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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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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后苑的一角,乐声阵阵,唱声绵绵。
新筑的戏台簇于玉树琼花之间,琴声飘逸逍遥,戏台上的伶人伶人抱琴瞻花,柔声清唱:
“秋风起兮天陨霜, 怀君子兮渺难忘, 感予意兮多慨慷。”
“天陨霜兮狂飚扬, 欲仙去兮飞云乡, 威予以兮留玉掌。”
款款楚声渐歇,伶人扬袖起舞,翩跹若风,颤然轻移。时正舞得如风如羽,台上飘花洒落,那飞扬的长袖随舞步旋转,似牡丹盛放;乐声灵动,琴筝添丝竹,箜篌伴笙鼓,两只鸾凤随之苏醒,扬羽相逐,活灵活现。
好戏!他坐于金丝楠木椅,注视着台上舞者的双眼目不转睛,见舞者收起牡丹之姿,步起若腾云,跃上那台中台,两只鸾凤环高台举项顾盼,舞者立于顶上,扬袖于空,揽沐飘红。
戏台高险,他竟看得坐不住了,正当紧张心悸之时,那舞者脚下高台突然分开,仅剩一杆独立!舞者单脚立于杆上,腰款摆,袖袅然,如即乘风而去。男人惊从座起,舞者黛下抬睫,是倾城一瞥;身轻如飞燕,却凿入心田。
好、好极!掌声不断,悸动不已,满台飘花似雨,天上舞者如仙如幻,从此,他的眼中独此一人。
“皇上?”
“……嗯?”亭下,被宫人环绕的九五至尊,恍然间如梦初醒。耳畔,依旧是曲声绵绵。
是归风送远曲。台上的伶人抱琴,唱得款款切切,虽也悦耳,却不是他的意中之声。
“钟鼓司为皇上选拔的几位伶人里,可还有皇上满意的人选?”
“嗯……”彦宗皇帝定了定神,重新看向戏台,沉默了半晌,眉眼之中乏意犹存,淡然对身边的掌印太监道:“再来一遍吧,让他们舞到最后。”
钟鼓司掌印太监白面一怔,遂又平和下来,礼身道:“奴婢这就去传。”
皇帝在金丝楠木椅上坐得慵懒,台上换了一人,曲声再起,他垂目看向下方的交椅,坐上空空,不禁蹙眉。掌印太监察了一眼龙颜,自是知会,便立刻向亭外的小黄门传话,小黄门又走向两位身穿曳撒的带刀说辞几句,带刀两人正要离去,却见那□□中走来一人。
掌印太监退回亭中,朝皇帝躬身道:“姬大人已到。”
皇帝剑眉一挑,一袭红衣已至亭前,朝他请安。戏台上的伶人一曲唱罢,开始扬袖起舞。
“戏都演完了。”皇帝说着,手势朝交椅随手一指,是赐坐的意思。卫戎都统平身入座,侧脸看向戏台,舞者翩翩跃起,在高台上旋转起舞,台下几个小太监将花瓣往天上撒,画面甚是唯美。
皇帝看得百无聊赖,朝都统道:“你来给朕看看,这些人唱的、跳的,可还入你的眼?”
都统回头,过于光洁妖冶的妆容似笑非笑,暗红的嘴唇轻启:“臣不爱看戏的。”
或许是都统的态度跋扈,显得当下气氛略诡,肃于楠木椅后的掌印太监心中瑟瑟,手中拂尘微微发抖。他向万岁爷悄悄察去,果然看到一副隐怒的龙颜。
“朕的皇宫里明明就有能跳离鸾舞的飞燕,他却故意让朕乏味了数十年。你看这些习戏太监,礼部教坊的伶人,哪有舞出飞燕仙去之姿。”
“陛下。”都统回道:“飞燕就因不复存在,才得以让陛下魂牵梦绕啊。”说罢,台上舞止,伶人跪身谢幕,都统拍手道好。
“梦别。”皇帝只看向他,沉声令道:“你去教他们跳离鸾舞。”
都统沉默了少顷,“陛下说笑了。臣一届武夫,做了二十余载五军教头,若在钟鼓司教小太监们唱歌跳舞,可要惹笑话。”
“谁敢笑你?”
“呵呵。”都统笑了两声,却不见笑容展露于脸,一旁的掌印太监见之甚怖,不敢再看,只听他声音放得更柔,对皇上道:“臣认为这几个伶人天资功底都颇为不错,陛下命钟鼓司学习此戏也不过数月,再待半年,必将更有所成。”
“罢了。”皇帝摆摆手,掌印太监迅速领会,下去让台上的伶人和乐班散了,余下空空戏台,铺了一地落红。
“梦别……朕许久没有和你这般交谈了。”
“臣见陛下不开心。”
他一哼,“你是顾着朕的情绪,才肯舍予那金口?你可知朕是因何不悦?”自然不是新戏不合意。他回忆起昨夜皇后的意有所指,今晨皇太后的突然觐见……一抹不悦的乌云又盖上眉间,他瞥一眼那张过于光洁,毫无情绪的妖容,剑眉一拧。
“梦别,你可是有事瞒着朕?”
“臣不敢。”
“我看你是不敢不做那种事!”
洪亮威严的声音响彻亭中,震得花树摇动,宫人纷纷垂头低目。那被九五至尊呵斥之人似乎毫不惧畏,他拱手,单腿跪地,话语从容:“陛下若要判处臣,恳请待臣明日前往镇南军演武巡察归来之后,再降罪不迟。”
彦宗皇帝挥袖负手,拳头紧握。
梦别,梦别……此生,至此,朕竟是只能信任一个亲手辜负,亲手迫害过的人。
荒唐。
那是一团藏于白瓷之下,无间的黑,是已仙去的魂梦,而吾以梦焚身,何不谓之荒唐?
“梦别,今晚你就陪朕再聊久些罢。”
“陛下不问罪了?”
“呵,你最大的罪,那就是――”感到后半句欲说的话,对年过半百的帝王而言太孩子气了,他息声一叹。掌中离鸾舞,终是不可再得了么?也罢。
梦别,你无罪。
此话,再次藏回心中。彦宗皇帝迈步离去,随着一声起驾,整齐的人群随着明黄的身影流入繁华翠绿,一袭猩红的武官待人群离尽,捻起一瓣飘花,细嗅起久远的记忆。
他付之一笑,一松指梢,将花吹入风里去了。
“什么?你们再说一遍?”叶峥怔然。
此处,从那村头往山上走不出百米,再过一条野径,一间野庙幽然现于树林之中,正是他和景柯所到之地。残破的庙房,一尊色彩褪得斑斑驳驳的石碑,好几个身穿玄衣之人林立四周,仔细一看,皆是女子。
阿静站在叶峥面前,她气宇坚定,面对叶峥的惊愕,只是静静地一颔首。
“珠玑魂梦楼?”叶峥重复她们所说的话。
“是。”阿静回得冷静,同时看向景柯。
景柯表情凝重,举手在胸,思忖道:“姑娘,你是说蒲牢堂和睚眦堂曾是珠玑魂梦楼的分部,睚眦堂是拥护楼主复辟的暗部,但睚眦堂却曾在近乎二十年前被皇军所灭……那如今的睚眦堂,又是……?”
“如今的睚眦堂,我们亦不知其真身为何,但他们所谋划之事应于当年无二致。”阿静说着,引领两人往庙中走去,叶峥却挡在景柯身前,似在阻止。
“哦。”叶峥后退几步,讲景柯同时拦在身后,拱手道:“那祝你们好运,少爷,我们走吧。”
“叶兄……”景柯茫然。
叶峥对他挤眉弄眼,意思是:趁她们还不知你的身份,赶紧跑!
阿静道:“我知道这位公子是臻王殿下。”
“…………”叶峥的脑门流下冷汗。
周围林立的带刀女子,还有那庙堂中幽暗森然,应是尚有人在其中……叶峥直觉此地不能留。他一手握刀在柄,正准备扛起景柯跑路,阿静察觉到叶峥的警惕,立刻朝他贴近。
“叶公子且慢,我等绝无加害之意。”
景柯看向叶峥,亦点头,“叶兄,我相信这位姑娘。”
“少爷,他们是复辟暗党的头子!”
阿静抬眸,直视叶峥道:“自睚眦堂三十年前大败,退归紫云山,而后残党再遭覆灭,珠玑魂梦楼之主蛉罗已舍弃过往因缘前尘,余下的蒲牢堂则淡出魂梦楼所控,自成江湖一隅,楼主也从此避世。后来睚眦堂突然再起,并瓦解了蒲牢堂,楼主遂派我等介入追查,直至此地。”
“那下面都打成这样了,你们既然观战已久,一直未曾现身,为何又来救我们两人?”
“叶兄……”
叶峥听景柯打岔劝他,瞧他看去,那天真的模样摆满了对这群女子的深信不疑。
阿静的脸上浮出难色,“叶公子,这事一时难以解释……”
“叶兄!”景柯早已知道叶峥的焦急,他一步向前,面对叶峥道:“你去罢,我相信她们。我留下听她们道来,不用担心我,大哥和雪义就拜托你了,你也要多加小心。”
“哎,你……”叶峥看进那双坚决的眼眸,终是知道多言无益,他点头,再看了阿静与景柯一眼,突然想起当时出府遇到的小春——难道她们所知道的,真的比他预料之中更多?
此刻再问便没完没了了,信与不信,更是再无犹豫的意义。叶峥咬牙作罢,再看向景柯,景柯朝他点了点头,两人眼神交汇片刻,叶峥便转身跑入野径去了。
树林静谧,景柯目送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树丛。
“公子。”阿静唤他,“不……应叫你五皇子臻王殿下。”
景柯一惊,于他而言,这些人是他第一次遇见的江湖侠女,神秘非常,却没料到她们居然还知道他的身份。可是……知道又如何?
“我也不必相瞒,正是小王。闲散半生,如今又领兵失败……穷途之人,徒有此身,看来是帮不上姑娘了。”
阿静见他神色忧伤,声音放柔了几分:“此事,当下只有你可以帮。”
“……我?”景柯一时舌桥不下,只见阿静从怀中掏出一块物什,如手掌大小,是一块古朴木匣,紧接而来的见与闻,更是令他不敢置信。
“珠玑魂梦楼秘法,森罗谛听。”阿静轻抚匣身,林立在旁的女众应声走近,淡淡青光游弋在指间,有如犀照,“以此找寻四皇子下落之事,恳请殿下相助。”
树丛繁密,叶峥不顾枝条刮在身上作痛,他走得飞快,野径走尽,衣衫上已是满布划痕。山路间尘埃朦朦,硝烟混杂着锈味,血腥更弄。叶峥沿着山道旁的蕨从向前走,未到村头,又闻剑戈声。
竟然还在战?
叶峥侧身摆首,藏于一棵老树后向村头方向望去,方才他们所在的地方,一派惨烈,一地死伤,定睛一看,倒地的皆是从村中逃窜出来的流寇。
“……莫非?”叶峥目光一亮,冲出树丛,跃上一处垣壁,看到混战之地正扬起几面青龙旗——正是昨夜他追上的那批水师团!他手搭凉棚,遥遥望去,见几个身穿曳撒的武者领兵在其中,场面已成胜景。方才流寇逃窜,应是水师增援从村中突入所致。
若是如此,这增援来得倒也不算太迟!叶峥呼出一口紧悬的气,眉目舒展。
“不好!”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连忙匍匐在地,从垣上缓缓爬回,身形多了几分鬼祟。
不能就这样出现,要是被他们当成流寇可不妙。
他已经不相信自己了。
“这可要怎么找到老大哥和老陶?”他们是否安好?叶峥心头一紧,不禁又想起那个被人群淹没的身影……“流寇始终只是一群乌合莽夫,以他们的武功,绝对不会有事。”
往日,他觉得那个人武功高强,手段狠辣,性子又冷又硬却又好战,他的本命年过得惊险不断全拜此人所赐。若以后遇到倒霉事,一定要拿陶雪义迎前垫后,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就让他打个够罢。
然而当他见到陶雪义在混战区,一人抵挡流寇的身影,却又觉得那身影竟如此单薄。
叶峥看向自己的手,遥遥记得那天在江边浅滩,他触摸到那人并不结实的身体;在某个清晨,他的拳头换作手掌,按在那人的脖子上,那处也是出奇地细。
真奇怪。
他在指他自己。
一边鬼鬼祟祟地行进,一边无意间用手按向脖颈。突然,一丝疑惑落入空茫,他抓不住,只觉喉咙在隐隐作痛,一定是因为刚才把嗓子喊破了。
晴空在此时灰云铺盖,淅淅沥沥的雨滴洒在一地疮痍。
“大侠!”
一声呼唤让叶峥从思绪中清醒,他回头,看到那正要去寻的人从半面破墙垛里探出头来。
“大侠,水师的人来了!”
叶峥向他走近,点点头,“走,你和我一起去。”
小兵愣了愣,踌躇道:“我方才一直躲着,水师增援赶到的时候我才悄悄出来,结果被一个卫戎军看到了……”
卫戎军?叶峥挑眉,心想,难道就是那些身穿曳撒的武者?确实不似水师之人。
“怎么,你怕被发落不成?”叶峥将他后肩一拍,“走吧,到时我帮你求个情,你呢,就跟那些人说清楚我不是流寇,是广信刺史的……保镖。”
“哦……”小兵的背被拍得发麻,“不过,我刚才看到他们似乎往深山去了,还听到那边是什么山寨、峡谷……”
叶峥蹙眉,“深山?”
“好像是流寇的首领往那处跑了,有人便追了去。”
“…………”叶峥的眼神开始发直。
“大侠?”他的表情为何如此奇怪?这种又窘迫又焦急的愣神模样,小兵还是头一次见。
“……走。”大侠又拍了他一把,“去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