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光》积乱雲

2、等待

　　这是江缅第一次坐警车。
　　那个瘦高个子的警察坐在副驾驶座上，另一个微胖的警察负责开车。乐队的所有成员都在这辆车里，另外的戴着手铐的人则上了另一辆车。江缅依然抱着吉他。从警察进入酒吧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他本来就是寡言少语的人，加上情形混乱，从未遇到过这种事的江缅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反应一会儿。
　　黑暗的车厢内并不是一片寂静。虽然前排的两名警员没有再讲话，江缅身后的几个人却在小声咒骂着。稍微辨别一下声音便能分辨出来那声音分别来自贝斯手和鼓手；他们的性格本便如此，生活已经到了潦倒的地步，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抱怨一阵子的，哪怕无人倾听，他们也愿意由自己来承担。江缅觉得狭小的空间实在有些拘束，于是稍微伸了下腿——毕竟吉他也不算太轻，压得久了也不是舒服的事情。他把额角轻轻地贴上车窗玻璃，不出所料地感受到了冰冷和颠簸。路灯的黄光接二连三地穿梭远去，接近两点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
　　车停稳的时候江缅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想好等会要如何阐述和脱罪，一个更致命的问题又跳了出来：虽然他没有带身份证，但是他还有五个月才满十八岁。年龄是他不该出现在酒吧的罪过。
　　事到如今瞒也没有办法了——接受询问的时候他就那样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姓名、就读学校、班级甚至班主任的姓名。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所有信息都掏出来放到了桌面上。
　　他看清楚了那个瘦高个子警察的样子，因为他此刻就端正地坐在江缅的面前，隔着一张桌子、一米距离。半长不短的头发却不显邋遢，鼻梁高挺，眼眸深邃，嘴唇薄而淡红，棱角也极是好看，显得一身警服格外英气，似乎他要比江缅更像一个不到十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年人，而非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坐着要比江缅高出半个头，江缅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挺直的背。
　　那个人骨骼分明的右手握着一支钢笔，听完江缅的自述，好像有些惊讶似的转了转笔杆，转头朝向门口站着的微胖的警员：“于哥，这孩子还不到十八岁。”
　　于姓的警员也歪了歪头，“尿检没事？”
　　“没事。”
　　“有没有监护人电话？”
　　年轻的警员把头偏过来看他，江缅依然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没有监护人。”
　　“父母？”他预期的怜悯的眼神并没有出现，瘦高个警员好像例行公事一样地问道。
　　“……都……都不在了。”江缅有些结巴。
　　“哦，”他点了点头，“那给你班主任打个电话吧。”江缅摇了摇头表示记不得电话，于姓警员随即掏出手机来查询，随后走出了房间，看起来对这类问题已经得心应手了。
　　审讯室一时陷入安静，看起来剩下的两个人都不太想讲话。那个警员开始把玩手里的钢笔，江缅默默地盯着自己脚尖发呆，突然他好像记起了什么。
　　“那个……”江缅开腔得有些不情不愿，瘦高个子警员抬起头来对上他局促的视线。
　　“要上厕所？”
　　“不是……我想问，柯哥是出不来了吗？”柯是店长的姓氏，酒吧里的人大都这样喊他。
　　警员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柯哥是谁，“他啊……聚众吸毒贩毒，你不知道么？高中政治课总归接触过法律吧？也幸亏他良心还在，没有拉你们这些十几岁的下水。”
　　江缅露出了有些沉痛的表情：“这样啊，我不知道，可是这个月的工资他还没有给我结……”
　　“一个月多少？”
　　“一千二……”江缅故意把腔调弄得怯生生的。
　　警员耸了耸肩：“一百二也没戏了，酒吧马上就得关停。”他中规中矩的语气让江缅无言以对，窄小的审讯室又一次陷入安静。
　　好在那名微胖的警员不多时便返回来，依然是站在门口，朝着瘦高个警员招呼了一声，“齐秉，放他出来吧。已经和校方联系好了，让他回去上课就行了。”
　　齐秉“嗯”了一声，随后站起身来，“走吧。”
　　江缅抱着吉他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审讯室。走出前厅的时候他才知道天色已经大亮——以及他竟然在这里呆了如此之久。这样想着，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齐秉已经停下了脚步，然后他就狠狠地撞上了他的后背。和想象中一样硬挺，江缅摸着有些痛的鼻子这样想。
　　“看好路。”他转过身来，“你知道怎么回学校吧？”
　　江缅诚实地答道：“不知道。”
　　齐秉有些无奈：“从这里出去，到第二个十字路口过马路坐公交车……”
　　“我没有现金，手机也没电了。”江缅并不是在撒谎，此时他的口袋空无一文。手机在走出审讯室的时候他就尝试着开机，可惜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电量早就一点也不剩了。他又一次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扬起来给齐秉看，的确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机了。
　　“……”齐秉哑口无言，两个人尴尬地僵持了一会儿。
　　这次是齐秉先打破沉默：“你站在这里等一小会。”
　　江缅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像一阵风一样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只剩江缅自己抱着吉他、默默地把推辞的客套话咽进肚子里。他已经打算好了问清楚路就步行回去，反正他也不太在意课业，多耗一阵子反倒不用急着回去面对班主任跳脚骂人。谁知道这个人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反倒像江缅在逼着他送自己一样。罢了，他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事，早些回去也不赖。
　　齐秉很快便回来了。他招呼了一声，江缅便自动地继续跟在他身后，直到之前停车的地方。“坐警车回去？”江缅挑眉。“我是警察，不开警车开什么？”齐秉如此反问道。
　　“可是……”江缅的话说到嘴边又咽下去，只得忿忿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他到底是个要颜面的人，像囚犯一样地从警车上下来，若是让认识的人看到了可不好。
　　“去后排坐。我会开到你们学校侧门。”齐秉坐进警车，把钥匙捅进锁眼，头也不抬地说。
　　江缅感觉自己像个小孩，什么心事都能被这个奇怪的警察看穿。他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但是人家好心送他，碍着面子他也没有再辩驳什么——反正他心里本便是那么想的。
　　窗外的景色在快速地倒退，江缅百无聊赖地数着不断掠过的树木的数量，突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那个……”他又一次不情不愿地开腔。该死，今天为什么有这么多令人尴尬的时刻？
　　“要上厕所？”齐秉的回答更令他有些莫名的暴躁，但是他必须得说出来。
　　“不是……我可不可以再进一次酒吧？”江缅努力使自己冷静。
　　他看到齐秉漂亮的眼睛在后视镜里乜了他一眼，“做什么？”
　　“我书包……还在那里面……没拿出来。”江缅低下头索性不看他，内心想着这真是他人生中最尴尬的一天。
　　半晌，他没有听到齐秉的回答，他怀疑刚才说话是他的错觉，又疑心是不是齐秉专注开车没有听到。他抬起头来刚要再问一次，却感到车正在掉头。
　　“上锁了，钥匙在我这。我带你进去拿。”后视镜里的齐秉目不斜视。
　　江缅咬着嘴唇，除了“谢谢”说不出别的话。
　　“没事，这是警察的职责。”齐秉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按在方向盘上，脊背依然挺得笔直。从江缅的角度看过去，他高挺的鼻梁足够在半边脸上投下阴影，像美术生临摹的石膏像。
　　他没再搭话，警车又陷入了微妙的安静。江缅别过头继续数树——这些名贵树木都是政府从外地空运来种植的，树冠生得茂而广，且四季常青，实用性和观赏性兼具。十一月底的天气潮湿而寒冷，直到他把额头贴到车窗玻璃上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里面依然是在酒吧穿的贴身背心，外面则不知道罩了谁的一件军绿色大衣。他回想不起来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或者说从昨晚开始他就一直在走神，以至于忽视了这件衣服的出现。
　　疲惫的眼皮也适时地跳动起来，齐秉开车实在稳健催眠，江缅觉得此刻他比早自习上的自己困倦一百倍，纵使警车的座垫坚硬也不能阻止他此时袭来的睡意。

　　齐秉踩下刹车，警车精准地停在酒吧的门前。他舒了口气，“到了。走吧。”左手顺势抚上车门，后座的少年却毫无声息。他扭过头去瞧，少年毫无防备的睡颜撞进眼底。
　　“……”齐秉一时无语。
　　他不是个喜欢等待的人，因此直接下车锁门，开锁进楼，马马虎虎地到酒吧后间里摸了一圈。在一个窄小的休息室里，他看到老旧的红色漆皮沙发上卷着一件运动服，一旁还丢着一个书包，地下放着一个琴包。门口还有一截短烟头。
　　想必是那孩子的了。他满不在乎地将这几件东西抓起来拎在手里，沿原路返回。
　　路过舞台的时候他向那里瞟了一眼。昨天就是在那个地方见到了这孩子——手里抱着插了电的吉他，还能看出少许稚嫩的脸上没有表情，拨弄琴弦的指法却讲究得很。其他人都在摇头晃脑地陶醉于音乐，他却像个努力融入的局外人。
　　现在那里只剩下一条插线和孤单的架子鼓了。
　　齐秉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径直走出了门。年轻的孩子依然在车上安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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