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暴君【一章完结】 ...
-
暴君
”江山如梦。”他如是道。
身后千军万马铁戈相向，他们盯着他，逼着他，隔空将他最后一点魂魄碾个粉碎。
从孩提时的掌里蝉鸣，到年少时和千万惶惶饥民一同跋山涉水地流离，再到弱冠时被辗转唾弃，又溯回至揭竿起义之时，恍然间龙袍珠冠还压在他骨头上——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听见了。
那些声青从他们眸中迸出，携麻木、欲望、迟疑……倒灌入他被风刮得生疼的耳侧。
他抬眼望了望青山静默，又低头瞧了瞧清泉斜泻，再阖眸嗅了嗅崖边野花热烈芬芳。
好地埋骨。他想。
若作恶如此也能换得葬身良景，百年后污泞的骨血亦能长出些花草来 ，偶有走兽飞禽踏过，还可顺道赠上几缕清香——何憾之有？
他身死之后，鸟烟瘴气的江山万民，终于能有片刻喘息了吧
当初朕是为了什么坐上皇位来着？他忽一沉吟，努力在识海里寻找那一点蜷缩褶皱了很多年的初衷。
啊……他记起来了。
那在位一百年的面皮鲜亮的暴君突然开始笑。眉眼狠厉，眸子晶亮，嘴角却咧得极开，喉咙显震颤出似是愉悦的音节。
他笑着。
十分明媚处，狠戾骨中生。
他甚开怀。
那笑声淬了毒，刺得他心里那被翻开来、赤裸裸地瘫在地上的少年满面血红。少年挣扎起来，眉眼之间凛然正气，却是陌生。
他指着他，指尖都是血色，发着抖。
他瞪着他，眼珠都是血色，蒙了水。
“畜生！”少年粗鲁地朝人皇啐了一口唾沫，毫无礼数地骂道。而后烟消云散。
人皇愣了一下，旋即扼了未掺感情的笑，阴沉沉地一垂眸。
“朕竟然……我……我竟然是为了……当初……”他声沉如水，一字一句都极费力，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个狼狈不堪，脑子都混沌了。他最终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懦夫似地把脸埋进掌心，羞于见那坦荡青山、浩浩人间。
他闭上眼，连偷渡过指缝的那么一点点光也隔绝开来，驼鸟般，在黑暗里逃避了三秒。
第一秒，他瞧见了他旨下千兵万宦，凶神恶煞，挨家挨户搜寻幼童，献给人皇，献给荣华富贵，献给人皇的命寿。他踩在尸骨上，面皮姣好，身着龙袍，十指血淋，眼神似修罗恶鬼，唇角弧度分明餮足。他脚下是哭声震天，是万民诅咒，是被他一颗颗粉碎的、父母心。
——他拿千千万换他一个。
第二秒，他瞧见了他早死的皇后，凤冠霞帔，云鬓花颜。她对他柔柔一笑，那里面是他卑贱的出身，是他骨子里的市井气所不能拥有的贵气庄然。他心尖尖都是欢喜她的，欢喜她这样的仙女儿，他于是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赐给她，让她满身荣宠，让地玉锦珠华。他劳民力、修行宫，掷天下颓然倾塌好博美人多笑，搅东海水晶宫碎好换美人多言。他榨民血以得琼浆，他削民肉以换异宝，他断民骨以求华装。他那么高高在上，怀拥他的皇后嫌玉食不精，责山珍不奇。可他却又连他脚下蚁民们口中的一点肉沫粥渣都要抢，连他们的贱命都要抢。
——后来饿殍附荒；后来明珠早藏。
第三秒，他瞧见……他瞧见一个羸弱低贱的少年，随灾祸动乱所至，不停地逃亡。少年卧过遍尸野，吞过朱门秽，挨过霸宦欺。少年是褴褛民，是鞋底泥，是壤中蚁。卑命贱骨。可他又看见那卑贱人颤巍巍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咬牙切齿，挤出的却是染血的“替天行道”。他挥臂一振，竟有旌旗猎猎，长枪扶身。身前残山剩水，哀鸿遍野，生灵涂炭；身后铁甲三千，箪食壶浆，夹道相迎。少年眼里有刺眼的光，似乎能普照疮痍大地，芸芸众生。那光也是一把刀，扎得人皇七窍流血，也是一簇火，灼得人皇皮肉滚烫。
“济天下，匡万民。”暴君分明听见少年说。
他茫然睁眼。
他瞧见了。原来他也曾有过赤红的心。
那高高在上的人皇再不敢直起腰来，一缕轻烟似的少年魂压得他脊梁都快要破碎个彻底。他极为艰难地扭过头，看了最后一眼兵戈相向、众生百相，释然般一舒颜，终于少了些郁结的狠色，就着这诡异的、弓下脊梁的姿势，纵身一跃——
风鼓起他宽大的衣袍，掌控一切的人皇此时若飘絮残蝶。四合的青山将他吞没，洁净的曦光将他包裹，雀跃的泉涧为他送葬。
周遭景物不断扭曲，再秀美的风景也开始露出狰狞的一张脸皮来。它们在狂欢。它们要用血，用他的血来告慰万民，来瞑目朽骨。
它们在他眼里恣睢地笑：青山是被掏了心的童子尸身——怪不得如此狰狞静默；清泉是汩汩而泻的骨髓汁浆——怪不得如此狰狞蜿蜒；野花是千点血痕犹在——怪不得如此狰狞芬芳。它们是成群结队的讨命鬼，都曾被他一个个害死，一个个抛在朔野，日曝雨淋，腐臭生蛆。后糜烂，又化为山水——怪不得如此狰狞秀美。
啖食人心的暴君闭上了双眼，在荒唐的一生终了前的最后几寸时光里闭上了双眼——千千万他吞下的血色淋漓的幼子心脏，此时正兴奋疯狂地挣扎跃动，从他的头皮到脚趾，从他的指尖到尾椎……每一寸有血还在流动的地方，每一寸，都有千千万的心脏挤在那儿，撑破他的皮囊，庆祝他的濒亡。
“让他死！让他死！”
“不够！不够！”
“地狱！地狱！”
“不够！不够！”
“……”
它们还在笑，还在叫，紊乱的诅咒溅出片火海来，将他整个吞没。
——一如他当初吞下那一颗颗幼子心。
好地埋骨。他最后想。
血肉伏地。
瞧啊，这里有青山静默，有清泉斜泻，有崖边野花芬芳热烈。瞧啊，这里山明水秀。而他为祸人间，他终于长眠。
众动复归于静。
[穹天在上，碾我肌肠；后土在下，咀我骨浆；怨冥在混沌，撕碎我罪身；轮回在九原，责斥我孽魂。呜呼哀哉！噫嘻乐哉！]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暴君【一章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