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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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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泉落潭,雨滚芭蕉,谷应悠然,皆是琴声。
单薄的身影,红袖管,肌如雪,纤指弹弦。曲谱乱,乱似雨打,扬羽蝶,蝶不恋花。
她捧着琴,缓缓转身。落在她手中的两片彩羽映入空洞的黑眸,鼻尖凑近,张开了那没有血色的小嘴。
「不可!」
一只小手猛然伸来,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他从她的嘴边夺走了那只蝴蝶。她挣扎着,像个暴躁的孩子。
幸好没有伤着它。他捧着蝴蝶跑出家门,门口站着一个娇小的孩子。黑亮的眼睛,粉嫩的脸颊,奶气的声音带着一丝茫然。
「阿满哥哥,怎么了?」
滂沱的雨,撞起烟霭满江,倾盆如瀑,与嘶鸣的风声交响。天地晦暗,雨纵风横,势如龙蟒在天,蠃鱼于飞,青雀投江。
“……怎么了?”男人的声音夹着雨声,“喂,到底怎么了?”
叶峥赶过来时,那刺客在他面前,逃进了雨里。他按捺着躁动不已的心,跑向残墙野树下质问那个人,那身光鲜的贴里几乎湿透了,但也比冒雨赶来的他好一些。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叶峥见陶雪义脸色微妙,是在苦苦寻思着什么,对他的问话毫不理会。
可以啊,老陶……叶峥气急,他刚才赶回来时,远看一男一女在树下对视,他还未走近,竟然是抱在了一起!雨顷刻间下得更大,叶峥恍了神,那个女人,是刺客?还是……正在思忖,那女子才像是惊觉到男人的存在,她松开陶雪义时,叶峥清楚看到了那张姣好的容貌。
“陶雪义!”男人一把摆过对方的肩膀,四目相接,“那是怎么回事?!那个就是睚眦堂的女头目,你怎么放她走了!”
陶雪义在叶峥的瞪视中回过神来,仍是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叶峥心想莫不是他被那女人施了什么术法?又回想起在提督别府时贴上的那对□□,更是莫名焦躁,双眼快把陶雪义瞪穿了,却见那濡湿的长发间晕起一抹血红。
“你这里……”说话间,手已是朝那块皙白的脸颊伸了去。
“……!”发呆的人一颤,连忙向后躲开。
“你的脸伤了,流好多血。”
“……无妨。”陶雪义叹出一口气,拨开贴在脸上的发丝。眼前的男人满面焦躁,盯得他不由得别过脸去,“那个女人,她是……”
「阿满哥哥……」
「是你?」
冰冷的杀意,触上那双赤红泪眼,两双黑潭相映。女子见那杀意褪去了,化作茫然。
“爱如。”
“什么?”叶峥不解其意,看着陶雪义眼眸低垂,脸上的茫然渐渐又换回往常的冰冷。
那个拥抱,那个面容,那个遥远记忆中的爱如,她只有六岁,圆圆的脸颊粉嫩饱满,说话时小嘴里缺了两个乳牙。陶雪义从未仔细回忆起的那张小脸,和眼前这个成熟美艳的女子相差甚远,却是认出来了。她和她,长大的爱如和他记忆中最为深刻的女人,很相像。
“其他人呢?”陶雪义用拇指摩挲着眉心,话锋一转,“少爷无恙么?”
叶峥心头的焦躁未退,见对方这幅心事重重的模样,当下只好放弃,“我把他们带到了茶棚避雨。看龙船的人乱成一团了,我过来的时候水上还在竞着,现在不知如何。”看来今年第一场竞渡,他是无法亲眼看到夺标了,说着便觉苦闷,龙舟水也不见停,虽然早已淋成了落汤鸡,这树下实则也没有比雨里好上多少,却还是陪着某人,凑活着“避”雨。
陶雪义陷入沉默,不作回答。叶峥发出一声长叹,望着灰沉沉的天,雨云竟然微微散开,拨云见日,雨帘依旧扬洒在天地间。
好一个五五正阳,好一场龙舟水。男人环臂在胸,拧在一起的眉头装了千思万绪,神色惆怅,望着雨中的阳光照得雨滴辉光闪烁,心中念念:暑上加湿,回去要用夏枯草,桑叶,菊花煲凉茶了。
雨在阳光中停歇,这场龙舟水下了足足半个时辰。
地上的水洼在艳阳下晃得人们花了眼,蒸腾的水气从脚下蹿上来,湿热难耐,脸上刚被晒干,又被闷出了一层汗。回来的路上行人个个狼狈,却是和他们走的反方向,又听到那锣鼓之声,自是岭南人生性乐天豁达,赛龙祭典继续举行。
一排官兵和他们擦身而过,往江畔赶去。刚才观龙扒标时发生动乱,两个逃犯混入了人群,叶峥和欧阳大下去协助追捕,但那两人很快又躲进了最鼎盛的人堆,于是沧海一粟,不见所踪。
尽管如此,又逢大雨,群众的赛龙游玩之心却是毫不褪减,仿佛被那几阵雷公助了兴一般,大雨过后便又聚集到岸边。赛龙也化作游龙,在丝竹管弦的轻快乐声中悠游徜徉。
回到刺史府,叶峥穿的还是醒狮时的无袖短衣,一路走回来身上已经干了八成。除了返回破院子的自己,景柯、笑银和欧阳大哥还不至于被淋得全身湿透。叶峥觉得这姓陶的实在是古古怪怪,景柯问他那刺客后来何处去了,没想到那张怎么也撬不开的嘴对着少爷反倒是出口成章――全是忽悠。
“算了,不想也罢。”长随已在厨房归位,衣服也懒得更换,埋头把夏桑菊抓出来淘洗,那头的炉灶已是生好了火。他百无聊赖,隔壁的佣人房跑出一串木屐的脚步声,心想一定是笑银那丫头不堪游龙和夜市的诱惑,衣服一换便又往江边跑了。叶峥坐在小板凳上扇火,又想起那山坡破院里的场面,那个雨中的拥抱,堪称是抱出了赤诚无比,生死挚爱的气氛,就连他这样的六尺男儿看了都有些面红……那个睚眦堂的女头目究竟是何人?叶峥一想起来便头疼,她曾经也是对他投过怀送过抱的,如果说她是为了色诱陶雪义,那这个差别对待也太严重了吧。
想得太多,倒是自己先被自己伤了心。叶峥一手挠头,女子的脸和陶雪义那撩起一边湿发,伤痕渗血的迷茫模样,却在脑海里徘徊不散。
“喝!”突然一怔,他曾经觉得……那女子和陶雪义,有那么一点点相像。而今日见着两人,那女子未施脂粉,深邃的眼眸眼角细长……难道不是错觉?
吨吨吨,沙煲里的凉茶烧开了,滚水往外直冒,叶峥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把几块碳夹走。
然而叶峥还是忍不住去想,想着想着水又开了,如此循环,手忙脚乱……
从主房出来,壶里的凉茶还剩一半。刚才到少爷的房里送凉茶,见欧阳大哥也在,还配着刀把守在少爷身边,把叶峥看得一脸懵圈。景柯的笑容有些僵硬,看来他的行动范围已经遭到了控制……不用想,肯定是陶雪义的办法。那家伙亲手放走了刺客,这下却又担心主子的安危,以至于可怜的景柯公子,连喝个夏桑菊都一副吃了苦瓜的脸,看样子可能还记挂着夜市……此情此景,想必是没希望了。
叶峥瞥了一眼陶雪义的厢房,剩下的半壶凉茶还热着。
“哎……”想起陶雪义被淋得和他是半斤八两,见他房门紧闭,也不知怎样了,竟是有些挂心起来。叶峥平时活得粗糙,虽然待人热情客气,但还真是从未对同性如此在意过。
绝对是因为这一连串怪事。抱着总要和陶雪义问清楚的决意,男人走了过去。
叩叩。手刚敲了两下,他开始尴尬了。昨晚两人谈到一半不了了之,他的致歉被对方打包踢了回去,加上江边又发生种种,按捺下去的焦躁连同他的种种猜想又袭上心头。
无人应门。叶峥又敲了两下,尽管他此刻心乱如麻,房门却是沉寂。
“陶雪义?”侧耳靠在门上听了听,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水声,“是我,你在里面吧?”又听到房内确实有动静,器物推移,衣料摆动……看来里面的人也不是睡了,果然是在无视他……叶峥不悦,举手连拍了好几下。
男人扯开嗓门:“陶――”
砰!门被从里面打开,“住口!”陶雪义目露寒光,神色竟是有些慌乱,一手拉扯着裙摆上的绦带。他见拍门的男人手里提着茶壶,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恼道:“无要紧事,莫要烦我……我不要喝茶!”
“等等!”叶峥一把顶住又要被关上的房门,贴近那张冷脸,“就是有事才找你,我要问你的多着呢!”
陶雪义被男人的一双大眼瞪得哑然,只能继续还以冷冷的眼神拒之千里,“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叶峥又用力把门往里推,硬是不让他关上,对方越是冷漠拒绝,他便越想较劲。两人就这么互相瞪视,夹着一块木门对峙起来,他见陶雪义仍不退让,一手却始终揪着腰带和裙摆,这才发现他竟然还未更衣,一身光鲜的贴里不似短衣那般单薄,如今还是湿的。叶峥灵机一动,把茶壶上的铜丝把手往手臂上一挂,双手并用将门一堆!
“你!”陶雪义力量不敌,正要呵斥,男人已经夺门而入,他连忙后退,对方顺手把门关上。
“你衣服没换。”叶峥在房里昂首阔步,手里的茶壶随手放在案上,回头一看陶雪义依然站在屏风旁一动不动,侧脸被散落的长发半掩着,身上的半湿,房内又阴暗,叶峥也不禁感到一阵寒意,他故意提起调侃的声调,“怎么,果然是被那女人施了迷魂法,叫你连湿透的衣服都忘记换了?”
陶雪义嘴唇微张,又合上,一手依然紧紧拽着腰边的百褶,手指缠绕着腰间的彩绦,深陷进裙摆里。
叶峥往书案一靠,见对方又装哑,环臂再道:“现在当下只有我们,你总该告诉我那女人到底是何许人也,到底对你还说了些什么?你们若不是老相识,你莫非是被她下了什么……”
“不是。”陶雪义声音沙哑,湿冷的衣物早已让他唇色发白,他缓缓坐回床上,却是依然把脸藏在散发里,“你别乱猜,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你以后不要那么急着拍门,喧哗,惹人烦。”
“嗯?”怎么,又成了他的错,还是他拍门的错?叶峥正想是不是又被转移了话题,却听陶雪义继续道:“那睚眦堂的女子,她叫爱如。我和她年少时相识,时隔至少有十七年了,她竟是认出了我。”
时过境迁,陶雪义只要想起自己活过的十七年,那么十七年来爱如得来如今的境遇和选择,也不是不无可能。只是没想到,还会相遇。
在她的十七年里,他或许早已不在世上了。而他更是再没有回忆十岁前的过往。如今的再遇,对方的欣喜和感动,不惧敌我的相拥……但是他的心思却与她截然不同,正如他的杀意在那一刻并没有收起。虽然不知自己为何迟疑,为何放她离去,但他只知那一刻,心依然是冰冷的。
冷色再次覆上秋水,闪烁的迷茫沉入深潭。
叶峥皱眉。没想到那个把他耍了的女子,和陶雪义竟然有那么深的渊源,这段巧合甚至比他本命年处处倒霉还要玄乎,不觉挠头,脱口问道:“你们是亲戚?”
陶雪义呼吸一凝,微微吐出一口气,却没有回答。
“你不说也无妨,不过你们既然幼年相识……这样的话,她怎么就成了劫持和刺杀皇子的人?”陶雪义怎么说也是皇宫里当差的,况且他和那女人打也打过了,对立的关系更是既成事实,无论是不是亲人,他们有可能化干戈为玉帛么?那女的又会如何?叶峥越想越不安。
“这个你不需要管。”陶雪义拈起一缕散发,绕在指尖拨弄,“你从今天开始,和欧阳大交替守在少爷身边,不要让他一个人行动。至于她……你别多事。”
“那你的意思是,你自有办法?”叶峥拿起茶壶,案上刚好放着两个空杯,正好倒上,拿起便喝了起来。
陶雪义依然沉默地坐着,叶峥拿起另一杯凉茶,撇撇嘴,正要给他递去,却听得呲地一声,陶雪义用手背掩脸,肩膀微微地缩着。
“你赶快把衣裳换了吧。”拿着茶杯走过去,放在床边的小桌,见陶雪义依然低着头无动于衷,贴里服里外两层,从外面看去依然濡湿未干,里面应该也……而且都冷得打喷嚏了,叶峥真不知他到底在犟什么。
或许是自己错了吧,叶峥心想,他活得再粗糙,还是明白了陶雪义为何怪他拍门过急……他浅叹一声,脸上有些尬意,看了看屏风后面的衣橱,便径自走了过去。
“你……?”陶雪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在他的衣橱里翻找起来。
“这不是有很多衣裳么?还以为你没衣服换呢。”男人随手翻出一件直裰,又翻找起中衣和亵裤。
陶雪义起身冲过去,把男人手里的衣服一把抢过来,狠狠把衣橱门关上,“无礼!你想干什么,我……我自己会换。”说着,把男人直往屏风外推。
叶峥看他前发披散,眼神慌张,不由得心头有些微妙的得意。其实今天陶雪义穿的衣服,白底云纹,百褶下方的襕绣是竹叶青色,现在那腰带虽是松了,早上初见时高高的束腰挂着碧玺彩绦,穿得很是好看的。
男人反而抓紧了手里的衣服,陶雪义见抢不过来,对方是故意要跟他较劲,一股被冒犯的不悦袭上心头,两人在屏风后你拉我扯,又狠狠地瞪在了一起。
“给我放开。”
“是我,不是咱家了么?”
陶雪义眸光一暗,叶峥双眉一挑。
那细致的颧骨上的划痕凝作一道红线,周围晕出淡粉色,有些红肿。陶雪义瞪视着男人,忽然脸上掠过微热,一只手指轻轻撩开伤痕上的发,他一怔,迅速把脸别开,鬓边长发宛如绸缎般,覆上了那只正要触碰伤痕的手。
“你昨晚不是问我,要怎么证明?”男人不紧不慢地拨开带着湿气的长发,皙白脸颊上的伤痕又映入眼中,“这种事还能怎么证明……你真的想要我来证明不成?”
温热的手指触上那道红痕,陶雪义倒吸一口气,那手指有些粗糙,轻轻地游动在伤痕附近微肿的皮肤,又痒又热,他不禁两眼一闭,标志的侧脸满是隐忍,却又怒又慌,薄薄的眼皮曳动着睫毛微微地颤。
他怎么就把眼睛闭上了呢?叶峥本想反击一下昨晚的不快,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个反应……思绪在咫尺间变得恍惚,男人吹出的吐息轻轻打在湿润的侧脸,凝固的伤口,墨发丝丝缕缕,在温热的呼吸间晃着,对方的身体透着湿冷,咫尺之间相撞的呼吸,却是热的。叶峥缓缓收回伸出去的手,发丝缠绕,裹过手腕,缭绕每一根指节,似水般冰凉,如绢般滑落。
仿佛一滴细雨落入水中,男人心神漾动,他一怔,突然松开拉扯衣裳的手,向后退开,“你快换吧,记得喝茶。”说着,转身走出了屏风。
男人一手摸着胸口,又回头一看,屏风后面的人依旧呆呆立着,叶峥嘴角溢笑。折腾了一回,心头的焦躁也平静了许多,他心想,刚才那一番算不算以牙还牙?
“哦对了。”叶峥踏出房门,西倾的阳光洒在他的笑脸,“以后我会注意的,不会在管家解手的时候急着拍门了。”
陶雪义:“…………”下唇已是咬得通红。
门口的男人早已遛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