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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四章 ...

  •   “听说松陵城近日来了个道士。”
      蝴蝶坐在园边那棵老歪脖子树上,身后一枝招摇着出墙去的枯叶。她翘起腿踢蹭着脚边软塌塌脏兮兮的灰绿叶子,随手摆弄一件金镶翡翠的簪子。复又扒着古树,拿着那簪子往糟乱的糙皮上划。
      “这簪子太俗,送你。”
      她随手一抛,簪子摔在花妖眼前。花妖抬头看了眼拿蝴蝶颜色驳杂的襦裙,心里翻了个白眼,将碎玉踢开,接着雕她的木头小人儿。
      不去理蝴蝶嘀嘀咕咕的抱怨,花妖捏着小人的脑袋,细细刻画。待到差不多了,用指腹抹去一层木屑,看着与那人八分相似的眉眼,意满勾唇,神色软得一塌糊涂。
      蝴蝶暗骂一声没出息,敲了敲手下树枝,一颗半熟果子往花妖头上飞去。
      花妖头一歪躲过,道:“我劝你别打那道士的主意,先前平昌公主满天下找你,若不是我救你,你现在早就成灰了。下回闯了祸,我可不帮你躲。”
      “不就借了她点小玩意……”蝴蝶心烦,抠下一块树皮。
      是没什么金贵玩意,花妖腹诽,不过两张文之寅的字画,几串西域进贡的红玛瑙,一件鎏金珐琅彩的妆奁……外带一块皇帝御赐的出闺玉。娇蛮惯了的三公主梨花带雨在皇帝跟前哭了一场,羽林军都给她调出来贴蝴蝶的人头画像,从塞北长城一路贴到江南粉墙,赶得蝴蝶妖过秦岭淌淮水,也飞了一路。
      蝴蝶抓着疏影间一绺绺的散光,不知想着些什么。
      “我一个妖精,招惹那道士去找死吗?不过听闻那道士年纪虽小,脾气古怪,术法却厉害。我那日见到他身边的梅妖,说他是江晚苍那老家伙的徒弟,想来也不奇怪了……”
      “江晚苍?”
      “一个老道士罢了。你若想算算桃花运,尽管去找他。”
      “那梅妖跟着一道士,不怕哪日被宰了清炒?”
      “指不定谁宰谁呢。”蝴蝶撑着老枝跳下来,凑到花妖身边,压沉了声音,道,
      “你可知道那道士晓得不少邪门的术法,活死人,傀儡术,可怕得很。”
      “怎么净是这些歪门邪道的。”
      蝴蝶轻笑一声:“还有回春术,”她戳了戳石桌上的木头人,接着道,“我可听说了,哪怕人在阎王殿上磕了头,画了押,灌了孟婆汤,他都有法子给弄回来。”
      花妖抿着唇,不做声。
      蝴蝶笑眼盈盈,“你猜那许家小姐还能撑多少时日?”
      没多少时日了,花妖心里想着。
      恐怕熬不过冬天了。壳子还是那个壳子,里子却败得厉害。
      每夜都看着身边人,精气丝丝缕缕,从生了疮落了疤的七魂六魄中飘出来,每散一分,姑娘眉间的光彩便暗一分。
      将灭了。

      花妖回过头,阒然一片。依稀看见满园憔悴凝绿,遥遥一转莹白。
      昙花已抽苞了。
      缦月函秋,四合沉烟。这景致真好。
      花妖颓然坐在青石上,潮湿的陈凉流进骨子里。
      她盯着水影间的朗月愣了片刻。

      拐过城墙角,穿两道深巷,踩着汜水边暮柳的月影,向着花灯徙来之处前行。花妖手拿一张姑娘的生辰八字,渡过朱砚桥,绕过渐萧落的晚市,举目望去,章台路满街的栀子灯,分外猩红,滴滴旖旎的光彩,静逐着脂粉香低转。
      也并不十分静。

      “啊,就是此处了。”
      那院落瞧着有些寒酸。花妖前去敲了数下木门上的铜钹,蹭了满手蛛网。
      一个身影倏地从门边高墙上跳下来,定睛一看,是个小姑娘,明眸善睐,很是讨喜的模样。
      这八成便是蝴蝶口中那个不知死活的小梅妖了。
      那梅妖匆匆瞥了眼她,跑开了。
      花妖不觉退后一步,倚住门暗自古怪。指骨扣着门上翻开的漆皮,忍不住抠了一块下来,攥进手心挠了挠。
      谁知还没站稳当,后背蓦地一空,木门从里边被拉开。花妖向后摔去,余光见一人极快地避开,再一眨眼便已结结实实栽在了地上。
      花妖摔得不轻,闷哼一声,抬眼看见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那少年右手握拳,虚放在嘴边轻咳了下,侧过脸去,看样子忍笑忍得辛苦。
      花妖气腾腾站起身,又想起这人恐怕是自己有事相求的那个道士,只得面色不善地瞪过去。
      少年拱手赔笑:“在下韶县江筠,有所冒犯,还请姑娘见谅。只是不知姑娘来寒舍……”
      花妖还是冷着脸:“要事相求。”
      江筠腰间系着个铜黄的铃铛,纹饰已模糊了,用一根无甚特别的草绿带子拴着,花妖心下却一凛。早闻这小道士有两件厉害法器,一件唤作锁魂铃,一件唤作捆妖索。她见那铃铛无风自动,且不曾有声响,妖气自其中溢出来。这道士周身缠满凌厉妖气,却神态自若。
      她道行尚浅,维持人形也是吃力,此刻看着这锋芒尽显的小道士,却只觉得自己哪怕拼死,也要将他嘴撬开。
      “那姑娘可要先等着了,”江筠仍是笑着,“家妹顽劣,刚闹了脾气,我这正要找她去,姑娘自便吧。”说着推开了们,把花妖撂下就走了。
      花妖只得一人走进去,踏过门槛,只觉得眼前景物虚晃了一下,方才窸窣的草木和乱嚷的夜虫倏地便没了声响。花妖腿一软,差点撑不住摔下去。她喘着气,勉强稳住身子抬眼望去,只见阴沉沉一座宅子,挂满了半尺长的黄白法印,百来道灿金的符文悬在空中,吐息一般闪烁着,照得大半院子惨白。
      当真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花妖咬着牙,小心绕过浮动的咒文,寻到屋前一方小几便坐下了。
      这法阵要命得很,若不是那小道士留了个心眼,她恐怕还没进门就挫骨扬灰了。
      花妖心下着急,在这阵中却也看不出天色,索性直愣愣盯着门口,胡思乱想。
      想她临走时添的炭不知熄了没有,想家中姑娘是不是正睡不安稳,想姑娘蹭得乱糟糟的长发,想她刚醒时皱着眉扯发结的模样。
      不知怔愣着出神了多久,那门颤颤巍巍地吱呀一声,江筠拎着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那小姑娘一见她就抽抽噎噎地跑了过来,扯着花妖的袖子躲到她身后,半边红扑扑的小脸自花妖身侧探出来,龇着牙瞪江筠。
      江筠哭笑不得,将小梅妖哄得进了屋里,张罗着用几块糕点塞住了她的嘴,便出来见花妖。
      花妖早等的有些不耐,她心里着急,害怕家里姑娘醒了,见江筠出来连忙站起身。
      江筠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问她何事。
      “求公子救一个人。”
      “哦?”江筠扶着袖子低头倒茶,听见此话也不看她。
      “就是这人,很好看一位姑娘,年岁又小……”花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江筠。
      江筠接过来,展开看了看当中的生辰八字,半晌道:“这位我曾见过的。”
      “那位小姐可是姓许?”
      “是。”花妖讷讷应道。
      “那便是了。”江筠淡淡一笑,将纸折好收了起来。
      “我随师父游历时曾见过这位姑娘,说来倒是有缘。”
      花妖忙道:“可是能治?”
      江筠只盯着她不做声,心里暗叹一声。
      那位许姑娘,人如皓月,风姿卓然,她母亲与师父似乎很有些渊源。
      只是……
      “她天生缺了一魂一魄,本就是早衰之命。”
      花妖心里一窒,许久才哑哑开口:“那,那……”
      江筠见这花妖面色惨白,心下不忍。
      管它或人或妖,世间的悲欢,本就如此简单,命途二字,谁都看开不了,谁都做不得主。
      人间有心似狼虎,邪佞残暴远胜妖魔的,妖中亦有纯善懵懂,胜过稚童的傻子。人人妖妖,谁又能说的清呢?
      江筠晃了晃指间的茶杯,一叶半卷着的芽尖在水面打了个转复沉下去。
      “自然是可以的。”
      逆天改命的折寿事儿他做多了,不差这一件。

      花妖回来时,天已蒙蒙地亮了,灰淡的晨光自窗外款款伏进来,姑娘在暗处安静地睡着。
      花妖手心汗涔涔的,紧紧攥着个纸包。她小心地将那包药藏进柜底红木箱子最深的一格,回头望了眼缩在被窝里的姑娘,心底又酸又软。
      她多想在姑娘身边再看一会儿,一会儿也好。
      她仔细想了想江筠给她交代的,八月十五夜里阴盛,行术式最好。到时将纸包里的药给姑娘服下,她就能安稳睡着。
      “我自会赶子时前来,为她行术式。说了这么多,你心里必然有了思量,我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这毕竟是你一厢情愿的事,十五日夜前,还有后悔的机会。”
      不会后悔了。
      总归是,对她好,也对我好的事情。
      但花妖还是害怕,她咬了咬发白的嘴唇,红着眼睛,跑去给姑娘熬药去了。

      中秋很快便到了。姑娘这几日似乎好了些,精神不错,夜间也不大咳嗽了。她本来不是特别沉静的性子,娘亲在时很活泼讨喜,后来娘亲去了,身子骨愈发地弱,才慢慢变得无悲无喜一样。但天性总是爱热闹的,趁着秋节到了,便央着花妖带她去城里玩玩。花妖本来不舍得她出去受凉,转念一想,又答应了。
      二人来城里时还是傍晚,天色尚未彻底暗下,各处的灯却纷纷张起来了。远远能听见小贩的吆喝浮在一片嘈杂之上,站在高处望去,姑娘们穿的衣服都比平日鲜亮不少。
      汜水经过庆城,分作几道水路,主河道自西南入,东北出,正淌过庆城商事最多的地段。二人在汜水边顺着人流走,街边全是卖杂物的摊贩,大多是些便宜玉器,干果点心,小手艺品什么的。桥上人少些,她们便走到桥上,倚着石栏看街景。
      天色已黑了。抬眼看去,满街是晃晃悠悠的灯火。汜水里满满当当的花灯,柔柔的涟漪似乎也生了光,一圈圈推着胭脂色的的荷灯远去,同轻风里瑟瑟抖着的千万盏烛火一同,像是天上的银河落了人间。街边灯笼里恍惚的红晕,大抵是银河旁溅落的星点,衬得满月也变了灰色,不知倚靠在哪家的飞檐上不作声响。
      花妖怕姑娘受了风,抖开包裹里的披风给她穿上。她系好系带,抬头便是姑娘笑吟吟的双眸,溢满了这世间的灯火一般,好看,又明亮。
      “你回头看那个公子,好看不好看?”姑娘抬了抬下巴,冲花妖眨了眨眼睛。
      花妖回头去,见桥首一位公子,锦袍玉冠,摇着扇子,朝她们笑着点了下头。
      花妖心慌慌的,并不想再去理那位公子,拉着姑娘的胳膊,找对岸放孔明灯的去了。
      姑娘还是笑吟吟的,心情很好的样子。
      众人都跑去放花灯了,来放孔明灯的却寥寥。二人付了钱,拿着笔正思量要在灯上写什么祝福的话。
      “你想好写什么了?”姑娘凑过来看花妖的灯。
      花妖的字还是姑娘教的,歪歪扭扭,不太好看。她抱着灯往旁边躲,一边写一边嘟囔:“不能给你看。”
      姑娘笑了,干脆提笔写自己的,她即便抱着灯,也是直着腰背,颇有风骨的样子。
      写好就该点火放起来了。两盏灯晃晃悠悠升到墨蓝的夜里,渐渐地远了。
      花妖并没有仰着头望太久,她总害怕那灯飞高了掉下来,索性不看了。
      然后又拉着姑娘,去转别处了。

      二人逛了没多久,回来时还不过戌时。花妖早早便把姑娘安顿到床上,煮了那包药,给姑娘喂下。
      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床边,和姑娘轻声说话,心里想着让她尽早睡下,却又不愿意放下话头。
      再为我醒一会,她想,不会太贪心的,就一会。
      姑娘还是睡去了。花妖仍是静静坐在床边,旁边那盏油灯晃得人眼酸,她揉揉眼睛。
      一个时辰太短,江筠很快就来了。
      术法似乎还算顺利,花妖晕晕乎乎的,就结束了。她还有些力气,见江筠叹着气走了,又晕晕乎乎地靠到床边。
      天色已蒙蒙地亮了。
      她以为会很疼,没想到一点都不疼。只是很困,很乏。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来,姑娘醒来还认不认识她。她想亲眼守着姑娘醒来,却实在太困了,撑不下去了,揪着姑娘一点衣角,沉沉闭上了眼。
      曙光初现,天地清明。
      某座小城边的废旧宅子里,一朵白昙,悄悄地,开了又谢了。

      说书人咽一口凉茶,眉梢一挑,抚尺一拍:“那程公子原是风流薄幸,章台路的常客,晚香苑的红人,生得一身好皮相,偏又一身好文才。谁知那日中秋夜,只人群中瞅这么一眼,许家小女飘然出尘,谪仙一般的人物。一个是乌衣巷的世家公子哥儿,一个是未出阁的剔透玲珑人儿。月老暗里牵了丝红线,小指上这么一勒,二人便一见倾心,再见钟情……”
      程家公子娶了许家小女,才子佳人的戏文唱遍了松陵城。姑娘们别起荷苞白骨簪,连公子哥都摇一把描金山水扇,学人家风流。
      勾栏院边小窗微启,香袖轻拂,楼下卖画的秀才发上落一块软帕,小窗里花娘眉目含情;汜水淌着花灯,南岸谁家的小公子喊了一声姑娘芳名,北岸一群半大丫头推推搡搡往朱砚桥上拥。
      自古才子佳人,才子佳人。文弱书生总能配娇媚白狐,打马状元也得遇着青楼歌女。街头巷尾的话本,酒肆茶馆的评书,瓦舍戏台的小花旦娉娉袅袅,水袖半弯……
      总归看不见哪处情根深种的小花妖,痴痴傻傻,送了性命。

      那两盏孔明灯,不同的字迹,却写着同样的话——
      “但愿人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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