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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鳄鱼手记·X轴·小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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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凡,怎麽了,到底发生什麽事?」
我在我的房间等她,关著灯躺在床上,听到钥匙旋转门声,我冲出房门。十二
点,她一进门,脸色惨白,走进她的房间换了衣服,毫无表情地走出来,走到厨房
煮开水。我著急地跟进跟出,她偶尔朝我做个木然的微笑,坐在餐桌上发呆,形容
枯槁。她每晚回到家,都会先敲敲我的房门,跟我说说话的,像今晚彷佛失了魂,
照她的行为轨迹,我预感有什麽严重打击发生,、心里开始觉得痛苦。
「你看什麽?」她坐在餐桌前,又好笑又疲倦地问我一句,彷佛突然发现我在
看她。
「我在看你发生什么事了?」她闷不吭声,我有点生气地说。
「不要给你看。」她孩子气地说。她站起身,摇摇头,叹著气,又孩子气地瞪我
一眼。走进厨房冲牛奶,直接走
进房间,用力关上门,我还听见按销的声音。没说一句话。这是她独特的作风,
有个禁区是我永远无法踏进的。几个月的居家相处,我们
有成百个钟头的时间在谈话,对她太熟悉,我几乎熟悉她每个细腻的脉络,我闭上
眼睛就可以想像到她心灵的地图。她是如此慷慨,任我贪婪地了解她。唯独一个禁
区,她顽强地以孤独将它填满。彷佛她永远配带一枝枪,陪伴她入眠,无论她旁边
睡的是谁。
我敲门,难耐一分钟地敲门。这就是我之所以盲目,毫无廉耻的地方。我强行
闯入,对她造成严重的侵略,每当这种时候,前半段的日子,她勉强容忍我;後半
段她只好被迫射伤我的腿。说来可笑,由於不能忍受她独自受苦,我央求她开门,
坐在门口等待……
「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管我?」门被转开,她坐回床上。在黑暗中垂著头,一
丝头发掉在前额,她自暴自弃地说,彷佛在对我发脾气。
我沈默。宁静地睁著眼看她。
「你说话啊?」她抬头看天花板,调整眼眶,努力压抑著她的脾气。
「是不是跟他吵架了?」我小心地说出来。
「我不讲话,你还满习惯的,你一沈默,我就非常害怕。」我坐在床尾,她转
过头来正视我,「这是周期性循环,每隔一阵子人就会停摆,连上发条都没有用,就
这样,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又睡不著,一睡著就恶梦缠身,根本就没在睡,睡醒
了比没睡更累。刚刚我躺在这里,知道你在门口,我脑里有一个很小的地方,知道
要去开门,可是我爬不起来,我的身体被很多过去的记忆霸占住,它们像几百个电
流,在我脑里窜动,可是我无法集中起来,我没办法去想它们是什麽。然後,突然间
我想到死,很久没这样了,我想就这样死掉好了。」她轻松地笑了笑。
「躺好,沉沉地睡一觉,我坐在你旁边陪你。」我帮她盖好棉被。
「刚刚,坐在车上,两个人都快发疯,他又要我去嫁给那个大老板,我听到,
冷冷地就要下车,他粗暴地抓住我的手,不让我下车,冲动地骑著车去撞墙,头猛
往驾驶台撞,我抓伤他,甩开他的手,下车跑回来……唉,十年了,跟他纠缠十年
了,也不知道是什麽冤孽,我都已经跟他这么久,他还是没勇气娶我,而我竟然不
知道到底为什麽,荒谬不荒谬?
「他是我五专高我两届的学长,我一踏进学校,我们一共有七个人就在社团里
变成死党,从那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我们毕业那年,我们决定先订婚,结果……
那一天,他突然消失,连他的寡母和弟弟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一年内毫无音讯。订
婚那天我不知怎的,肝炎发作,送进医院住了三个月,那一阵子我掉了十几公斤,
才变成现在这麽瘦。三个月里我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流乾眼泪。
「後来,我去一家公司工作,因为我妈的关系,就接受我们老板对我的追求,
我妈很喜欢这个老板。他大我很多,一个非常成熟体贴的男人,又多金,可以帮我
养我的家庭,他到我这里来,还像爸爸一样下厨煮饭给我吃,对我好到令我内疚,
因为我一点都不爱他。直到现在我订婚了,他都还在追我。」
小凡叹口气,抓起我的手掌玩,我一再拨弄她的头发,随著她的记忆,她在我
心中推得更深。我更细腻地揣摩著她独特的情调,因虚无而对一切释然。
「一年後,他又出现,才知道他跑到东部山里的一所小学教书。之於逃婚的事,
什麽也没说,每天出现在我旁边,一边念研究所,自然而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我
一点都没办法拒绝他……你能了解吗?肝病那次,他几乎带走我的命,我吓住了,
才明白某种东西在我心中的份量,那次之後,虽然他又回来,但我似乎找不到我的
心了,像个空心人,我只要工作再工作,赶快赚够一楝房子安顿我爸妈,可是我无
法想像他又离开我……
「有一个晚上,他送我回家,把一枚戒子套在我手上,他说这是补从前的仪式,
我们早已订婚了不是吗?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活在一种彷佛兴奋的等待状态中,
等待那一刻的来到,多年前那一幕的重演,且怀著信仰般的信任在等。好不好玩?」
她突然中断。问我。
「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我情不自禁,亲吻她的额头。
她彷佛没注意到我,继续有点兴奋地说。在她的叙述里,散发出一股二十六岁
过度成熟女人的魅力,一波又一波侵袭我,吸引我,占有我。她的美感不是感官的,
而是心智上的,或说伦理的。她的语言里,显示著强大的宿命,原始而神秘的,这
是天性流的绝望的血,她透彻地洞悉命运的本质,由於过早地在那深底浸淫太久,
使她足以含蕴世间诸象,彷佛在其中游刃有馀,并且具备能穿进人性奥秘纹理里的
柔软度,这就是我在与她相处时,惊讶於她竟然能知道怎么对待我,用一种如同我
对待我自己的方式在对待我,全由於她在人性方面的成熟。
「你看我跟他是不是很不合适,我们俩从不跟对方说我们在想什麽,我们约会
时除了日常必须外也很少说话,我们都很喜欢朋友跟我们在一起,那样我们两个都
会很疯,说很多三八话,其他时候,我甚至怀疑他并没在想什么,他不像我们会意
识自己。他只去做……有时候,我也莫名其妙怎麽会跟他在一起,难过的时候,我
可以跟你说,可是没办法跟他说……」我钻进被窝,跟她躺在一起。她起身放一卷哀伤的电影配乐。
「我一直都是个失败者。从我有记忆以来,就在这里,哪里也没去。我非常羡
慕你们这种人,你和他都是,你们好像做什麽事都会成功,并且你们也很自信地这
麽觉得,你们那么自由,彷佛你们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并且你们也会对自己说我要
到什么地方。你们是那么『优秀』,从前,我就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好像我就拥有他
的『优秀』,然後我可以很安全地躲在他後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甘於
在这里、蹲在与生俱来的自卑里,我到什么地方去,都不是因为我自己,都是为了
跟上我周围这些『优秀』的人……我太爱你们的『优秀』了!」最後一句是苦笑著
说出的。
她转过身去擦眼泪,内敛无声地。她所展现在我面前的悲伤,是我所见过最沈
重的,她神情里的绝望,也是我所仅见最锐利的。她几乎从不为自己流泪,外表柔
弱,可是性格里有种坚强,专门对应她的绝望,彷佛可以绝望将她磨成灰也不化的,
所以她很少软弱和自怜。我常觉得她坚强到残酷,对自己也对别人残酷,於是,我
给她的爱全被摧折,甚至践踏了。
由於绝望。她不会让自己真正臣服於什么的。
奇妙地,她的悲伤使我进入深刻的痛苦感里,□□的痛苦,我的内脏有个地方
在痛,全身发热,心跳急遽,是□□痛苦也是性兴奋,我痛苦地感觉到自己在渴望
她赤裸的身体……
我把她的身体扳过来,激情地吻著她的睑部、身後、颈肩,她震惊著,身体紧
张,无言地领受……黑暗之中,音乐悠柔流转,像纯白牛乳,窗帘轻轻飘动,夜色
若隐若现,间歇车声闪过,空气颗粒彷佛触摸得到……她挣扎著转过身,难过地说
要我别刺激她,说谁也负不起责任,说这样对我不公平……我从背後抱住她,再将
她转过来,深深地抱住她,泅进更深的爱欲里……
从此,她身上的香味进入我身体记忆里,我随时都可以想起。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以後你叫我怎么办?」她说。柔情似水。
小凡她之所以接受我,是因没有拒绝。而不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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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那危险的一夜,我继续住在小凡的隔壁房间。她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每
天早晨地拖著疲惫的身体起床,打开我房门的一个小缝偷看我,在那一瞬间我总会
即时睁开眼睛叫住她,她进来坐在我床边,两个人孩童般地玩闹著,我放几首起床
歌(如 Don Mclean的 American Pie或 Den Forgber的 The Leader of
Band),我摺被,她抱牛奶顺便冲一杯咖啡给我,然後两个人坐在小餐桌前吃早餐。
她看报纸,我就在旁边打岔,胡乱问她一些问题,由於工作需要,她得利用这时候
看几份报纸,而我常故意说笑话让她不能看下去。
她大部分时间戴的是隐形眼镜,感觉上较庄重,距离较远,唯有早餐这段时间
戴著一副厚重的框架眼镜,镜片可看到密密的一圈圈,看起来显得憨厚可爱,我最
喜欢在这个时候逗得她哭笑不得,每当可以让她活在一个单纯的片刻,就使我有莫
名的幸福感。
然後,她进房穿衣打扮,在打扮这方面她又像个淘气的大男孩非得作女性化装
饰,虽然能熟练地妆扮出妩媚的风韵,却又无所不用且一极地调侃自己身上的妆扮。
有一次她穿著美丽的长裙在酒会上跟大老板跳舞时自己踩到裙子,她还一路大笑著
回家,得意地告诉我,她的外在习性跟我一样大而化之,满不在乎,甚至较我更阳
刚味。
这时候,我坐在我房间的地毯上静静地抽烟,等她走出房间,变成一个属於外
面世界的女人。那一瞬间我和地之间在现实上的距离,就清楚地跳出来使我伤心。
然後她悄悄地走出公寓,用几乎不敢被我瞧见的姿态,离开这个空间。
我一直用耳朵跟随她在房子里的任何动静,电话铃响的声音,她跟未婚夫约定
见面的时间,她轻轻走路的脚步声,小心关上门的声音……」一天又一天,我听著这
关门声,彷佛每天就要历经一次与她的分离,她消失在一个与我无关,完全属於另
一个男人的次元。
蒙胧中,寝寐之前,钥匙插进门锁转动的声音,滴进我梦里唤醒找,我总是准
确地知道她回家了。我是个专业的守门员,自她出门後的一整天,我处在昏沉的等
待之中,除了少数非上不可的课,非出门不可的状况,我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家,
停掉原先多彩多姿的社交活动,终止和几个男性错综暧昧的关系,什么事也不做,
只是昏睡再昏睡,甚至看不进任何书。焦躁和亢奋使我在睡眠饱和的间隔大量书写
日记,无论坐著走著躺著,我脑里不断涌现要和小凡说的话语,彷佛我心底分分秒
秒在跟小凡说话,那些话量太多了,若不涂到日记上,我会被自己所生出的黏稠分
泌物裹住动弹不得。体内制造分泌物的工厂,机器不停地生产产品,绝大部分的货
都滞销,堆积再堆积进仓库,仓库快要爆破了。
长长的昏睡结束,钥匙声拯救了我,我挺直地清醒过来。爬到门边打开房间的
门,从一条门缝里窥视她,很容易就能辨别出她今天的心情好坏,心情怀时她会一
进门站在鞋柜前,朝我做个鬼脸之後微微苦笑,那是她卸下一天冲锋陷阵,精明能
干的脸後,显出的最纯真表情,那个表情如同十几岁的小女孩一样惹人怜爱。小凡
的脸很瘦,瘦到两颊几乎凹进去,自当她像小女孩般无辜地笑,她的酒涡就如同菱
角般露出,那时她是如此甜,以致於我忘了她是比我大五岁,即将踏入婚姻的女人,
冲动地想将她拥入我的怀中。
其他时候,她还来不及换下衣服,就对著门缝里的我说起话来,她生动且流利
地说著许多材料,说她如何对付她那迂腐可笑的上司,说她如何利用办公室没人的
空档利用三支电话同时和三个老朋友讲长途电话,说她如何快刀斩乱麻地处理那堆
如山高的公文,说她中午时间如何无奈地被三姑六婆拖去美容院洗冤枉头,说她今
天在酒吧里放了什麽特别的音乐,遇见什么有趣的客人,甚至说那个从前的老板K
如何又在酒吧耗一个晚上缠著她……
她滔滔不绝地说,边说边换衣服,准备宵夜、整理房间,我热心且满足地听著,
就只是听,然後也开始我的这一天,吃著她煮的东西,准备洗澡,有时我在浴室洗
澡,她竟拿著椅子坐在门口,隔著门板钜细靡遗地讲一部电影的情节给我听,兴奋
而忘情,我久一没反应她就顽皮地威胁著我,说要撬开浴室的门。听她讲电影是所
有话题中最大的享受,不仅由於她精湛的口才,更由於当她完全沉醉在她对电影的
感情时,是唯一她专心到失去对自己的意识和对外界警觉戒备著的时候,那样的切
面,我可以大胆又放心地观察她、体会地,将她的光华尽情地收摄进我体内。而她
也唯有在这罕有的忘我切面,我感觉她彷佛是不受脑中绝望因子干扰的,於是我心
中暂时轻了起来。
睡前的几个小时,她在房里平静地读著书,我则坐在客厅的桌前陪她读书,我
房里放著抒情的音乐,偶尔地走出来坐在我旁边看我,直到她累了,熄掉房里的灯,
上床睡觉,门还开著,正对我读书的位置,让我随时可以进去看她。她不容易入睡,
隔许久站在房门口确定她入睡後,我才蹑足走进她房内为她拉好被子,凝视地一会
儿,轻轻关上门退出,回自己房间准备入睡,或终夜坐在客厅阅读,踏实地守著她
的睡眠。这样的夜晚,感觉像是一对最好的知己,或是情人。
然而。然而,我们例行的谈话永远跳过一个她生活中例行的环节,她永远拒绝
主动跟我谈到他,仿佛他并不存在她生活里。她愈来愈刻意把我跟他分开,把她的
生活切成隔绝的两个部分,这是她适应我加入後新混乱的方法。然而,当我在客厅
里守箸她入睡同时,可能另一个叫未婚夫的人也正在楼下守候,看著她房间窗口的
灯熄灭後,发动摩托车引擎离去。然而,这些我和小凡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