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蒿白骨枯》灵檀

14、月桥边

　　天下武功，修习者何止千百万，有粗浅平白的简单法门，亦有仙质妙品的绝顶武学。习武境界分九品，或肯下心力，或依凭天资，能入品者，十之八九。
　　一品之上仍有幽意、杳冥、灵化三重近先天境界。得灵化境界，可以凭虚御风游八荒，逍遥自在而行。能入此境界者，天赋、勤勉、悟性、心境缺一不可，可谓万中无一。
　　近先天之上仍有五重先天境界：无隐、始素、还虚、元初、太易。若有人能突破灵化，步入先天，则如羽化登仙，真正可以千军万马视若无物，可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并驾。最近的一位先天境界的高手，乃是千年之前的“一剑通神”的剑神盗骊。据说他弹剑作歌时，剑震之声，九州可闻。
　　至于先天之上的太虚道境，那便是穷极想象也不能及的所在了，真正只在神话之中了。
　　巫浩歌武功当在一品之列，他观两人对招，所使招式相同，境界却不同。方才端坐船上惧水至极的那一位，当与他武功境界相仿；而方才毫不留情拒绝他的那一位，武功境界他却看不大出，想来恐怕在一品之上，已入了近先天的幽意境界。
　　两人这一手看似无意之为，实则暗含警示，走惯江湖如巫浩歌怎会不懂其中意思。他朗声笑道：“当真是少年英雄，后生可畏。今日一遇，实属缘分。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蔚予纵懒懒垂眼，白无异自然地接过话柄：“在下白门白偃，这位是在下的师兄，蔚予纵。”
　　“原来是白门中人。”巫浩歌毫不冷场地开始攀关系：“白门地处殷岭深处，无辜山中。殷水自殷岭而出，我乌衣坊恰在殷水之上。如此说来，你我两派，也算一衣带水。”
　　“哈——巫坊主客气。”白无异笑眯眯地与他说话：“素闻乌衣坊坊主武功高强、仗义直率，乌衣坊中人各个都是悍勇精干、百里挑一的水中好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哈哈哈，过奖过奖。无辜山钟灵毓秀，白门弟子更是风姿殊异、当世罕见。今日得见蔚少侠步法，方知‘冲粹孕灵岳之秀，精明涵列宿之光，尘外孤标，云间独步’[1]是何意啊。”
　　客气话说到这个份上，蔚予纵不好继续沉默，朝他一拱手道：“过奖。”
　　巫浩歌自如回礼，坦率道：“蔚少侠实至名归。说来今日那艘客船该是要去宁平，两位可是有急事？若有急事，我可派船送两位前往。”
　　白无异声线略略拉长：“这嘛——我只是游山玩水罢了，并不急于一时。不过——师兄似有事在身吧？”
　　“不急。”蔚予纵闲闲饮茶：“不必麻烦。”
　　“算不得麻烦，我乌衣坊别的没有，就船最多。”巫浩歌热情道：“若是蔚少侠有什么事情要办，不妨说来听听，我巫浩歌最好结交朋友，若不嫌弃，在下愿意出一份力。”
　　蔚予纵沉默。
　　白无异低低一笑，拆穿道：“巫坊主有所不知，我这个师兄最怕欠人人情，最爱别人欠他人情，因而是绝不会想麻烦巫坊主的。”
　　“蔚少侠多虑。举手之劳罢了，谈何人情？”巫浩歌道：“何况今日若无蔚少侠仗义相助，救人之事恐怕没有那么顺利，若说是人情，该是我欠蔚少侠人情。”
　　“哦？”白无异疑惑：“说来，这客船上未挂香木牌，又与乌衣坊有何关系呢？巫坊主未免延揽太过？”
　　“非也。”巫浩歌正色道：“我乌衣坊中人多生于殷水，长于殷水，此船虽无香木牌，可船中人多是殷水两岸之人，闾里同乡，见人溺水，义不容辞。两位不过水上行客，遇此危险，却仍愿襄助，此乃仗义。蔚少侠帮我救助乡亲，自然是我欠人情。”
　　白无异端起茶杯敬他：“巫坊主高义。”他转向蔚予纵煽风点火：“既然话已说明，师兄若是再推脱，就是故意要以人情相胁啦。”
　　蔚予纵冷哼一声道：“激将无用。”
　　白无异无奈地朝巫浩歌一摊手：“抱歉，我师兄此人向来软硬不吃，在下也无计可施了。不过嘛——”白无异笑道：“我倒有一个问题，想要觍颜向巫坊主求问了。”
　　白无异处事圆融、进退有度，亦是风度翩翩、观之可亲，虽不如蔚予纵大展神通那般令人惊艳，可也绝不会让人生出恶感。巫浩歌豪爽道：“你说。只要我知道，一定不会矫饰推辞。”
　　白无异笑了一下：“那在下便直言不讳了。”他余光轻轻瞥了蔚予纵一眼，问道：“巫坊主可知宁平冯氏？”
　　“当然知道。”巫浩歌自豪道：“我乌衣坊的冯军师便是出身宁平冯氏。”
　　白无异心下惊诧，他微微挑眉道：“原来如此。宁平背靠翠微山，盛产药材，冯氏在翠微山有不少祖产田庄，如今与乌衣坊合作，想来不出三年便可将药材卖至大江南北了。”
　　巫浩歌笑着打了个哈哈：“都是混口饭吃的小生意罢了。”
　　“哈——小生意。”白无异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蔚予纵：“巫坊主与我师兄可真是同一种人。”
　　“哦？不知是哪种？”
　　白无异促狭道：“不该谦虚时谦虚的人。”他一摆手道：“扯远了。在下是想问，听闻宁平冯氏有一绝色美人名之冯微仪——”
　　“噗——咳、咳咳咳！”巫浩歌一口茶喷了出来，席间其他人也是纷纷忍笑的表情：“冯、冯微仪？白少侠确定是这个名字？”
　　白无异故作惊异：“耶——难道是他骗了白某吗？那冯微仪是——”
　　“咳咳。”巫浩歌努力正色，还是没有忍住喷笑出声：“冯微仪正是我乌衣坊的军师，至多、至多便是容貌端庄罢了，至于和什么绝、绝色美人差太远了哈哈哈哈。白少侠你真是被人诓了！”
　　白无异叹了一口气道：“唉——原来如此，看来是白某人误信于人了。对了，方才听闻这位冯军师新婚，还未来得及祝贺，不知冯军师此时可在船上？”
　　“够了。”蔚予纵眼神冷漠地扫过白无异，对巫浩歌道：“是你被他诓了。”
　　巫浩歌原本神色莫名，不大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什么？”
　　蔚予纵抱臂而坐，道：“我此行宁平，本欲往宁平冯氏打探消息。”
　　巫浩歌瞬间反应过来看向白无异，白无异眉眼低敛，不动声色地饮茶，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模样，他有些恼怒道：“所以，你们师兄弟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就是来向我诓消息的？”
　　蔚予纵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冯微仪现在可在船上吗？”
　　“无可奉告。”
　　“巫坊主真正君子，不会说谎。”白无异长叹一声：“看来是在了。师兄要见他一见吗？”
　　巫浩歌低声冷喝：“这是我乌衣坊的地盘，见或不见，轮不到你们做主！”他按向腰间的辟水分金刺，怒目而视：“微仪乃是我兄弟，想要为难他，先过我这一关。”
　　其他人没料到情势陡然而下，纷纷绷紧了神经，按向腰间兵刃，仿佛只要对方有所异动，登时就要动手。
　　白无异折扇轻展遮去了半张面庞，扇上金丝牡丹与多情眼眸相互辉映，他眉眼微微一弯，笑意头一次深至眼底：“巫坊主很是自信。”
　　“不必。”蔚予纵老神在在：“我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了。”
　　白无异霎时泄了气，他收了手中折扇，微微摇头不满道：“师兄，如今你变得真没趣。”
　　“我不爱没所谓的纷争。”蔚予纵冷道：“真闹大了，我向来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之人。”
　　“巧了。”白无异眼眸弯弯：“我也是。”
　　巫浩歌警惕地瞧着两人，依旧戒备道：“你二人不似寻仇。”
　　“查案。”蔚予纵道：“阗州赵二娘子与人私奔，宁平冯氏竟毫无反应，现在想来当是心虚了，冯郎君亦私奔逃婚，又有何立场质问赵氏。”
　　巫浩歌闻言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哈——原来是这回事啊。这个嘛，微仪心有所属，我做兄弟的，当然是站在他一边了，哈、哈哈哈。”他甩开手中兵刃：“误会误会，在下还以为你是来寻仇的呢。”
　　白无异朝他上揖一礼：“是白某唐突，以致引此误会，还望巫坊主海涵。”
　　巫浩歌见他行此大礼，连忙摆摆手：“不必不必，小事而已。”
　　“坊主。冯某——”一人推门直入，众人见他出现神色异彩纷呈，冯微仪感受到气氛不对，微微蹙眉道：“坊主，可是有何事发生？”
　　“看来这一位便是冯微仪冯军师了。”白无异微笑着投去目光，朝他一拱手道：“百闻不如一见呐。”
　　冯微仪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向他回礼：“过奖。”
　　蔚予纵注意力并不在冯微仪身上，反而一直非常专注地盯着冯微仪身后的女子看。冯微仪注意到这一点，移到女子身前，略微不满道：“这位少侠之举，恐怕不太妥当吧？”
　　蔚予纵微微叹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睁开眼，目光凌厉地看向冯微仪身后的女子：“赵二娘子！你这一招金蝉脱壳，可知引出了多大的动荡？”
　　赵轻容轻轻拍了拍冯微仪的手臂，她上前两步，看向蔚予纵：“妾似乎未曾见过你。”
　　“未曾。”蔚予纵笑了：“只是你与赵广寒眉眼有三分相似，诈你一诈罢了。”
　　冯微仪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白无异见此情状，折扇击向掌心：“哈——妙啊！冯军师竟也不知自己妻子的身份，好一出《月桥边》呐！”

作者有话说

　　[1]《旧唐书??杜审权传》：“冲粹孕灵岳之秀，精明涵列宿之光，尘外孤标，云间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