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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茧(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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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我想去干净敞亮、明媚清朗的地方。
——渺尔
老师开车到云乐来,着实令她大吃一惊。
因为是在早上,窗外仿佛氤氲着一层青色的雨汽,因此很以为自己是梦中未醒。昨夜也确实梦到了老师,连同千里之外的北市一起,或者说是梦到了北市,连同老师一起。
她看着手机上老师发来的消息,“我在建新商务酒店。”脑子嗡嗡了一会儿,神识才缓过来,确定这一切的真。
于是立即起床,洗漱,梳头发,穿外套,因为袜子是昨天的,于是又随手塞进窗台上的脏衣堆里,另挑一双黑色的长袜,配上格子的小裙子和白色的羊角扣外套。
镜子里的她,不知为何微微红着脸,像是从冬日的雪地里走进了烧着炉子的室内,带着期许与紧张的忐忑不安。黑色直发到肩膀,整齐地贴着脸际,只在发梢微卷。她对着镜子晃了晃,额前的刘海便微摇,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的青黑色眉毛若隐若现。
她走出洗手间,在客厅门口换鞋,家里没人,她很顺利地不经盘问就出了门。
走在路上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胸腔里鼓动着一团暖一团热,走下来感受自己的心跳时猛然意识到慌张得要命。很吃惊也很担心。怎么来了?怎么来的?来做什么?疑问一个个形成又一个个破灭,像转瞬即逝的一堆泡泡。
从家到那个酒店就几百米的距离,或者说一千米,她对于距离的感知从来模糊。这个地方清晨的街道,不知为何弥漫着一层灰一层沙似的疲乏感,如同弛皱的皮肤,披挂在老朽的骨骼之上,喘着恶浊的粗气,那样叫人讨厌。
她走过落满泥灰的街道,在酒店门口停下来,仰头去看那块黑色的招牌,建新商务酒店,以一种寒碜的凄惨相暴露在冬日严寒的空气里,连酒店本身也挤在一堆逼仄的民居之中。那些居民楼挂在墙外的空调箱盖上落满灰尘,像一张贫穷的菜色的脸。
果然这个地方一切都是那么丑陋,那么讨厌。
她皱皱眉,心里爬过一条虫子般的不舒服,老师怎么可以住在这种地方?
酒店的地毯也脏兮兮的,覆盖了灰尘的黯淡的红色,柜台处值班人员穿着廉价的制服低头在玩手机,楼梯口摆着掉价的塑料盆栽,也是落满灰尘脏兮兮的。
就这样还是这地方最好的酒店呢,就这样也好意思叫商务酒店?
真是不要脸。
她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像是被谁拧紧似的,难受得快要呕出来,直到楼梯上响起唤声。
“渺尔。”
她抬起头,老师从楼梯上走下来。
不知为何,胸腔里莫名的情绪发酵,她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难过得想哭,扑过去抱住了老师。老师比她高很多,她用额头轻轻地蹭着老师的下巴,撒着娇不撒手。
“渺尔,我们到楼上去。”老师轻笑像是在哄孩子。
她听话地松开手,老师站到她的左边,伸臂把她揽在怀里,带她上楼进了屋。
里面房间倒是比外面干净一些,洁白的床单明亮的地板,洗漱池上也没什么刺眼的小黑点小污渍。她的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
老师牵着她的手在床上坐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微笑着凝视着她。
她也牵着老师的手,把一只手盖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朝老师靠过去,整个人倒在老师的肩膀上,仍旧用额头轻轻蹭着老师的下巴。
“怪痒的。”老师摸了摸她的头发,说。
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两个人只是靠在一起静静地说着话,轻柔的一问一答,以及自然生发的吻,老师喜欢吻她的刘海她的眼睛她的鼻梁,而她偏偏对老师的下巴情有独钟。那都是些零碎的、轻柔的、短暂的吻,两个人都没有用力,没有加深加长。
她问老师怎么来的,老师说先是从北市坐飞机到南允,再从南允租了车自己开过来。她在心里庆幸老师没有坐大巴。大巴在她最讨厌的事物名单之上。那上面浑浊的空气和不知多少人坐过的卫生欠佳的座位通通不与老师相配,那会玷污老师。
她听老师讲着话,连耳膜都是幸福的微痒。她在心里想老师开车的样子,不自觉又靠紧老师一些。
渐渐地老师就有了倦意,因为一大早开车过来。老师脱下衣服睡觉,黑色的大衣里是高领的黑色毛衣,老师好像总有很多黑色的衣服,她所经行处黑夜融化成胶质流淌。
老师是齐颔的短发,偏向右边,清爽的模样,歪头时最好看。毛衣的领口抵着她的下巴。她看着老师笑,伸手向老师接过外套帮忙挂在一边,老师躺进被窝后她又脱了外套跟着躺了进去,老师伸手抱住她,她在老师的怀里睁大眼睛看带着笑容的老师的睡颜,用额头轻轻地蹭着老师的下巴。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这么从她们身上流走。她一直睁着眼睛,贪婪又专注地看着老师的脸,像是不舍。她也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用食指轻轻地摸老师的下巴。
直到手机里响起妈妈的电话。
为了不吵醒老师,她轻手轻脚地从被子里出来,走到洗手间关上门快速接起了电话。接完电话从洗手间出来,老师已经醒来,从床上半坐起来,将枕头在背后垫高。
“妈妈的?”
“嗯,问我吃饭了没。”
“你妈妈知道你出来?”
“不知道,她在前面那条街的衣店里上班。中午不回家。”
“快点把衣服穿上,或者躺进来。”老师这样说,原因是她站在洗手间门口只穿着毛衣,看上去那样单薄,她个子本来就小,视觉之上往往令人不忍。
她把手机放进外套口袋里,又躺回床上,钻进老师的怀里。老师一只手揽过她的脑袋,手指轻轻地捻着她的头发。
“我叫午饭上来吧。”老师说。
“也许不行。”渺尔说,“小地方没这么多服务。”又想一想,纠正道,“但也许,只要你给他们钱,他们什么都可以做。”
老师一笑。
“这里很糟糕吧?”她把头埋在老师胸前,声音逸出来。
“还好。”
“你不该来这里。”
“傻话。”
她明明要哭了,于是抱老师更紧一些。
“怎么了?”老师感觉到了一些。
她摇了摇头。
两个人在床上耗时间到下午两点,渺尔才下楼买回来午餐,简单的青椒炒肉和白米饭,用塑料餐盒打包。上楼的时候柜台的工作人员一直盯着她看,她以为是要登记,结果没有。
“我觉得亏待了你。”从塑料袋里拿出来餐盒时,她这样说。
“就你说话和别人不同。”已经穿好外套的老师坐在椅子上一边帮忙一边盯着她笑。
“味道还不错。”尝了一口后老师说。
她想说你不必安慰我,又觉得说出来更使老师担心,于是对着老师笑了笑,开始吃饭。
“外面没什么好看的。”她这样说。于是老师顺从她,下午剩下的时间里两个人一起窝在床上看电影。
倚在老师的身上她觉得自卑觉得惭愧,像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生活这样人生之中的她对身份高贵的老师一点裨益都没有。
她不知道她离开后老师在当晚的日记里写的是:渺尔,这样千里迢迢来陪你虚度,让我恍惚以为又回到青春年少。
离开时老师坐在床上,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拉着她的手,而她面对着老师背朝着门,一小步一小步地缓缓往后退着,等到退出一臂距离,老师猛地一用力又把她拉了回来,抱住她吻了她。这样黏黏腻腻三五个回合后,老师才真正放她离开。
渺尔下楼来,一出门就看见落满泥灰的老街道,连天空好似也被染上了灰黄色,渺尔一瞬间觉得心被扯紧,想哭又想抱着脑袋发泄,最后却也只是默默站着望了一会儿的天。
她不知道楼上老师正在窗边看她,老师的眼神浸了水,清清亮亮。
她回到家,妈妈已经回来,在厨房里准备晚饭,问她去哪儿了,她说一个人在外面转了转。她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和老师发消息,不自觉地笑,笑完一转头,发现妈妈拿着锅铲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妈妈脸上带着一种讨好的笑,欲言又止的问询的眼神,想要寻找话题培养亲密昭彰的刻意。渺尔把头转过去,妈妈也转身回了厨房。
爸爸在省城工作,家里只有妈妈和渺尔两个人。妈妈向来早睡,渺尔也早早进房,锁上了门。
从来都有的习惯,不论在哪里,一定要反锁房门,反复检查。
她在床上躺下,天花板正中的灯刺得她眼睛有些疼,她拿手挡,偏头避开那光。
想到老师就在几百米之外,想到老师此时正在那个房间里走动,想到老师呼出的气息飘逸在这里的天空之下,是不是觉得心里的孤独好了一点?
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来的原因,也许只是因为网上聊天的时候,自己说了觉得很孤独这样的话吧。
她清楚老师是为自己来。
又觉得幸福,又觉得沉重。
第二天妈妈上班走后,渺尔又到老师那里去。
一见面就是拥抱,亲吻,像是在偷情。
带老师去了自己念书的小学。
“变化很大,以前这里没有篮球架,好像这还是某个明星的粉丝会做公益捐献的。”
“我在这里打过羽毛球,就这儿。”边说边做出挥拍的动作,“曾经有一次还不小心掉进别人的背篓里去呢。”
“那时这里有棵树,暗红色的叶子,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过来,很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棵树。被砍掉了。”
中午两个人一起进一家小餐馆,渺尔特地避开了妈妈上班工作的附近。因为两个人说的都是普通话,所以被小餐馆的老板问是不是外地人。老师点了点头,友好地回答说是北市人,渺尔沉默。
“我不喜欢这里的话。”渺尔说。
这也是为什么,从小学开始,就在一众同学不解与嘲弄的目光中,势单力薄地坚持说普通话。哪怕现在和亲戚们一起团年时,在话语与口音之上,也总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说啥子普通话?”不是没被身边人以嘲讽口吻这样抱怨过。
别扭的执着,可笑的清高,幼小的根深蒂固。
多年之后这项卑微的坚持终于得到回报,显出成果来,大学里渺尔的普通话是班里最标准的那一个,尤其和那群口音坑坑洼洼简直是崎岖不平的西南部地区同学们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你们大城市的人肯定从小说普通话,不像我们,说起来这么费力。”被同寝室的室友这样羡慕着。
“我家就是小地方啦。”一边摆摆手谦虚一边卖弄着功力深厚的字正腔圆。
很虚伪的自己吧?很丑陋的自己吧?在视觉之上布满油腻的小餐馆里的渺尔停下了筷子,这样想。
可是,为什么老师偏偏选择这样的自己呢?
不解也不想解。
下午去了曾经的初中。学校前面是一道斜坡,下面是马路,野草杂乱的草坪,碎石渣的跑道,泥地的操场,雨后曾被上体育课的同班同学笑称为湿地生态系统。
操场四周都是山,操场就像一个深凹的盆地,落在地球的心脏里。
老师,我想在这里和你一起看星星。
走在老师的身侧,忽然想到了这句话,却没有讲出,只是伸手牵住了老师的手。这里不比街上,人很少,学生们都放了寒假,可以放心。
又想起曾经晚自习结束到这里的操场上来跑步,那晚吹很大的风,似乎满天皆有涟漪,星辰都在晃荡,和同桌的女孩讲遥远的梦想。
不是没有过美好的回忆。
走完操场又走教学楼,身边的老师走得很慢,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经过,看里面的桌椅,看成堆的书册,看有些教室里残留粉笔字迹的黑板,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渺尔就在这里念书。”命题一般的句式。
教学楼前那两棵很大的梧桐树还在。她拉着老师的手在梧桐树下坐下。
“可是,我不喜欢这里。”语气平静地说出。
“教室都翻新了。”
“曾经的老师们也都调去了别的地方。”
“我的回忆在这里,又不是这里。”
所以,老师,我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