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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喧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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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
有人如此评价它:置身其中,可以听到青年人一样的脉搏声。这里永远洋溢着生命力和活力,也正是这些支持着城市的运转。大多数建筑的年龄都不超过三十五岁,钢筋铸骨、水泥填充的皮肤时刻展示它们的健美;相对应地,城市人口的平均年龄也低些,在这里生活的人不是在为生活打拼,就是在为打拼做准备。因此这里的节奏是肉眼可见的快速——永远拥挤忙碌、昼夜运转的地铁,标准正方、随时有人来回走动的写字楼,密密麻麻折射着日光的高楼玻璃,狭小的单人公寓楼熄了又灭的灯光,交流时不断交换的敬语和礼节,都在温和又暴力地对外宣称这座城市的别具一格。
但是当夜幕降临,疲惫的上班族走出牢笼一般的工作间、放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霓虹灯在大街小巷闪烁不停,对于某些人来说的真正生活开始了。正如光线投下的不仅是光明还有阴影,一座城市在白昼的极度繁荣也预示着它夜晚必然同样热闹。高级会所里衣香鬓影,酒盏碰撞的声音清脆又刺耳,满眼都是女子耀眼的红唇和男士精心擦亮的皮鞋;拐过某条偏僻的巷子,转角的铁门就是某家夜总会或酒吧的秘密后门,踏进舞池的刹那便只需要跟随不知名的音乐扭动身体以及搂住旁边女伴的纤腰,或者和某个穿着低胸露脐装的短发御姐递裸露且挑逗的眼神。这里不存在夜晚的概念,大多数人都在凌晨四点之后才能依靠酒精或者其他不可言说的东西沉沉睡去。当然也有不少潦倒失意的社畜愿意用高度数的酒精麻痹自己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后提起公文包整理一下衣领,再去赶早班的地铁。这样的人有是有不少,只是不会太常来——或许一个周之后他就会在地铁门的缝隙里支离破碎或者从高层顶楼一跃而下。这样的事情不过是寻常罢了,地铁只会因此暂停十几分钟的运转,路过的人也只会看着血泊冷冷地瞥一眼然后走开,救护车会来抬走他冰冷而残缺的身体、清洁工会打扫干净他留下的最后的红色液体。城市的生存法则复杂而残酷,活在里面的人费力又辛苦。
谁不是呢。
江缅低着头沉默地走在人行道上。身上蓝白相间的运动服有些发灰,像东边天上积累的云块。书包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背后则是梨形的琴包,看起来像是刚刚结束了社团活动马上要回家的普通高中生。然而高三却没有社团活动,也远不会放课如此之早,大多数人依然在光线明亮的教室里伏案温习功课,黑板旁边的倒计时已经不足二百天。他无疑是这些人中的异类。
没什么温度的风裹挟着灰尘扑面而来,江缅把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把校服外套里黑色卫衣的帽子揪到脑袋上戴好。这一片已经算是较老的城区了,建筑风格明显带有上个世纪的味道,也会有穷人或者老人住在这些低矮的小房子里,从狭窄的胡同口和杂乱的电线杆中眺望灰土土的天空和路过的飞鸟。也许不用十年,这里也会被拆掉,换成清一色的摩天大厦和整齐漂亮的住宅楼。不过这一切与江缅也没什么相干,他大概也算是飞鸟中的一员。
到了。他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适应着污浊的空气,推开了一扇锈迹斑斑、似乎随时可能掉下来的铁门,门内侧贴了一张A4纸,像是从快要没有墨水的打印机里吐出来的,勉强可以看清的字写着矛盾的话“酒吧后门请勿通行”。
从这里开始就能嗅到浓郁的烟草味了。他轻车熟路地穿过胡乱摆放的杂物堆,走过一条走廊,走到某个休息室里,这才轻手轻脚地把琴包放下。
“来了?”一边高脚椅上挑染了红发的青年懒懒地往这边瞧了一眼,叼着烟吐出两个字算是打招呼。
“嗯。”江缅也不看他,一屁股坐下,顺势把书包也扔在沙发上。破皮的红色沙发发出吱嘎的声音,看起来像是从前台淘汰下来的旧家伙。然后江缅开始脱衣服,一直到只剩一件紧身背心。改过的运动裤此时看起来还算相称,然而他好像还有些不满意似的。
“收拾好了咱们赶紧过去。”红发男吐了口烟圈,把手机顺手丢到沙发上,“今晚客人不太多的话说不定可以早点结束。”
江缅却好像没听到一样,“哗啦”一声拉开了琴包,右手在吉他光滑的漆面上轻巧地滑了两下。
男人似乎本就没准备听他回答什么,燃过的烟头被他随意地丢到地上,锃亮的马丁靴还赏了它几脚。
入夜将深,酒吧的玻璃门不断开开合合,男男女女都裹着冷气进来,然后把厚重繁琐的外套丢到奢华的软皮沙发上,露出里面性感或者奔放的各色衣衫——那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浓妆艳抹的女性扭着纤细的腰肢、踩着细跟高跟鞋踏进舞池,随即有色迷迷的眼神贴上来,甚至有人直截了当地伸过手去邀请她跳舞。DJ眼疾手快地切换了一首更快节奏的舞曲,五颜六色的灯光很有讲究地从远打到近,却不曾在谁身上一直停留,只是在所有人脸上不停摇晃。
江缅跟着另外几名乐手跨上黑暗的舞台,等到这一曲终了,灯光才正式地往他们脸上招呼来,他们一时成为全场的焦点。他把吉他插上电,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降落的尘埃。蓝紫色的灯光笼罩着他,台下所有人都面目模糊。
是鼓手先开始的动作,之后乐队中的每一个人——不包括江缅,都开始疯狂地甩头奏乐。江缅回忆着排练时的细节,把电吉他的每一个音符都完美镶进鼓声。灯光又一次开始乱窜,他听到台下所有人的欢呼声和尖叫声,大概只要有乐声和鼓点,他们就有无限精力来狂欢。他闭上眼睛避开过亮的光线,指法依然有条不紊。
江缅不太能理解这些人为何如此享受,虽然他也喜爱音乐和运动,但是在这里他并不觉得舒适,更谈不上有什么压力可以释放。虽然不明白,但是他依然要在这里演奏——他这样不入流的乐手,只有这里才不会吝啬空间给他发挥。更况且,虽然每天都要工作到后半夜,但是这里的薪酬也相当可观,足够他支撑家里的一半开销。
他努力让双耳过滤掉底下的大呼小叫,凝神听清鼓手的每一个节奏。
突然有不和谐的声音从后方传过来,他不悦地睁开眼睛,可是耳侧金属的碰撞声也骤然停了下来,他慌忙让手指离开了琴弦,舞台一时陷入安静。然而台下却并不安宁,女人们的尖叫争先恐后地离开了她们的红唇,原本便拥挤的舞池顿时只剩推搡。
江缅瞪大眼睛向前方看去。人潮的尽头,是十几个身穿制服的男人,有两个身手敏捷的已经绕过人群,径直走进了里侧的包厢。
有人喊了“警察!”之后场面更加陷入混乱,最后还是警察才高声制止了嘈杂,之后所有人都一一接受盘查,再接着警察宣布要对酒吧内部进行清查,顾客们纷纷抱怨着“倒霉”,披上外套走出酒吧。所有事情都在半小时内完成了,只是走进包厢的两个警察自始至终没有再出来,转眼空荡荡的舞池只剩江缅所在的乐队和DJ对着器械尴尬。
江缅一开始是想溜走的,前脚还没有迈出去,他就听到了一旁的鼓手和DJ正在小声议论包厢里的人。他们说到“吃药”的时候江缅打了个激灵——他不是不知道这东西,而且店长似乎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具体他也不太清楚,他到底只是个驻场的乐手,店长愿意给他钱就够了,他也并不想知道太多。
直觉告诉他,警察愿意这么大派头来,绝对不会是什么可以轻松解决的事情。所以他也并无可能轻易地逃走,倒不如接受盘查来得松快些。
眼看着外面检查的警察马上就要朝舞台走过来了,包厢那边却出了点动静,之后足足六七个警察走出了走廊,连同店长在内的几个人弯着腰被推出来,手腕上的手铐亮得晃眼。
“都搞定了,果然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为首的警察瘦高个子,侧着脸,从江缅只能看到他鼻梁高挺,想必轮廓必然棱角分明。他右手拎着什么东西,即便江缅看不清楚也知道那必然是“罪证”了。
“这边也都带走吧,都是酒吧内部的人……该好好问一问。”他往这边瞧了一眼,似乎认定了这些人也跟那边弯着腰的人一样。
身后有低声的咒骂传过来,江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拔掉插头抱起吉他。反正也没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自然不怕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