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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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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镐二十八岁那年,决定在他二十九岁的时候结婚。三十岁时他认识了徐泽。他的人生是迷雾天走在悬崖边,小心翼翼,不越一步;在见到徐泽之后,悬崖分崩离析,化为灰烬,腾起漫天青烟。
唐镐想起来,有一天他和徐泽躺在旅馆床上,外面的霓虹灯在白被单上画出红色的横线,像囚牢的栅栏。他搂着徐泽,让徐泽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徐泽絮絮地说起自己高中时候那段无果的相思,和绝大多数先天的同性恋者一样,他们在学生时代迷恋那些高大健壮的同龄者,而后又与多情的老男人堕入爱河。
徐泽说话的时候,像一团飘忽不定的云,来回游走,没有停留,没有侧重。如果听的时候睡着,醒了之后再继续听,也不会错过什么。唐镐听到一半,问,“你不会还记着他吧?”徐泽说,“没有,我身边只有你了。”说完,徐泽低下头,揪起被子上的一个绳结。然后又抬头凝望着唐镐的眼睛说,“你是我的第一个恋人。”他说这话时,眼清如水,唐镐能从他的眼里,望到自己的眼,里面盛满快溢出来的爱意与怜惜。
唐镐的第一个恋人,也是在大学时候,也是在徐泽的年纪,也有小鹿一样的眼。毕业以后他们就分手了。唐镐也有过几任女友,也约过其他男孩,都是无可无不可。他在恋爱的浅塘里留留转转,走走停停,时不时歇下来啜一口甜水,然后离去,不理会水面上欲静不止的波纹。终于有一天,他走到了年岁的边缘,走到了他家人给他划下的最后期限前。他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从选择亲戚力荐的金融专业,到进入工作的城市,无一不是顺着父母为他指向的路。当然,他也在岔路口留下过几个犹豫不前的脚印,那些男孩的影子就站在远处,朝他招手。他还是狠心回到了世人心中的正路上,等婚姻的茫茫大雪降落,掩埋他青春时代的一切。
他本打算在婚前一个月删掉blued,可又因为繁忙的婚前事务,拖到了倒数第三天。他陪妻子去做头发。他坐在理发店靠墙的棕色皮椅上,被皮肤松弛的妇人和恼人的小孩包围。他妻子坐在镜子前,背对着他,头发被紫色头巾裹着,高高耸起。他受不了理发店里厚得能刮下一层的腻人的头油味,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
他想找一家咖啡店进去坐坐,星巴克不行,那里全是人,更何况,在那里碰到同事的概率比在写字楼厕所还要大。他乘电梯进入商场地下,在消防通道边上找到一家只有零星几人的港式茶餐厅,他要了杯冻柠茶,柜台小姐冷静客气地打好小票,请他稍等片刻。他斜靠在吧台边上看手机,现在他的妻子、同事、长辈都不在身边,他可以毫无顾虑地打开blued,然后销号,删掉。
就看最后一眼,他想,从今往后,做一个所有人眼里好丈夫。他对自己的自制力一向是有信心的。他打开blued页面,发现一个动漫头像的人就在这家店里,他无意识地环顾四周。却对上一个坐在几张桌子后边的男孩,也抬起了头,在店里寻找起同类的身影。
也许应该立即走出去,然后删掉软件,唐镐想。那个男孩显然已经发现他了,他轻轻地眨眼,像是一只羽毛柔软的幼鸟从苇杆上振翅飞起,唐镐身后那片空寂已久的水域泛起层层累累的涟漪,久久不绝。在男孩心里,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唐镐心想,一个看上去西装革履的精英男性,在衣冠的掩盖下是腐烂的秘密与欲望。
他走了过去,在男孩的对面坐下,他还没来得及叹气,就已经明白,这一切无法改变了。
男孩子的眼睛看着他,温柔地,好奇地——他心里早已埋葬了的恋人们一个个活过来,附在他身上,隔着前世今生看他,没有半点审问的意思,依旧是温柔地,好奇地,像是从森林边缘探出头的小兽。
也许他来自哪个小城镇,在他漫长又沉默的成长过程中,他渐渐发现了自己与周围人的隔阂,终有一天他从网络上得知了他独特的根源。他携着这个秘密游到这座看上去开明又包容的城市,以为碰到的每一个同类都会和他交换真心;而不是自私地藏起来,然后捧起这个可怜孩子的小脸,告诉他:没有受过伤,不配得到爱。小兽在人类的笼子面前停下脚步,好奇地嗅着银光闪闪的围栏。
我只是给他一点引导,告诉他怎么在这里过下去,唐镐想,一边露出一个自以为宽容的、属于年长者的笑。
女服务生端过来一杯冻柠茶,玻璃杯磕在桌子上,清脆的一声响。唐镐留意到男孩面前摆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港式奶茶,他还处在未断奶的年纪。无妨,这样更好,这样咀嚼他□□的时候,流淌出来的不是血,而是甜的汁液。
在那个暑热尚未散去的下午,唐镐做出了一个决定。在他即将把自己的余生挤进塑料橡皮管子之前,他决定陪自己玩最后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游戏——他会像条蛇一样,在这个年轻男孩脆弱的后颈上烙下一个吻,让他从伊甸园堕入人间。这样男孩在回望过去的日子里,永远记得自己。这不是引诱,这是知识的传授——属于有经验的人对年轻人的恩惠。
唐镐呷了口茶,不正宗的冻柠茶甜得让人心里一颤,“是你吗?”
男孩迟疑地点头。
唐镐说:“不用紧张,我就是进来坐一坐,刚好看到了。你没有要等的人吧?”
男孩说:“没有”,他的嗓音和唐镐想象的一样。幼兽在猎人靠近时屏住呼吸,却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啼鸣。
唐镐说:“还在上学吧?”
男孩说:“嗯,大一。”
唐镐先是停顿一下,这太小了,但转念一想,这样刚好。
唐镐说:“没军训吗?”
男孩说:“我们大二军训。”
真是天助我也,唐镐的喜气没有绷住,咧开了嘴角。不过不要紧。他记得M市大二军训的学校只有一所——“是X大的吗?”他问。
男孩也惊讶地微笑道:“是的。”
唐镐的眼里全是笑意,他说:“太巧了,我也是那里毕业的。”这样的孩子,生长在象牙铸成的学校里,把校内和校外世界分为两半,守在校内的那一半里,点起火光,固执地把那里看作自己的领地,也固执地认为驯兽师们不会加害于自己。
现在,他们不是陌生人了,他们是学长和学弟了。唐镐问起男孩专业,日语系的。挺好,喜欢看动漫吗?喜欢。圣斗士星矢?高达?男孩笑了:“我没看过那些老一点的。”
唐镐无奈地按一按眉心:“是啊,我都老了,毕业这么多年了。”男孩忙说,看上去还很年轻,最多二十五?在他们心里年轻的界限,再不能往上涨了。
唐镐露齿而笑,他标志的、ABC式的自信笑容,在公司里很吃得开的。“三十了,奔三的人了。没想到毕业快十年了。”
他借此提,正好休假,可不可以陪他到学校转一转,刚好就在附近,他们可以在夏天傍晚的风里一路走回去。男孩答应了。他们交换了姓名和联系方式,从茫茫人海中的两个点变成了熟人。男孩叫徐泽,徐,缓慢;三点水,泽。
一来二去便熟了,无非是几次看似不经意的偶遇,或者相约吃几次饭,然后在秋意渐起的校园里散步。他对妻子说是公司应酬、同事聚会,妻子是个好脾气的人,相信自己的丈夫无非是在为还房贷和未来的奶粉钱而奔忙。
他并没有急着告白,他一点也不急。他觉得自己像是放风筝的人,手上牵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线,只要他轻轻拽动这根线,徐泽就会立刻飞回到他身边。那些初谈恋爱的孩子,全部的悲喜都维系在恋人身上。他们被恒星强大引力牢牢吸引,无法逃离,那点在无人夜里流出的眼泪是星辰擦身而过掉落的碎屑。他们可爱,又惹人怜惜。
平安夜前一天他们去吃饭。唐镐告诉徐泽,因为第二天公司有活动,所以不能陪他,所以提前过。酒堆在高脚杯里像一块平滑的红绸,喝入口中,从嗓子眼里厚重地坠下去。刀叉碰到瓷碟子上发出细而脆的嘤咛,飘散在上空;沉到地下的,是人们压低到近乎耳语的声音。因为是窃窃私语,又多是两人之间,所以在廊柱上雕刻着洁白天使的大厅里,总有一种近乎亵渎的亲昵感。
但唐镐和徐泽是客气的,正襟危坐,走流程一般等着穿白色侍者服的服务员上菜,很少交谈,像是一出滑稽默剧。插着罗勒叶的浓汤,呛人的鲜味,却吃不出来是什么。主食是小羊排,也许主厨信奉原汁原味,所以膻味重得像是一个猛子扎到了羊堆里。甜品差强人意,是任何餐厅都不会弄错的布朗尼。
吃完之后他们随意走走。耳边还响着刀叉相撞的声音,两个人都静默着,没说话。走到路口,有烤红薯的推车,在这个空而凛的秋夜里,扎扎实实地散发着人间的香气。
唐镐憋不住了,说:“其实我没太吃饱。”
徐泽也没忍住嗤笑一声,点了点头。
唐镐说:“早知道不去那种地方了,单身狗去了太受罪。”他说完这句话,捕捉到了徐泽一闪而过的一个眼神。
徐泽说:“是啊,周围全是情侣桌。”
唐镐说:“你急着回去吗?”
徐泽摇了摇头。唐镐看到他眼里隐隐的期待,心想,也许他带上了身份证。
唐镐说:“走吧,咱们这附近有家烧烤,我当年毕业散伙饭就是在那儿吃的,那里确实不错。”
徐泽笑了,快乐地点头,快乐得像只在他身边飞扑个不停的小鸟。其实唐镐没有说,当年他和第一任男友也曾多次去过这个地方。而在那一瞬,他真的好像回到了过去的爱情之中。他念念不忘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他年轻的时候,他被浓稠的爱意包裹的时候。只有年轻时候那四五年的时光真正属于自己,而不是身后阴影里的一大群人——家人、亲戚,还有妻子,或是未来的小孩。
他真的动情了。他们并肩走着,梧桐树的叶子在脚底下沙沙作响。不远处路灯散发温柔的暗黄色光芒,在片刻照亮了他们的脸。当走到第十个路灯下面时,唐镐停下了。他看向徐泽,想象自己在徐泽眼中的样子——他一定肃穆地低下头,垂下眼,无比虔诚,然后用轻地像是落叶碎裂的声音说:“其实我……有话跟你说。”
男孩仰起了头,他浑身都浸在暖黄色的灯光下,连发梢都被灯光软化了,像一坨浓浓的蜜糖。他在期待吗?唐镐在那一刻忽然觉得灵魂飘到那盏路灯之上,他看见自己握住徐泽的肩膀,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传来:“我好像……喜欢上你了。”然后他满意地,怜惜地,欣赏眼前的男孩惊讶又惊喜的表情。
然后他俯下身,开始那个吻。后来他试图追忆这个吻时,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这个吻同他过去所有的恋情、所有的吻合而为一。这是他行将腐朽前最后腾起的一阵灰,抖落后又归于泥土。
“你笑什么?”唐镐问。
“我高兴。”徐泽咧开嘴笑了,只有年轻人才会这么没心没肺地笑。
“好啊,我都没看出来。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喜欢我的?”唐镐一把搂过他,在没有人的冬夜小路上,他们抱成一团。
“我也不记得了,刚认识不久,我有一天梦见了你……”徐泽说。
唐镐发出一声暧昧不明的笑声。
徐泽解释:“不是的。我梦见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我小的时候,和你一起放风筝;中学的时候,一起翘课去游戏厅。然后手拉手走在游乐园,那里一个人也没有,长满了荒草,还有松鼠。在梦里我们一起长大。”
唐镐笑了笑,他早已习惯对徐泽不着边际的话一耳进一耳出。
在此期间唐镐顺利完婚。婚礼定在十月,是专门请人算好的日子,被他母亲用红笔圈起来,他看了莫名其妙想起古时候死囚名字上画的圈。结婚那天天气反常升温,他和一众伴郎一大早熨得笔挺的衬衫领子,在汗和油里泡软,塌了下来,十分不体面。好在酒店里冷气开得足,他热出来的一头汗被冷风吹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新娘子也许更不好过,她脸上的妆浮浮地扣在脸上,像是一张快融化的蜡制面具。
唐镐之前也和妻子约过几次会。那时候她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女孩:对上司恭敬地像对教授,被训斥两句后会躲在厕所隔间偷偷地哭,闲下来时看视频、养花和养狗,收到的玫瑰会插在玻璃瓶里养着。他们两个都被塞进不合身的衣服里,是被临时雇过来的演员,还没有熟悉台本,就要在全体编导面前演一出完满无缺的戏。
当天晚上他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和生理准备,算是渡过了第一重难关。幸运的是,第二天他就因感冒而主动睡起了沙发,他的感冒拖拉了几个月也没好。
对徐泽这个孩子,他不急着上手,这更像是一场游戏。他想试试,他究竟还能付出去多少真心。他们第一次差不多是在确立关系半年以后,他耐心极了,像是舔舐一只还未站稳的小兽。他有信心给雏子以最好的感受。其余的时候他靠约来解决。只要开了一道口子,就再没办法投入到正常的夫妻生活中去了,随后那道裂隙越来越大,最终堤坝被洪水冲垮。
后来他回忆起来,最后妻子发现了的,也许是哪一次的约。不过,他也没有那个耐心再去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