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源氏物语》草の灯

2、第 2 章

　　博雅见到太政大人时，他正端坐在正堂内，那张宽大的木几也没能遮挡住他高大的身躯。但是眼睛和嘴角边的皱纹，还有他支撑在桌面上的双手，透过皮肤都可以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已清楚地泄露了他已经走向了末年。
　　“博雅，我很抱歉当时没能够阻拦住那道让你参战的旨意。”他毫不掩饰的话语说明了他内心的痛苦及对天皇的毫不畏惧。
　　“一切都过去了，我也平安的返回，您何苦再为此事责备自己。”博雅恭敬的低下头，真切的说道。
　　“若不是当年醍醐天皇觉得你父亲母亲家族太过于贫贱，无依无靠，怕立他为太子会招致世人疑忌，对他反而不利，忍疼仅仅将他封为亲王，恐怕此刻朝堂之上所坐之人也不会......”
　　“大人，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道尊适时的打断了丰臣氏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太过不敬的话。
　　“唉——本来希望时光的流逝能使心中的悲伤逐渐减少，岂料历久弥深，越加无法排遣啊！”太政大人深深的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斥着怜惜与关爱的望着博雅，“亲王为了不让你步他的老路，做个没有外威作后援的无品亲王，就此一生坎坷。特上奏疏求先帝将你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博雅毫不动声色的跪坐着，眼神平静等待着太政大人继续讲下去，仿佛这一切与他毫无关系。他此时脑海中正琢磨着安倍晴明临别时的那句话，‘他是什么意思？今晚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这一边太政大人仍在娓娓说着：“......我受你父亲的嘱托要好好的照顾你，可是我却令他失望了。在你受命赶赴战场之时，我才觉得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我终有死去的那一天，而在我未死之前就已无力阻止你经历这等生死之灾，我很难想象在我死后他们会对你怎样。”
　　“大人......”博雅张口想说些宽慰的话，却被他摆摆手阻止了。
　　“我现在深切的明白，只有站在权力的顶峰才是最安全的。只有坐上那个原本属于你父亲的宝座你才是最安全的。”此刻的太政大人仿佛又回归了壮年，一股强大的力量合着他的话语回响在整个正堂之中。
　　博雅将目光从地面上抬起，他愣愣的盯着面前的这个意气风发的老人，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但或许是自己理解弄错了也不一定。
　　“您说什么？”他目光迷蒙地望着太政大人，心里明显抱有一丝侥幸问道。
　　“孩子，”温情散尽，太政大人的眼中已透出一股骇人的气息，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一字一顿的重复说道：“我将竭尽全力将你送上天皇的宝座！”
　　博雅侧过脸望向一旁的道尊，但却没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惊讶，他仍然端正的跪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睛，太政大人的话好像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太政大人此时目光灼热发亮，头高高的昂起，整个人显得无比绝决，“在得知你安然无恙之时，我就与左大臣藤原大人、内大臣织田大人、大纳言前田大人、参议足利大人，以及兵部省兵部卿前田大人等要职重臣达成此共识......”
　　博雅盯着太政大人一张一合的嘴唇，但一个字也没能再听进脑中。此时他的脑海里如同藏着一窝蜂一般，嗡嗡隆隆的响个不停。

　　博雅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太政大人府走出来的，他拒绝了道尊要送自己一程的好意，一个人机械的迈着步子向家的方向走去。
　　晚霞在地平线上已隐约可见，空气却仍十分窒闷，除了偶有一阵微风吹过，掀起他脚下飞扬的尘土。道旁的樱树上的樱花花瓣也随着微风徐徐飘散。这原本足以勾起他感畅的情景此时却令他感到无比厌烦。
　　有两个身影始终跟随在博雅的身后，他们行动谨慎，只是远远地跟踪着他。
　　尽管博雅已经看见了他们，但他此时已完全顾不上应付这些小娄娄了，他的心境已经完全被打乱，他此时的感觉像许多沉淀的心滓重新泛起，搅乱了一潭静水。
　　太政大人那亢奋、坚决的声音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着，‘我将会竭尽全力将你送上天皇的宝座！’他忽然觉得一阵寒气自脊后升起，不由得缩起身子。
　　当他说出对皇位不敢窥望时，太政大人那张失望的脸庞又出现在他眼前，那神情不断的变化的眼睛，将惊异、痛苦、担忧、失望......种种情绪逐一闪现。
　　博雅感到自己辜负了太政大人，大家的决定完全是个错误。尽管那个男人性格暴躁，但他充满了责任感。博雅明白为了在臣子面前表现得威严，那个男人所付出了多么艰辛的努力，他愿意对那男人忠诚和服从。
　　他突然想起了‘明镜止水’这个词。没有半点模糊的镜子和静止不动的水，是表现没有邪念、空晚澄静之心境的词语。这就是他对于权力的真实写照，他不需要权力，他也不喜欢权力，他从没有奢望能得到超越现在更大的权力，可是所有的事情似乎在很大程序上受着类似命运一样的东西左右。面对命运，他再怎么抗争也无济于事。
　　“唉呀——这不是左近卫中将源博雅大人吗？恭喜您高升啊！！”刑部卿石田三郎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传入他的耳朵。
　　此时的他已完全不顾及站在面前的人是谁，他抬起一直低垂的头，死死的盯住眼前这个打断他思绪的人，直到那人低下了自己的眼睛，然后急匆匆地离开。
　　在那人离开之后，博雅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博雅，你已经无法回头了。众人已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你的身上，如果你退缩，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而若是你成功了，他们才有活的希望。’与道尊分别之时，他所说的话又响彻在耳边，“为所有人，也为王妃，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吧！”
　　博雅仿佛又回到了血流成河的战场，到处都是自己人和播摩国士兵的尸体。他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蹲了下去，‘我已经受够了这种充满杀戮的生活！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他拼命摇着头在心中怒吼道，他似乎是想将那些有关于死亡的回忆从头脑中甩出去，即使明知那一切已经过去，但他仍然能感到心灵的空洞和恐惧。
　　他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如果此时退缩，他们一定会认为他疯了，也许他已经慢慢开始发疯了，他在同自己无欲无求的天性斗争。他就像是一颗被点燃引信的炮弹，如果不发射出去，只会将自己和炮筒一并炸得粉碎。
　　就在这时一辆牛车停在了他的身边，赶车的是他的家仆，他向博雅深鞠一躬，恭敬的说道：“大人，王妃让我来接您回府。”
　　博雅此时还是独身一人，尽管他很有魅力，但他的个性使他从不对自己拥有的钱和权力过分张扬，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对所有女人都没兴趣。
　　他还没有进入正堂，就看见了独自伫立在外廊上的母亲。从他离开家赶赴疆场一年之后，他第一次觉察到时光催人老的现实，母亲的两鬓原本乌黑的头发现在已变成了银灰色，她已经老了，尽管她的双眸依然熠熠生辉，尽管她的举止仍一如既往的那么尊贵。
　　博雅疾步走上前去想要跪在她面前，可她的胳膊已经将他的脖子搂住了，就是这样一个拥抱，使他压抑了一路了感情再也抑制不住了，放声哭了出来。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孩提时代，自己在与其他孩子打了架，脸上带着伤回到家，母亲总是这样紧紧抱住他，安慰着他。他觉得他比任何时刻都需要这种家带给自己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