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第 34 章 ...
-
同样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今夜却多添一团火光。
叶峥嘴里咬着石斛梗,躺在石块上望天,上方树枝繁密,峭壁嶙峋,一线天空显得无比遥远。
不知爱如姑娘现在处境如何?和阿静在一起的景柯又会发生何事?
珠玑魂梦楼……叶峥心头茫茫念着,魂梦魂梦,让人看到幻觉的青光木匣听说就是出自那处,但所谓魂梦又是何许?他不懂这种致幻术法的机巧讲究,只知梦境都会在觉醒之刻,虚实变换之间悄然消散,他也从未清楚记得所作过的梦。
会有什么梦境,深刻得永不消散?想到此处,似乎记起了什么,他不自觉地看向陶雪义,对方正平躺在身边,睡得沉静平和。
“哎……明天该如何是好?”他一边喃喃,一边按压着僵硬的脖颈,嘴里的石斛嚼得只剩渣,他又啃上两根。虽然充饥效果差了些,也总比没有好。
他已经作过盘算,明日一早就沿着水流的方向去谷口一探,再采些草药,觅些野根野果……想着想着,便昏昏欲睡。
微微火光透入眼睑,他又想到了景柯。不知那位少爷还有没有惦记着他的管家?
会的吧。虽然已经过去两日,但他们主仆的关系有如兄弟,景柯更是亲口让自己去寻陶雪义,必是在乎。叶峥想起,自己当时会答应做长随,是觉得景柯毕竟贵为皇子,就算当起了官,也说不准哪天突然又回京去了。若真如此,届时陶雪义也会一道吧。
若是陶雪义走了,他的霉运会不会就此云破月明呢?想到此处,他呲出一笑,意识逐渐变得昏沉,朦朦胧胧之中他叹了一声,沉沉睡去。
黑暗中的火光逐渐零星,萤火飘渺,漆黑静寂。
第一声鸟鸣惊醒了叶峥,他在石块上翻了翻,黎明的湖蓝色化开了黑暗,置身深深谷底,犹在水中。
石板坚硬冰凉,他因为疲乏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混身酸痛。
“嗯……”
“?”叶峥揉了揉僵硬的后颈,听到一声呢喃。
“雪义?”
“呃……哈……”躺在身旁的人并未清醒,却是一边呓语,胸口一边剧烈起伏。
叶峥连忙俯身靠近,轻拍陶雪义沉睡的脸,“你怎么了?喂……”说着,对方却是伸出手去,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叶峥怔住,一手按住陶雪义的肩,捧着那张冰凉的脸颊,“雪义!”
又是梦魇?
“啊……”伤痕累累的指尖紧紧嵌入叶峥的臂膀,薄唇无助地一张一合,“不……”
“雪义!”叶峥双手捧着陶雪义因痛苦而摆动的脸,“醒醒!是梦啊,雪义!”
“哈……哈……”
“雪义……!”
男人唤了一声又一声,那人喘着,闭目不醒,他焦急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这样看着他。
渐渐的,陶雪义紧拧的眉舒展开来,喘息逐渐平静,叶峥无措,只能呆呆将他守在身下,看着手上紧紧扣住的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指,呼吸声数过一分一秒,陶雪义再次熟睡。
“呼……”男人总算可以坐起来了,方才一直把对方压在身下,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难堪。陶雪义这样也不是第一回了,他究竟是梦到了什么?叶峥担心他又再梦魇,然而看到那副虚弱的睡脸,只好放弃将他唤醒。
“继续睡吧。”看着那陷入沉睡的脸,竟是苍白得可怜。本就显得寡淡,现在又瘦了不少……他忆起陶雪义正是和爱如重逢之后,行为才开始变得古怪。
他也和爱如姑娘一样,内心受折磨了罢。
想着想着,叶峥竟发现自己的手在陶雪义的脸上抚摸,那尖尖的下巴十分光滑,让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上头流连不已。
……我在做什么?
抽回手的叶峥呆滞了半晌,听得一声虚响如打鼓,正是他肚子里发出的。
“哎……”饥饿使他心情颓废,心想,上头的人说不定已将他们遗忘了。
叶峥站起,将腰带束紧了一圈,爬到更高的石块上,随着河水流去的方向遥望。他之前便发现这座裂谷面向山寨的方向狭窄,往外却会变宽。山穷必有出口,他已经看到远处透入的光线,从此走去,应该有半里的距离。
他又看了陶雪义一眼,倒是睡得深沉。找出谷的路要紧。叶峥拿上佩刀,从石块间跳跃穿行,一路向前。走出百米,河道明显变宽,前方有一小段飞流,到了飞流下方,石块变小,植被渐疏。
变小的石块形成更为错落的石滩,叶峥也不知这段路与上头的巨石相比,哪一种更难行。他找了一处蹲下小憩,河水至此清澈不少,石块之间一颗颗黑亮的螺蛳清晰可见。
叶峥脸上咧出一笑,这深山野水的螺蛳可是一大美味,若是有个灶,用紫苏叶与沙姜爆炒,又或者杀一只鸡用铜盆同蒸,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妄想到此为止,叶峥的咧笑变成了苦笑。
“就算我能做出花来,这个也不充饥啊,可惜了。”摇了摇头,他重新站起,眼前已清楚见到透光的出口——这座裂谷的末端。
再向前行进百米,叶峥见景呆然,“这……”石滩消失,在前方沉入深潭。宽阔的谷口下是没有陆路的水域,山流直接汇入了一条大河。
叶峥本以为只能游出去了,幸好瞥见潭中停着一块竹筏。此处作为山寨据地确实得天独厚,叶峥大致明白,睚眦堂的人应是将此处作为隐藏和撤离之地。谷口外的汇流波光粼粼,盛夏之景就在眼前,不近不远。叶峥呆站在水边,吹了良久的暖风,才转身原路返回。
叶峥手里上下翻飞舞动着短刀,半里的石路也走出了些许心得。归途中又是攀攀爬爬,经过一个时辰的奋斗,石斛和土茯苓又塞满了腰。
“石斛开花吸引了蝴蝶,倒是好找。”叶峥捧着收获,在水边冲洗,却是被水面的倒影吓了一跳。
他对自己的俊俏还算颇有自觉,如今水面倒映的却是一个胡子拉茬,衣衫残破的野汉……他不由得边洗边叹,最后干脆一头扎进水里,奋力地洗漱起来。
好不容易整理了一番仪容,却对嘴边的胡茬了无办法,照着倒影用短刀修出疤就得不偿失了,只希望陶雪义不嫌弃他当下的风格。
“嗯?我为何会想到他……?”摩挲着扎手的下巴,叶峥对自己突然萌生的想法不得其解,他甩甩头,将收获的野草塞进衣兜便起身,却遥遥望见陶雪义竟是坐了起来。
谷底依然是一派仙踪美景,苔色青青,蝶舞纷飞。陶雪义盘腿而坐,闭目调息,奔回的叶峥爬上石块,见对方表情专注,却是眉头紧蹙,似在隐忍;他的左胸裸露,被松开的衣襟滑止肘窝,叶峥并无多言,径自在陶雪义身后盘腿坐下为他渡气,却见他肩后被刀穿刺留下的伤口在发肿,泛白。
“不好,我居然忘了!”一直没有翻动对方,却是疏忽了背后的伤。因长时贴于潮湿的石块,此处已有恶化之像。叶峥连忙翻出方才采到的一小块卷柏,在手中揉碎,便朝伤口敷去。
“雪义,疼不疼?”那后背的皮肤又细又白,伤口却是狰狞。他看得揪心,只见陶雪义不答,潜心运气,他便也重新坐稳,运气丹田,气行一周天,再汇在掌中,徐徐从心俞穴渡入对方督脉。
时间点滴流逝,叶峥专心渡气,掌心发出的热向筋脉回流,他已汗湿衣襟。然而,陶雪义的功体比他料想的更要通透,渡出的真气皆被完美地接纳运转起来,实在万幸。
“欣荣。”
叶峥怦然,“啊、什么?”
“帮我解开风池与鹰窗两穴。”
风池鹰窗,是任脉上的大穴,即是陶雪义为刀伤止血而点下的穴道,叶峥略为迟疑,“……可以么?”
“可。”
听陶雪义回得冷静,叶峥深吸一口气,贴近对方后背,右手环绕到他的身前,朝胸口两处运起内劲,迅速点下。
“嗯……!”解穴的瞬间,陶雪义浑身一颤,叶峥按住他的肩,却见他只是闷哼一声,再次深度吐纳,以调息止痛。伤口开始微微渗血,幸好并不严重,或许是他的草药在起作用,他之前仍在怀疑是否错摘成其他奇怪草药,如今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
“哦……啊!”叶峥一惊,才发现自己仍在搂着陶雪义的背,他火速挪回原位,运气调息的节奏竟是乱了,双手呆呆地徒贴在背,强行摆出镇定的样子。
奇怪,陶雪义的身体怎么有些僵?
“不用了,我自行运气便可。”
叶峥收回手,“……好。”既然陶雪义说不用,他也溜得干脆,挪到一旁开始啃起刚采的石斛梗,淡而带甘,涩而微腥,他咀嚼了半晌,看着水流悠然道:“裂谷的出口没有陆路,倒是有块木筏,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出去。”
陶雪义阖上的眼睫微颤。
方才被叶峥不假思索地环抱在怀,陶雪义心中耿耿。他虽知自己的体格算不上纤细,但与叶峥相邻对比,明显是对方强壮太多。刚才就此一抱,竟全然陷入男人的怀中,让他心里满满的,不是滋味。
叶峥面朝潺潺流水,继续道:“对了,我在上面见到了爱如姑娘。”
“……”陶雪义闻之,捺下胸中颤意,淡然回以一句气声:“那又如何。”
叶峥回头瞧他一眼,心想这人可真比冷冰冰的山溪还要隔应人,也不知他的冷,是假还是真。
“她要我下来找你,哭得可伤心了。”
“…………”
陶雪义欲言又止。叶峥见他再次选择沉默,便笑道:“算了,你专心疗伤,就当我自言自语罢。话说,我在上面遇到一个面缠黑布之人,略有交手,可惜当我赶到寨屋时他已经遁逃,我认为该人那很有可能是睚眦堂的首领。”叶峥说罢,思绪一亮,“对了,我还遇到了之前在县城有过几面之缘的自梳女,她……”
陶雪义沉吟道:“睚眦堂……十七年前,有个叫睚眦堂的复辟总陀隐匿在广西的深山,之后却遭到剿灭。”
叶峥见陶雪义脸色凝重,似乎仍要言语,他担忧他的伤会因气而损,便将话锋截下:“对,如今的睚眦堂是个死灰复燃的新部,且与你所说的那被剿灭的前身,必定还有不少瓜葛。我和景柯少爷遇到的那个自梳女,她带领着一群女帮众部署在无人村外,自称来自珠玑魂梦楼。”
“珠……”陶雪义双眼微张。
“你莫非早已知道她们的行动?”叶峥问道。
陶雪义却是微微摇头,“不。但我知道县城的自梳屋中所住女子并非寻常百姓,且爱如与那位阿静姑娘,大可能是相识。”
叶峥双眼睁圆,关于这一点,他竟是未曾察觉。如此看来,阿静很有可能是尾随爱如的动向而来到此地。
「他们都会到飞去来峡。」
所以当时在刺史府,小春才会如此说……叶峥沉思着,又啃起另一根石斛。
“少爷可是与她们在一起?”
怦怦。
“呃……”被陶雪义这么一问,叶峥有些心虚。他是为了找陶雪义才将景柯扔下的,这一点无可厚非。尽管景柯坚持信任她们,他这个答应要保护少爷的长随也算是失职。
陶雪义见叶峥默然点头,态度却是平静。
“雪义,景柯与你带着府兵前来此地,就是为了再寻四皇子下落,我猜的没错吧?”叶峥手里削起一块土茯苓,“上面的情况我有目共睹。卫戎军都知道结队出战,你带着一个天真的少爷,以你一贯热爱的一夫当关作风,也太冒险了。”
“……是爱如。”陶雪义道:“我虽伤她奇经,她却赶在我们行动之后,率领南洋流寇与睚眦堂帮众突袭府兵营……就因我套她的话,所以她要以牙还牙,我不过是追她至此。既然她不惜代价,我便成全她。”
叶峥听得有些懵,新鲜土茯苓滑手,险些抓不住,“可是你……”你不是救了她么?
沉默,又弥绕在两人之间。叶峥在寂静中啃完一块土茯苓,虽不算鲜嫩,倒也清甜。这山野里尚有清甜的草根,怎么就有人白生了一副好看皮囊,却是又硬又冷?
“哎,你又是保护少爷,又为他断后,然后又和爱如姑娘……最终落得从半空掉进谷底的下场。事情至此,就算你不承认自己是冒险,是逞强,我也知道你是条讲义气的汉子了,所以……就当我们之前说的那段话是多余吧。”
叶峥回忆起自己身中蛊毒之后,陶雪义在他面前离去时说得那些话,想起来仍叫人苦闷。语毕半晌,却闻对方高声回道:“不是!”
陶雪义抚喉,“我……咳咳……!”
“喂!”没料到陶雪义突然反应激烈,叶峥朝他靠近,正要帮他抚背的手刚伸出,却被一掌打回。
“……我……最不讲的就是义气,你想多了。”
“什么……?”叶峥茫然,只见陶雪义微微垂眸,眼底泛出一抹晕红。
“我要是讲义气,我早就死了,又何必……变成这样?”
“雪义!”叶峥手指用力,毅然抓住陶雪义的肩,似乎紧紧抓着就能压下他的颤抖,“雪义,别这样,你到底……”
你到底在自责什么?
“我……我……”陶雪义喘着气,在紧拧的淡眉下闭起的双眼盖去了翻腾的思绪,剩下一抹眼边的红。
算了,不该与他再说下去。叶峥叹气,“别说了,你专心疗伤吧。”
陶雪义抿着唇,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苍白的脸上又恢复了叶峥见惯的冰冷。叶峥松开紧紧按在那瘦肩上的手,裸露的皮肤上落下几道红白相间的印痕。他曾想过,爱如的恨应该也是陶雪义的恨,但此刻他感到陶雪义更恨的,却像是自身。
“雪义。我是为了你下来的。”叶峥终是不敢问他,只有换出一道浅笑。
陶雪义茫然。
看着对方呆呆地望他,叶峥笑得更开,爽朗却又带着些许无奈。谁叫他不擅安慰人呢?望进陶雪义的眼眸,他继续道:“你掉下来容易,我爬下来可不,就看在我肚子打鼓,被一路当成流寇的委屈份上,别再说那种难过的话了。”
茫然的那个人有些慌了,只觉脸皮底下突然腾起一股胀意,血流似在加快。
虽然现在叶峥不敢对陶雪义过问太多,却是灵光一闪,突然之间,回忆变得通透起来。
“雪义,我还未曾向你说起我的往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