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往生曰川 ...

  •   姬姜一言方毕,缓缓起身,掌心凝光消失,花海一息而散。
      “无小姐之令,请诸位跪着,别起来。”青筠适时插言道。桓家仆役连同章木顾不得腿上鲜血淋漓,咬牙跪下,垂首不敢再发出一声闷哼。
      姬姜走回桓真身边,掌心浮现出一串红线。红线上悬着昙花之形的白玉,质地细腻,莹润通透,数年的把玩最宜古物,桓真一看便知此物乃是被历代主人视之如命的玉昙红线链,有名曰枉思。从前姬姜嫌它名字晦气,桓真避她老人家的讳,也就叫了最俗的名。
      “送你的,拿好。”
      桓真听令拿起这串红线,顺势系在腰间。
      “戴上。”姬姜难得简短道。
      玉昙红线链本是姬姜的私藏,他大概明白此物何等珍贵。可这原主一脉相承,皆是邪道风华美人,如今却予了他一介须眉,实在勉强之至。
      明哲保身,逞一时口舌之快触到老魔头的逆鳞,不算识时务的俊杰。
      桓真一脸愁云惨淡,双目颓丧无神,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他解下系在腰束间的玉昙红线链,满面凄苦如雨打黄花,半晌方系在腕上,不免替自己掬了一把同情泪。
      “没见过上门送礼,倒像送丧。”姬姜凉凉地刺了一句,“本尊可没有披麻戴孝的嗜好。”
      桓真无语凝噎。
      “戴上了,本尊和你师徒一场,总归要走到分别的时候。”姬姜凝神想了想,补上一句,“别太想本尊。”
      桓真被她莫名骄傲的语气瘆出一身鸡皮疙瘩,强装诚恳道:“想你,不如想你那天下第一绝色的叔叔,或者天下第二绝色的姐姐。”
      姬姜抬手就是一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妄想乱|伦的混账!”
      桓真捂脸,顿时觉得他的悲伤能逆流成往生川。幸而姬姜顾念旧情,且对桓真这只会逞逞口舌的本性心知肚明,一掌轻飘飘没力度,连微红的指印都不曾留下。
      语声刚落,林间一道微风漾开,如蜻蜓点水瞬息消隐。
      “时候到了。小姐。”青筠垂首低声提醒道,“今晚,茫然崖。”
      姬姜从青筠手中接过魂灯盏的灯柄,朱红的光映现于凤目,妖冶得令人心悸。姬姜难得收拾去眉眼的戏谑,轻笑道:“那么,告辞。”青筠颔首而笑,残缺的右掌被完好的左手裹在手心,欠身略一行礼,旋即追随姬姜的步伐背身行去。
      风扬起迷沙无数,遮蔽了双目的清明。桓真以手遮眼,从指缝中窥见那抹朱红光晕渐渐隐遁,尘沙将来时踪迹掩盖。林间依旧昏沉,被夜色浸染成墨。风携来的语声幽魅,仿佛穿梭过沧海桑田,一直吹至遥远——
      “往生川畔,茫然崖角,再会。”
      桓真立在原地,竟有片刻的出神。待他从神游之中清醒,却是苦涩一笑。他回首看见桓家仆役还跪在尘泥之中,鲜血将布衣寸寸打湿,勾连起诡异的纹路。仆役怯怯窥视,刚一抬眼,不巧撞上了桓真的目光,当即垂首噤声,瑟缩不止,连打了数回寒战。章木则堆起素日桓承晏方能看见的谄媚,老态顿生,鬓边那缕华发白得刺目。桓真知道他尚垂死挣扎,这层面的希冀吊住了一条老命。幸而姬姜手下留情,寻常携带的金创药足以解皮肉之苦。他无心去想章木日后在桓家如何遭逢他往日的冷落和白眼,只是朝向桓家仆役平静道:“先去涂药。涂好之后即刻启程。”
      “喏!喏!”桓家仆役磕一声响头,纷纷从泥里挣扎起身,抖落衣上凝结的泥块,打开行囊翻出金创药。凡事周到的几名仆役事先备下绷带以供不时之需,此刻倒正好派上了用场。至于霉运当头的剩下几位,撕开布衣袖口扯出几缕布条,勉强包扎鲜血淋漓的伤口,看来服束颇为怪诞,大不成体统。
      及到众人血方止住,桓真折返回马车车厢。诸位仆役四散上马,恭候起程的指令。桓真掀开帘幕,语声中并无悲喜:“起程。”
      车夫扬起马鞭:“起程——”
      马车辘辘起行。林间依旧是昏黑,密密叠叠的枝桠勾勒出斑驳的景。一弯残月从浓重的云峦中悄然隐现。古木之巅,魂灯盏微亮,映照一红一青的人影。朱裙少女遥遥望见马车隐没在视野尽处,她没有回身,只是缓缓勾起的笑意略带讽刺:“大祭司,别来无恙。”
      “你让他回正道?”
      红衣身影自伸手不见五指之处飘游而至。青筠欠身行礼,魂灯盏烛火摇曳。来者凤目撩心,眉眼俊美无俦,身型风流飘逸。乌发披拂,镂金飞凤冠彰示姬氏的尊位之荣。姬姜暗暗咬紧下唇,眉眼不再掩饰逼人的冷锋:“与大祭司何关。”
      姬宣轻笑道:“本座原以为,你舍不得。”
      “舍不得?”姬姜凤眼微挑,字字含锋,“这词本尊担待不起,大祭司谬言了。不过一介鬼嬗小儿,也值得大祭司兴师问罪?”
      姬宣睫羽轻垂,半遮的凤目勾魂摄魄。他轻语呢喃,一言就轻易道破:“你设了迷障。桓真的修为远在鬼嬗之上,阿姜。以他的天资,本可以继桓氏之主,为我圣道剿灭拦路之贼。”
      姬姜嗤笑一声:“和大祭司当年一样,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
      姬宣神色不见愠怒,依然平静无澜。他的目光太过深沉,藏着过往的缱绻温柔:“你总是在提当年,阿姜。”
      “即使是‘当年’,也不能软化大祭司的铁石心肠!”姬姜牙关紧咬,“大祭司深谙舍得二字,夜夜孤枕可否思故人!”
      姬宣依旧云淡风轻,眼底一缕隐痛深深埋藏:“阿姜,过去已是过去,不必回想。”
      “但对本尊而言,过去不能忘怀。”姬姜嗤笑道,“大祭司是这圣道的执弈者,铁面无情守护姬氏无上尊荣。到最后,也只是落了个孤家寡人。本尊安能看着自己一手栽培的徒儿,步大祭司的后尘?”
      姬宣收敛去眼底的隐痛,面色平静,将优柔埋回心海之外的坟墓:“阿姜,够了。”
      “本尊要的,只是大祭司一个承诺。最好,一诺值千金。”
      姬宣看着面前的朱裙少女,眼尾的血昙纹路艳丽得刺人,灼痛本应无悲无喜的凤目:“若是阿姜一定要,宣叔……从来不会不许。本座不会动他,阿姜,你放心。”
      “宣叔?”姬姜嘲讽地一笑置之,“本尊以为,大祭司早忘了从前的旧称。每年本尊都请大祭司来看血昙,大祭司从来负了邀约。”
      血昙花盛,魂梦来归。
      在禁域之中埋下第一枚血昙花种,她跪在尘泥里向天祈祷,花开之时,纵在天涯,故人长相忆。
      古籍所载,七分不可信。“血昙始盛,逝者魂归,生者入梦。”她没有等到逝去的故人的魂灵,也不曾在梦中与活着的故人相遇。那些记忆包裹着的旧时语声,于她是情爱之外的绕指柔。
      姬姜以指在空中描摹昙花之形,朱红光晕随指而动,如蝶蹁跹。血昙凝形,光晕散去,落在少女掌心之中,金蕊缠绕于指尖。姬宣没有回答她所问,只是喟然叹道:“你的幻形之术,已臻化境。”
      “本尊的性命,恐怕也要到了尽头。”姬姜的声音听不出悲喜,但凤目狠厉,寸寸割人血肉,“大祭司,何必惺惺作态。”
      她停顿片刻,神思被勾连的回忆牵扯成千丝万缕。血昙在她掌心缓缓飞旋,骤然凌空而上,霎时幻化成万千光点,犹如萤火之微。每一个光点都映出一个紫衣少年,他举杯邀月,或拔刀除恶,眉眼间是不掩饰的张扬和恣意,仿佛能从无声的画面之中,听出他曾引吭高唱侠者的歌。
      那些画面慢慢合拢,归为一处,飘移至姬姜的掌心。五指收拢的刹那,光点消散。她垂眼凝视掌心,面纱之下阴冷的笑意缓缓勾起。
      四周本应无声,但稚女清脆娇软的声音突兀响起,在群山之间如祭神的乐铃鸣响回荡:
      “这花真的会开吗?”
      属于少年尚显青涩却质如金石的声音应声而答:“会啊。”
      “可花种都在那个罐子里待了好久了,罐子才从海里捞出来,它会不会已经是个病芽芽了?”
      少年的声音虽然青涩,听来却莫名令人安心:“不会啊。老天爷最疼姜儿了,姜儿想要什么,老天爷都会给的。血昙开的时候,就像书里说的那样,姜儿会梦见想遇见的人了!”
      少年的尾音刚落,姬姜收回波动的灵息,万籁骤止。她唇角弧度愈深,轻声而笑:“那日,本尊还说了什么?大祭司,你还记得吗?”
      姬宣没有作声。那句话,他当然记得。
      “血昙花不开也没关系,因为我有你——还有宣叔!”
      亲手埋葬了旧时欢好的人,从来是他。
      姬宣凤目里的悲喜早已被岁月剥离。他的目光深邃悠远,穿梭过时光的绵长,末了换作一声轻语呢喃——
      “阿姜。”
      “在大祭司还让本尊活着的每一天,本尊都会——”红裙风动,烈烈如歌,姬姜咬紧牙关,从齿间迸发的每一个字都被恨意侵袭,如同刻毒的咒语,“好好地活!”
      黑风骤袭,魂灯盏一息而灭。姬姜转身,青筠欠身向姬宣行礼,略一颔首之后就跟随姬姜一并消失于黑风之中。林间振叶而鸣,一曲安魂,送与将死未死之生。
      风骤散离,天地归于沉寂。
      姬宣凝望她来时的踪迹,远处古塔的灯盏点燃夜的黑沉。柔和的光将黑寂与森然化归于无。烛火或许摇曳,明灭之间描摹少女明艳的眉眼。
      他立在万籁俱静之中,直至露水沾衣,古塔的灯盏熄灭。未曾老去的容颜依旧得以承载沧桑,岁月从来不会偏爱,一如既往。
      林间寂然。惟有一声温柔,被轻易抛却于凝滞的从前:
      “阿姜,晚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往生曰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