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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纨绔本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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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隐遁,东方微明。庭中岚杏老树残落尽残花,晨间带着凉意的风纷扬满地枯寂,如蝶翩迁。飞檐之下,白雀绵软的羽翼覆上绒羽初褪的雏鸟,乌黑的眼映现落英之华。视野尽处,烛火摇曳,柔光透过轻薄的窗纸,朦胧了眼中窥见的大千世界。
灯盏将尽。借着摇曳的烛火,桓真辨出了信末最后一字,心下来不及慨叹唐慕骨的字又丑了几分,倒先气得七窍生烟。信中唐慕骨只道他这番被逐,扣上一桩“不肖”的罪名,也非太冤。至于萧家收留桓真归至萧氏,则是天下第一等的有眼无珠。虽说桓真平日和唐慕骨嬉笑怒骂惯了,知道唐慕骨嘴上不饶人,穷极尖酸毒辣之能事,但临别书信也如此这般,白白辜负了桓真守在窗前等飞鸽传书的大好时辰。信的收尾却不忘添上几笔,他在外闲游山水,权以此信代送行之谊。从头至尾桓真没看出旧时交游情意,反倒是描摹山水抒以闲情,写尽淋漓之致。
——他桓真,还不如一荒山一野水。
桓真读了这封书信,只觉徒添烦闷,两指夹着一页信放至烛火上烧。青烟一阵,火燎成灰。他拂袖掸去烟尘,吹熄昏然灯烛。见室内骤暗,推窗引天光入室,方才从镜中窥见他本人一夜未眠消磨憔悴的尊容。但见镜中人眼睑乌黑,面色蜡黄,明摆着一副倒时运的貌相,心下不免又添作一重忿然。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却听门外突兀响起一道嘶哑苍老的声音,那声音粗糙得和钝刀别无二致,企图斩断他九霄之外的神游:“桓少爷——车马已备下了,马上启程。”
来人虽称“少爷”,但口气颇为不耐,以桓真十九年的经验之谈,是桓家老仆章木无疑。此人先前就因桓承晏嫌恶他桓真流着一脉正道的血,落井下石的事明里暗里做得太绝,也没少招惹来桓真冷嘲热讽。这番桓真被逐,倒暗合了章木的心思。
桓萧二家一月前以书信来往商议,虽说是书信,实则不过是几大世家相聚围坐草拟,遣人前往边境交界递来音信。拟定春末由桓家遣人送桓真至邪道边境,过后行程则归萧家筹划。经此一事,桓承晏勒令仆役对桓真严加管束,与禁足无异,闲极无聊时桓真也只得数庭中岚杏开败,总算熬到岚杏落尽繁花的暮春。
“桓少爷。”章木等了半晌不见桓真走出,强忍住胸中郁烦之气,勉强维持住流于表面的假笑。
“知道了。”桓真在内懒懒应道。他听得出章木语中讥讽,只不戳穿这纸糊的老虎。理却衣衫,携上折扇,乌发以鎏金流云纹玄带束于发尾。镜中人虽气色有失,但胜在天生风流俊相,一双桃花眼得其神|韵,着实是副好皮囊。桓真前日就打点行装,想着来去无牵挂,桓家给的物件一件不带,只携了一众狐朋狗友所赠的各色玩艺,图的本就是轻便,聊解旅途寂寞。
他推门而出,提着一匣的奇巧货色,就见章木立在阶下,桓氏老仆式样的暗红衣衫将他苍老的面容衬出几重狰狞。桓真嬉皮笑脸,扬手向章木笑道:“章总管早。”
章木眼中阴鹜的神色挥之不去,连假惺惺的笑意都吝啬施与。他粗哑的嗓音有如被火点燃的枯枝灼人心肺:“桓少爷早。老奴怕耽误了时辰,还请桓少爷随老奴来罢。”他侧斜过身,比出一个请的手势,径直引路走去。
桓真但笑不语。折扇遮去半面,掩却他九分嬉笑。他也不计较无人替他拎着充作行囊的匣子,跟随章木而行。
穿过长廊,一路分花度柳,来到桓家花园的后角门。门外停着一架华盖马车,布衣垂首立在一旁。“各自行事。免得耽误了行程。”一声令下,仆役唯喏散开,依次备鞍上马。章木冷冷斜睨了桓真一眼,桓真借着折扇遮掩,只是暗笑章木抖得这番威风,到底也就是最末一回在他桓真面前逞强。
桓真余光打量四周,稀松平常,唯一不同往日的是门后掩着的素衣身影,目光悄然窥视桓家一众人马,最后倒落在了桓真身上,就此凝滞不动。桓真含笑相望,那道素衣身影兀然惊觉,霎时绣花鞋底抹油不见了踪迹,避走如受惊的稚鹿。桓真心内好笑,只装着没看见,假意和身侧的布衣仆役寒暄。那道素衣身影自觉不露痕迹,复又回至原处,借着门沿半遮人面向外窥探。
“蘋儿,有什么话藏着掖着不敢说?”桓真忽而侧身,桃花眼流光宛转,朝着素衣侍女邪笑道,“莫非是倾心于我多年,今天我要走了,才知道表明心意?”
小蘋先是一惊,几乎跳起就跑,但桓真后半句实在没个正经,霎时惹得小蘋绯霞满面,摄住衣角欲语换休,半晌才在章木的冷眼中讷讷道:“小姐……小姐托我传话……”
“好好这丫头片子,人情冷暖都不知道,临走了还不来送我。”桓真桃花眼微眯,“我这做哥哥的很伤心啊。”
“不……不是的!”小蘋脸颊涨得通红,“小姐……小姐也不是有意的!小姐昨晚听说少爷今儿要走,哭了一宿没睡,到快天明的时候才睡下了。苑儿姐姐怎么摇也摇不醒小姐,只好……只好让我来递个信儿……”
桓真扶额叹息——这丫头,还真是睡神投胎。
小蘋怯怯地上前,解下腰间束袋。桓真信手打开束袋,却是一把古玩扇子。展开扇面,泛黄的扇面以朱笔绘出花形,细看是邪道仅有不足十数之人知晓的血昙,于扇面之上盛放至极艳。扇侧则以墨字书“下流第一,不肖无双”八字,显然是新添的,颇煞一番好风景。
“让我猜猜,原主是令狐公子?”桓真把玩着古玩扇子,想到令狐幸暴躁跳脚的情状,倒笑出了声,“他是个扇痴,舍不得把扇子给我,又怕好好指着他鼻子骂,写了这八个字来回敬我。啧,有趣。”
小蘋粗识几个字,闻言恍然大悟道:“难怪令狐公子说什么‘古物送人,旁人不视’,说小姐不能看,这古物是带祥瑞的,小姐没送出去就看,会夺了古物的祥瑞之气。为这事小姐还打了令狐公子一顿,说是什么让他把祥瑞之气都还回到扇子里去……”
桓真默默替令狐幸点蜡。
赔了扇子挨了打,这买卖可不划算。
“但……小姐是好心!小姐只是听少爷说喜欢令狐公子的扇子,才去讨要的……”小蘋急得语无伦次,眼里水光微泛,连声音都微微发颤,“少爷你……你别生气……小姐她……”
一件就抵万金的古扇,再者令狐幸的字在邪道中也因飘逸灵秀扬名,字与扇珠联璧合,算是美事一桩。桓真脸皮又厚,这八字也贴切,他不以为意,笑纳方是道理。桓真收下扇子,取了旧折扇递给小蘋:“告诉好好,我人走了,这折扇留给她,省得她以后嫁了夫君忘了兄长。她送我的扇子,我会一直带在身边。让她放心,我桓真可不会忘了这个叫‘好好’的妹妹。”
小蘋双手接过折扇,眼里有粼粼的波光:“那……少爷走了?”
桓真余光掠过章木阴鹜的一张脸,颔首道:“是。”他移步向前,不忍再听小蘋终究没能掩饰的一声断续的呜咽。
章木引路上了马车,掸去车驾浮尘,和车夫并坐。桓真走进车厢内,慢慢阖上流光宛转的桃花眼,只觉得倦意太深,侵袭了他的思绪。
马车辘辘起行。天光大明,桓家府宅连同小蘋泪眼朦胧的人面都抛却在身后。那一处他压下赌注的天高地远,名曰和雪的城池轮廓在心海中渐复明晰。自此天涯海角,过往且作浮光掠影,瞬息而逝。
马车行步三日,距邪道边境囚骨关止剩半日路程。章木同桓真相看两生厌,难得统一了意见,一致传达指令,夜走惘然峰山路。惘然峰临近往生川,上有茫然崖。茫然崖归属于邪道禁域,传言中古塔锁着魇鬼,入夜则号哭癫狂。传闻不知真假,但茫然崖四周以符阵相护,误入符阵者俱陈尸于此,白骨森冷,磷火青幽,燎燎鬼气浓重。桓家车马走的山路绕开茫然崖,但远望可见崖顶的古塔,夜鸟凄鸣,盘旋于塔顶之上。山路并不崎岖,林木繁茂,道旁野草疯长。风行过处,窸窣之声如鬼魅之步,奇松怪柏状若妖魔,夜视而去,黑影绰绰,颇似志异小说中妖魅现身之景。
“点灯——”
此令一出,桓家仆役以灵力注入魂灯盏,魂火初燃,映亮林间幽寂一角。桓真口中念叨着“十、九、八……”,章木听他絮叨,只觉得烦心。
“四、三、二、一……”
十个数字终于被桓某人拖长的音念完,章木忍气不言。但“一“字尾音刚过,魂灯盏骤灭,桓家车马霎时陷入黑沉的夜里。再以灵力注入,魂灯盏却再无复明的迹象。漫无边际的黑是摄人心魂的网,寸寸逼人于无垠的夜幕中耗尽残余的心神。
“何人!”章木一跃而起,怒目视向不知所踪的敌者。桓真却不慌张,掸尽衣角尘土,从车厢内走出,唇角噙笑。
一语方毕,满林寂静。唯有风声悄然而至,振动枯枝败叶,细听似鬼语呢喃,妖气森森。
“魇……魇鬼!”
桓家仆役也曾听说过魇鬼传闻,冷汗乍出,中间一人双膝一软,顺势跪倒在新雨过后的尘泥里颤声低嚎。
“魇鬼?这可不新鲜了。”桓真看似漫不经心,眼角余光窥见林间红衣一晃而过,旋即会心一笑,折扇轻敲掌心,刻意扬声向那红衣掠过处高声道,“敢问,这儿的主,是魇鬼大人吗?”
林间风声骤起,尘沙渐扬,天边的半阙月浸着浓艳的血色,诡谲得令人毛骨悚然。黑云沉沉,鬼魅之声顺着风断续飘近,就似婴儿尖细的啼鸣声一般,从没有光的角落幽幽传来:
“何人……敢在本尊面前……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