺。

      他没想到,感情一事,能影响他至此,所有的预想,都脱离了应有的轨迹。

      到了现在,那个承诺,甚至成了他的掣肘。

      他愤怒,既是愤怒她竟敢乱用药物,又是愤怒自己,竟一时放纵,想这般轻易便得她真心。

      无论前世今生,那个女人,皆冷心冷情。他却抱着期待,为她一丁点示好,就意动不已。

      他无力,是不知要怎样,才能令她的视线,真正落在他的身上。

      她那样待他,他却依旧,深深渴望。

      或许是他错了,他之前,并非不爱她。

      前世那十年的执念,她已然成了窗外高挂夜空的白月光。

      而他,却想以手掬月,将她捧在手中。

      那夜过后,谢致再没来过寝殿。阿福偶尔还会跑去偏殿,他也只是平静地命侍从将它送回。

      两个人似是回到刚新婚不久的情状,一个早出晚归,另一个,闭门不出。想碰上一面,难矣。

      心知和姜肆对峙,他讨不到好处,谢致心中计较过后,率先打破局面。

      入秋以后,天气转良,草木萧瑟,王庭之内,却仍旧郁郁葱葱。

      他从外回到王宫,自一院绿色中经过,状似无意,问跟在身后要进偏殿,伺候他更衣的侍从,“夫人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

      侍从应道,“夫人甚少出门。但昨日午时,阿福少爷偷偷爬上房顶,夫人着急,命人搭了梯子,爬了几梯,想亲自去捉,被琳琅姑娘拦了,这才作罢。”

      他的视线,望着游廊对面的屋顶,没有应声。

      “我很久没见阿福了,该去看看了。”

      他这般说着,不知是为了说服那侍从,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穿过游廊,正巧碰见翡翠端着东西从殿内出来,撞见他,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急忙向他行礼。

      “姑爷……”

      谢致脚步未停,就要往里走。

      翡翠想拦又不敢,便说,“姑爷,公主在休息,请容奴婢进去通报。”

      这是公主下的命令,任何人进九华殿都要先通报的,她不敢违抗。

      “不必。”

      谢致腿长,几步便已经跨进门槛之内。

      “我来看看阿福。”

      他伸手,推开了隔间的门。

      深秋之际,天色不比夏季明亮,殿内早早地就点了灯火。

      姜肆穿着厚厚的夹衣,坐在妆台前,正就着灯火对着镜子,为指甲上涂抹蔻丹,阿福正团成一个球,睡在她脚边的毛毯上。

      冷风从开门的缝隙中钻进来,一路掠起做隔的纱帘,吹到她背上,拂动发脚轻飘。

      以为是翡翠去而复返,她笑着问,“翡翠,琳琅找到那种颜色的凤仙花了吗?没找到也没关系,我觉得这个红色也……”

      谢致朝里走了两步,身影出现在镜中。

      姜肆脸上的笑意,瞬间凝住,换成莫可言说的紧张。

      “你怎么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小镊子,起身转过来,望着他,十分疑惑。

      她以为,那晚过后,他该是再不愿见她才对。如今怎会主动过来?

      谢致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停在阿福身上。

      “我外出多日,想阿福了。”

      姜肆暗暗松一口气,俯身将阿福抱起来,露出淡淡笑意。

      “既然阿福喜欢你,你带它去偏殿养几日吧。”

      谢致的视线落在胖狸奴身上,又从她抱着阿福的手,慢慢移到她的脸上。欣赏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鬼使神差一般,说了一句话。

      “我要每天都看到阿福。所以,我得搬回来。”

      姜肆怔住。

      -

      晋阳的冬比吴郡要来得早,此时虽还是九月,但北风已起,吹得窗棱咯吱做响。她的心,亦跟着声音起伏的频率,砰砰砰在跳。

      姜肆悄悄望了望对面的男人,他的神色平静,似乎已经忘了那日的不快。

      “好。”

      她垂下眼帘,说,“我命人收拾一番。”

      说着,她就要唤琳琅进来。

      谢致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透过纱帘望向寝殿内的大床,又很快收回。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说,“让人收拾软榻,你我还是分开睡比较好。”

      姜肆迟疑了一下,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

      “谢致,我准备好了的。”

      他闻言,面无表情,朝她走了两步,到几乎与她贴到一起了,才停下脚。他的脸,慢慢低下来,高挺的鼻梁几欲碰到她的琼鼻,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呼吸相接的亲密距离。

      姜肆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谢致伸出手,撩起一把她的长发,在手中摩挲几下后,慢慢放在鼻息之间,嗅着她的芬芳。

      这样轻佻的,带着调戏味道的动作,令姜肆变了脸色。

      他没错过她的脸色,五指一张,捉在手中的青丝如水散落。

      “你看,你并没有做好准备。”

      谢致的眼神,变得柔和。

      “我不会逼你,你也不必迫你自己,我若真贪你的身子,自不必等到你献身就能得到。但你那日的做法,实是令人愤怒。阿月,我们已是夫妻,我有所图,却知来日方长。你莫再如此行事,既是折辱我,也是折辱你自己。”

      “阿月,我们不妨打个赌。我会待你很好,你便留在我身边吧。”

      姜肆呼吸紧了紧,直接问,“那若到你事成登顶那一日,我还是想离开呢?”

      “那我依诺,让你回江东国。”

      “只是,你不能再对我这样冷淡了,纵然你对我没有半分情爱,也不该对我感到厌恶。至少,我们还是同盟,信任和维护,你该给我。”

      他眼中,薄雾沉沉,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说了这样的话。

      “我应你。”

      姜肆没有理由拒绝。

      琳琅办事,自然妥当。不过一个下午,寝殿之内,便又多了一张床。虽然不比姜肆睡的那一张舒适,但是她用几张软塌拼搭而成,长度和宽度,比先前要可观得多。

      此后,她暗中留神,发现公主和姑爷确实只如往常那般,相敬如宾。忧愁之余,亦放宽了心。

      那日姑爷离开寝殿的神色,她一直记得。

      她怕他二人真的生了龃龉,如今一看却没有。虽不比旁的新婚夫妻那般蜜里调油,但还愿一室共处,便是好事。

      最让琳琅欣慰的,还是公主对姑爷的态度。以她对公主的了解来看,可知公主已经暂时收起了防备,心态平和,整个人,竟比先前要从容许多。

      她觉得,一切事情,都在往好的情状发展。

      一转眼,十月过后,便是寒冬。

      姜肆日夜祈祷,终于,又等来了新的好消息。

      江东王传书谢禅,言明穹窿山上的陵寝已经重新修筑好,请出嫁的公主和姑爷回国,参加先王十一月的下葬之礼。

      姜肆也收到了母亲的家书。从接到信的那一刻,一股难以言说的狂喜和心安之感,彻底抚慰了她空置大半年的心。

      “琳琅,翡翠,收拾东西,我们回吴郡去。”

      两行热泪,澎湃而出。

      姜肆等这一天,太久了。

      穹窿山上的陵寝竣工,不但意味着祖父能离开殡宫,得以安眠。还更意味着,他们江东国在暗中谋划的事,取得了初步的成效。

      江东国物资丰富,百姓富庶,唯一缺的,是兵器。而今,这一样,也都补足了。

      就算战事将起,江东国有西晋国这一个同盟,又有了良兵利器,在乱世中,亦不至飘摇。

      她整个人欢快得如同晚暮归巢的小鸟,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吴郡去。

      这夜谢致到戌时才归。

      屋里烧着地龙,暖和如春。他推开门,热气扑面而来,将身上带着的冰凉冷气吹散。

      姜肆早早地上了床,却没睡,听见声音,一下坐起来,光着脚跑下地去。

      “谢致,我们明天动身回吴郡吗?”

      暖黄的灯光拍打在她的脸上,笑意吟吟,一脸期待。

      谢致的目光,扫过屋角已经装好的箱子,落回她的脚上。

      周朝人惯穿木屐,他亦是不止一次看到过她石榴裙下的双足。

      雪白赤足,踩在白色的羊毛毯上,微微往下陷入一寸,像一对静静安睡着的小兔子,实在是漂亮又精致。

      迎着她的目光,他瞳仁缩了一下。

      “父王定下的启程之日,在三日后。”

      姜肆微有些失望,立在那里,表情耷下来。

      “不早了,你先睡吧。”

      说完,谢致背过身,除去沾着冷气的外衣,进了殿后的浴房。

      前世的南征北战,助他养成不喜好享乐,做事雷厉风行的性子。纵使在这样的冬夜里,也丝毫不贪恋热水浴身的温暖,草草洗沐完毕。

      从浴房出来之时,姜肆正坐在铺了毛毡的妆凳上,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梳理如瀑长发。

      他走到她身后的位置,身影落在镜中,被光滑的铜黄蒙上一层暖光。

      “谢致,这次回去,我想在吴郡住到年后。届时,你一人回晋阳可好?”

      谢致亦看着镜中她的娇颜,眼中不辨喜怒。

      姜肆手中动作不停,心却悬着,支起耳朵,一直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回去以后,若你想留在吴郡,也不是不可能。”

      在她屏住呼吸的静谧以待中,他接着说,“但眼下,我没把握应承你。”

      姜肆起身,曲起腿向他行礼致谢。

      “能得你这句话,我也安心了。”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在难得明媚的好天气中,姜肆和谢致在宫门口拜别谢禅,登上了回吴郡的车。

      回国之行,不比春日来时,阳光灿烂,一路繁花相送。但姜肆心情极佳,纵使晓行夜宿,风雪载途,仍然雀跃。

      这时节里,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待出了西晋国的地界,终于落下雪来。

      北风呼啸而过,卷起雪花飘飘,很快便覆满大地。

      姜肆听见外头扈从们的欢呼声,眼中发亮,将窗户支出一条缝,伸出手去,以掌做皿,接着雪花玩儿。

      直到被冷风冻僵了手,她才笑着缩回来,拿出一个干净的杯子,把那捧白雪倒了进去。

      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方才被风卷进来的雪花,被车中热气一蒸,化作水雾,将她晶莹的双眸,洗得更加明亮。

      谢致拨动铜盆内的银丝碳火,让温度燃得更热些,又取下炉上的铜壶,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当心着凉。”

      姜肆隔着绒套将杯子捧在手中,说,“没想到今年的雪下得这样早。”

      那样明朗的欢喜,这大半年里,谢致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

      不知是为这雪,还是为已经离开西晋国。

      他垂下眼帘,蓦地想起前世,她跳下城楼之前,说的那句话。

      姜肆,此生,唯愿做江东国人,不愿死后,还冠你谢姓。

      如今,冠是冠了,她却整天都惦记着,要早点脱掉。

      谢致心中长叹一声,夺心之路,果真任重而道远。

      他从车角放置的盒子里,拿出一块白檀,放在被烧红的炭盆里。

      袅袅清香,扑鼻而来。

      嗅着怡人的气息,他躺倒下去,靠着绵软的迎枕,闭目养神。

      他们坐的这驾马车,宽大舒适,有一张宽大的软榻,可供二人歇息。待茶凉了一些,姜肆低头抿了一口,慢吞吞爬上去,亦盖紧薄被睡了。

      因下了雪,天际乌云密布,不到日落之时,天色便暗了下来。

      他们这一行,人马众多,雪夜赶路未免困难,只得早早选了背风的山谷,就地扎营,生火热食,等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

      对谢致来说,宿在野外是常事,前世那些年,他餐风露宿,在大雪夜中行路的事,也不是没有。下车以后,他不顾身份,亲自和扈从们一起扎营。

      第一个帐篷扎好过后,琳琅翡翠将公主从马车上扶下来,让她坐在帐中,点了火盆为她取暖。

      姜肆虽娇气,却不是一点苦也吃不得的。第一次在野外过夜,新奇大过害怕,带着袖炉裹紧披风,站在帐门口,看着簌簌雪花飘落。

      有士兵在烧热水,谢致懒得等,自己攥了一把雪将手擦洗干净。转过身,却见姜肆站在伞下,一脸平静地望着他。

      “你怎么出来了?”

      然而她只是将视线移到山谷外,积了雪的松树上,看了看,又回了帐篷里去,并没有回答他。

      入了夜,山谷之中,众人安眠。守夜的士兵将树枝层层叠在火堆上,神色戒备,守护者同伴们的美梦。

      安静的昏帐内,只有矮桌上的一盏灯,颤抖着微弱的光。

      那张临时搭起来了床榻之上,并排睡着两个人。一人一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姜肆脚底下还有个汤婆子,脚是不冷了,可许是帐篷太薄,挡不住寒气,纵使帐中有火盆,她也总觉得身上凉凉的。

      帐篷不隔音,风雪肆虐,刮过山谷,回荡在耳边。

      双重干扰之下,她闭目睡了很久,也无法入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她察觉到,有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将她连人带被,紧紧箍在怀中。

      姜肆整个人一僵,猛地睁开眼睛。

      但隔着柔软的被衾,谢致并未发现怀中人的异状,他将自己那床被子搭一半在她身上,放松四肢,闭目睡了。

      男人的体温,纵使隔了一床被子,也是那般炽热,没过多久,她整个人也跟着暖和起来。

      风声呜咽中,姜肆重新闭上眼。

      -

      第二日醒来时,谢致已经起了。

      “公主,昨夜您睡的好吗?”

      琳琅伺候她洗漱完,瞥一眼榻上泾渭分明的两条被子,心中惆怅。

      姜肆淡定描眉,嗯了一声。

      昨夜之事,她装作不知。洗漱用饭过后,队伍重新启程。

      下过雪,接下来的行程,不得不慢下来。他们一路跋山涉水,终于在半个月后,才得以回到吴郡。

      时隔大半年,姜肆的心境,竟然和去岁从邺城回来时大不相同。那时是欢喜中带着近乡情怯之意,而今,却是欣喜中带着迷茫。

      等入了王宫,拜见父母之后,姜肆又带着谢致去王庙,祭拜姜氏先祖。

      跪拜过后,谢致接过她点过的香,恭敬地插在香炉中。最后,又向着去年才逝世的先王,行礼问候,表情虔诚,毕恭毕敬。

      姜肆瞧着,竟觉得他的态度,比她之前礼拜谢氏先祖时,要诚心得多。

      重新回到王宫以后,一家人用过晚膳。姜晁和姜衍之让谢致陪着饮酒,姜肆则跟着母亲,回到出嫁前居住的合欢殿。

      母女二人屏退侍从,执手叙话,互叙思念之情。

      “阿月,这些日子,谢致待你好吗?”

      今日又见了谢致,姬王后只觉得他面容俊朗又谦和守礼,喜爱程度更甚三分。而今女儿出嫁快一年,她最关心的,便是他们夫妻感情。

      姜肆挨着母亲,整个人靠在她温暖的怀中,听了这话,细细回想往日相处的情景,得出一个中肯的结论。

      “挺好的。”

      她的回答不冷不淡,姬王后哪能听不出不妥,立时紧张了。

      “挺好是什么意思?你别吓阿母。”

      “挺好的意思是,我对他没有什么不满的。”她对母亲,向来坦诚,挑谢致的几点好处讲,又提到阿福,笑了,“这个阿福跟之前的阿福一样可爱,可惜回来路途遥远,没办法带着。若母亲见了,定然也喜欢。”

      她絮絮说了许多,姬王后听出相敬如宾之意,却没听出琴瑟和鸣之情,不由担心。

      “那……这些日子,他宿在你房里的次数,多吗?”

      姜肆不敢说她和谢致有那样的约定,也不想欺骗母亲,只说,“新婚过后,他搬去偏殿住了些日子。”

      眼见些姬王后蹙起眉头,她又说,“但过了夏季,他又搬回来了。”

      新婚里便分房而居,哪里像话。姬王后舍不得责备女儿,却是关心她是否受了委屈,按捺住心底疑惑,一遍一遍地抚着她的后背,不再多问。

      王宫正殿之中,灯火辉煌,丝竹绕梁。

      姜晁礼遇女婿,命人备的家宴,而今父子三人,同坐一席,推杯换盏,一派祥和。

      姜衍之本对谢致不喜,但这回见了,听他谈吐,又见他待王妹事事妥帖,态度便不似先前冷淡。

      酒过三巡,交谈过后,更对这个妹婿隐隐生出几分欣赏之意。

      吴郡地区气候温和,纵使入了冬,在明朗的夜晚,仍能看见星河浩瀚,渺茫无边。

      酒宴结束以后,引路的王宫侍从,披着璀璨星光,提着灯笼,将谢致引入合欢殿。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脚步声,没有多余的声音。

      寝殿门口,琳琅翡翠左右分立,见了谢致,恭敬行礼,为他开门。

      “姑爷。”

      谢致酒量不差,但今日遭逢丈人和舅兄轮番上阵,难免会多饮两杯,虽不至喝醉,但脸色发红,身带酒香。

      “浴房在何处?”

      他站在廊下,先不急着进屋。

      知他是想沐浴,琳琅以眼神示意翡翠,让他带谢致偏殿的浴房。

      先王宠爱孙女,姜肆出生以后,他便命人修了暗渠,引了王宫后山的温泉水至合欢殿,让她能时时得沐热汤。

      谢致洗沐完毕,擦汗墨发过后,才又穿戴整齐,回到寝殿。

      推开门,夜风随他入内,吹起隔间香幔,缭乱起舞。

      这间寝殿的陈设,与被她改造过的九华殿一般无二,只是殿中陈列之物,大多要比九华殿中的华美贵重得多。

      他的视线极快地打量完整个寝殿,并未发现可供他安眠之处。

      正东向的锦绣床榻,只落下了一半的床帐,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谢致除去外衣,缓步走到床榻之前。

      他的娇妻,裹紧被衾,面朝里侧,缩成一团,不知是否熟睡。

      这样的待遇,在入江东国之前,他就有所预见。毕竟姜肆虽然乖张,却十分孝顺,万不会在这个当下,让父母察觉他们并不似寻常夫妻。

      他轻轻阖拢盛着明珠的盒子,一瞬间,屋内光亮隐去,只余桌上一盏昏灯,将他暗淡的影子,投射到床幔上。

      他抬手解下剩下那一半床帐,躺到床上。

      姬王后从合欢殿离开后,曾招琳琅细细询问过公主和姑爷相处之态。琳琅并未透露他二人至今未圆房之事,只是说,公主和姑爷偶有分房,至于屋中细节,她一概不知。

      姬王后惆怅之余,便不准她在铺床时再准备两条棉被。

      而今,那唯一的一条,被姜肆裹在身上。

      合欢殿中铺有地龙,屋角亦有火盆,纵使不盖被,以谢致的体质,他也不冷。

      能躺在她睡了十余年的床榻上,于现今的谢致来说,已是难得,他闭上眼睛,不想因为被子这样的小事,去惹姜肆不快。

      嗅着身侧之人的馨香味道,他闭上眼睛,就要进入梦乡。

      姜肆翻过身,平躺。

      她睁开眼睛望着在黑暗中,如同泼墨的帐顶,兀自出了会儿神。

      待身侧之人呼吸沉稳之际,她稍稍朝外挪了一下身子,从身上拉下半张被子,搭了过去。

      礼尚往来,权当是还那夜恩情。

      她想。

      她晚间沐浴时,水中放了花瓣,夹着香味的热气铺面而来,谢致一个激灵,立时清醒了。

      “阿月……”

      他喉咙发痒,想说点什么。

      “不许说话,睡觉。”

      姜肆恼了。

      为先王则定的下葬日,是在他们到达吴郡的十日后。

      自第二日起,姜肆除去华衣美饰,换上麻衣孝服,开始茹素。

      姬王后心疼,劝解不得,暗自叮嘱女婿再多加劝慰,谢致回到合欢殿后,却不提他言,亦跟着她披麻戴孝,戒除荤腥。

      “我是想为祖父尽一份心力,你却是不必的。”

      姜肆见了,眼中尽是不解,亦不赞同。

      “不论如何,我目下还是你的夫婿,你的祖父,亦是我的祖父。身为晚辈,合该如此。”

      她淡淡收回视线,再不劝了。

      “我的祖父,极为疼爱我。在我去邺城之前的岁月里,父亲勤于政事,母亲要操持王宫庶务,是他陪伴我最多。”

      “他生病,也是因我之故。”

      姜肆声音清亮婉转,谢致却从中听出无尽的哀痛。

      “我回国之时,他已经行坐不得,只能长卧病榻,却叫我不哭,要记得笑。”

      “那是我一生中,最憎恨姬横的一刻。倘若不是他心存不轨,妄想染指天下,弄出这样那样的动乱,六国不至于变成惊弓之鸟,行止糟难。我也不会入邺城为质,与我的祖父分离两载。”

      “谢致,在那之前,我以为天下乱便乱了,与我何尤。但那以后,我却期待,能有一位英雄,可肃清动乱,一统这早已分崩离析的天下。”

      “我的父亲说,你会是那样一个人。”

      “谢致,你真的是吗?”

      她的美眸,静静地望着他,而后起身,对着他跪拜行礼。

      “如果你是,请你一定做到。让天下间所有的女孩儿,都不必被迫与她的祖父分离。”

      谢致凝视着她,将她扶起,一双眼眸,盛满了光芒。

      “阿月,我应你。这一生,穷我之力,为你创造盛世。”

      “你且等着——”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载满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无端地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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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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