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误》惜狐

1、第一章

　　“你就这么嫁出去，可真不值，”遇春坊的妈妈苏云巧撇着嘴，翘着兰花指儿鄙夷地拔了拔箱子里的首饰，又捏了捏里面的绸缎布匹，没好脸地说，“虽说你苏晴不是遇春坊的头牌，但好歹也是我苏云巧嫁女儿，收了那么上不了台面的嫁妆，叫我这张脸以后往哪里放去？你开了这个先河，以后每每来用一点破珠子烂石头，加上点没光泽没名头的绸子，就都来换我的姑娘，我不就亏大发了？”
　　一身嫁衣的苏晴从妆台前转过身来，陪着笑道：“妈妈哪里的话。苏晴只是遇春坊里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可比不上那些红姑娘们，此番从了良，也是妈妈的成全，看我可怜。”
　　苏云巧挥了挥帕子，拦了她的话，说道：“算了算了，一说你，你就说些空话来搪塞。你再不济，若一心想求个人家，那也不难，妈妈替你张罗，怎么也能让你当家作主。可你偏偏要到那姓郑的家做小，他家要是家大业大也就罢了，不过是守着个破布庄，半死不活的样子！”她说着“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还学人家纳小！”
　　苏晴也不恼，脸上一直挂着笑，她边细细描着眉，边淡淡地说：“妈妈也说了，我不是红牌，没有天仙般的样貌，也没有一掷千金的恩主，在这争朝夕赛青春的风月场，等我老去，无人问津的时候，那份孤苦想起来，只叫我心头冰凉。我不是那花魁娘子，也寻不到那卖油郎，更求不来皇孙贵胄、巨富商贾，我只求有人要了我去，真心对我好，我便会一心一意待他，哪怕布衣人家，哪怕淡饭粗茶，只要有瓦遮头，一生安稳，老来能有所依靠便满足了。更何况，”她笑一笑，“他家境也不像妈妈说得那样差，好歹祖上有业，说不上富贵，但也衣食无忧，尚有宽裕，想必我也不会吃苦。”
　　“你心都扑在上面了，我还有什么好说，”苏云巧走近苏晴身旁，取过梳子为她梳头。梳齿滑过乌润的发，就像时间滑过多少的青春好年华。“好歹都是你选的人，就看你的造化了。说回来，比你貌美年轻、比你红得多的姑娘，此时风头再盛，也只是个玩物，不过一时。”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与她们比，我都算熬出了头，做了妈妈，但毕竟还是在场子里，比不得你们从良的，能就此脱开这干系去。也好，有了这个机会，就好生去吧。”
　　“妈妈……”苏晴见她说得动情，眼中便湿了，这个妈妈，虽然也逼过她们接客，拿得也是她们卖身的钱，为人厉害精明，但总还算宽待手下姑娘，让人多记得她的好，如今能嫁入郑家，若不是她最终肯放，就凭郑启双的那点银子，能从鼎鼎大名的“遇春坊”赎出人去？
　　“别哭别哭，我可不记得教过这样没出息的姑娘。把妆化了可不好，他家不给你应有的排场，咱们这偏要漂漂亮亮的，做新娘子，就要浓妆艳抹，图个喜庆。”说到这里，苏云巧不免又气：“姓郑的真没心，连凤冠霞帔都舍不得给，怎么，难道我们不是嫁女儿吗？他不给，难道我们就没的穿吗？”
　　苏晴答应了一声，轻轻摸着身上的嫁衣，这一身是苏云巧给的，同时苏云巧怕她到郑家受气，还给了苏晴一大份嫁妆，光是里面的银钱，就已经远远多过郑启双赎苏晴的银子了。
　　此刻，苏云巧的贴身丫头春雅挑帘子进来，先是对着盛装的苏晴赞叹了几声，便说道：“妈妈，郑家的轿子到了。”
　　苏云巧侧头听了听，用鼻子哼道：“怎么外面也没个动静？”
　　“没带吹打手来。”春雅偷眼看了看苏晴，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苏云巧把眼一瞪，但当着苏晴的面也不好发作，硬把火往下压了压，反而劝苏晴道，“毕竟你是去做小，他怕是对你太周全了，家里大娘要闹，以后一起过着，反而让你受气。”
　　“妈妈，女儿晓得的。”苏晴低垂着眼帘，她心中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即将离开这待惯了的“遇春坊”，离开这些处惯了的人，不免心慌紧张，但也有丝丝甜意，盼着那未知的新生活。
　　“妈妈，要叫人帮姑娘搬物件吗？”春雅又问。
　　“急什么，就让他们慢慢在外面等着！不给他点颜色，还以为我这的姑娘是那么好娶的！”苏云巧说着，又转身慢条斯理地梳起苏晴的头发来。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她念着这平常人家嫁女儿时，做娘的为女儿盘头时念的词，这一向八面玲珑的坚强女子，嘴唇却禁不住微微颤抖。
　　她自己比苏晴大不过十岁，却真的把苏晴当女儿般看待，“你是我苏云巧嫁出去的第一个女儿，跟了我那么多年，真是舍不得，”她轻声对苏晴说，“若是受了委屈，就回来，就是不接客，妈妈也总能养你。”说着，为苏晴端正地戴上那顶凤冠，“凤冠很重吧，新嫁娘要头顶这重物，不仅是为了美丽，也是告诉你们，日后日子里的沉重，从现在就开始了。别以为在寻常人家过日子，就是什么容易的事，说不定，还比不得这青楼自在。”
　　苏晴离座，向着苏云巧跪下来，大拜了三拜：“妈妈，女儿记住了。”
　　苏云巧盯着她头顶凤冠上颤动的珠花，脸上竟露出一份凄然来，但在苏晴抬头的时候，她却已经收了回去，笑盈盈地将苏晴扶了起来。
　　“虽说故意让他们等着，但也不好太过分，免得日后落下话柄，与你为难。这就去吧。”苏云巧说着，把盖头给苏晴一盖，让春雅扶着苏晴，慢慢走下楼去了。
　　正是午后刚过的时辰，遇春坊里没什么客人，姑娘们也大多倦在屋里休息，这时听了响动，纷纷由丫头们陪着，出门来看。苏晴盖着盖头，却依然能觉察到那些胶着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在遇春坊本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样貌才艺也没有太大的竞争力，是以和其他姑娘关系都算不错，却都没有深交，她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得到过如此多的关注。
　　遇春坊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此刻都在她的身上，屏息凝神地看着她一身嫁衣，一步一步地往楼下去了。
　　先前谈到苏晴从良，姑娘们表面上都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应，礼貌性地道了贺，便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决口不提此事。然而此刻，各人心里所思所想却再也瞒不住了，全透在盯着苏晴看的那些眼睛里。多得是羡慕和嫉妒，但也有真正不屑的，比如坊里的头牌苏妍烟，她挑着帘子看了看，冷笑了一声，便扭头回屋，贴身丫头赶紧在她身后把门关上。
　　苏云巧见手下姑娘们都一声不响地站着，心下不快，用力地咳嗽了几声。苏澜影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她快步赶上苏晴，打了个手势替过春雅扶着苏晴，笑道：“今天是晴姐姐的好日子，妹妹可为姐姐高兴。可这一去，虽然不是远隔千里，恐怕想再见也不容易，若是妹妹想起姐姐来了，可怎么是好？”
　　她在遇春坊里地位紧次于苏妍烟，她这么一打头，呆立的姑娘们都醒悟过来，纷纷向苏晴道贺，说些场面上的话来。
　　苏晴颇为感动，走下楼后，她想揭开盖头，却被苏云巧按住了，没奈何，苏晴只好向着楼上万福，道：“谢谢诸位姐妹关心，苏晴和姐妹们这么些年相处，也得了姐妹们诸多恩惠，苏晴在此万谢了！日后找到机会，回来看望姐妹们。苏晴最拙，且能找到去处，想必各位姐妹日后定能有更好的归宿。”
　　她真心实意的一番话，却耐不住别人把它当作夸耀，当下便有几人挂下脸来，好在苏晴遮着盖头，看不仔细。苏云巧却看得分明，她心中有些怪苏晴，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刚刚不让苏晴掀盖头，也就是怕她看到那些热情的话语后面冰冷的脸。
　　苏云巧不过三十有余，端的是美艳动人，当年艳名冠绝一时，可二十刚过五的时候，她的那些姐妹还在想尽法子留住青春，和更年轻美貌的姑娘们争客人的时候，她却抽身而退，脱身出来顶了当时经营不善的“遇春坊”，做了老鸨。只一年时间便转亏为赢，不到三年，遇春坊已经名声大震，成为数一数二的寻花问柳之地，尤其受文人贵胄赏识。她能做到如此地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看得比别人分明。
　　这冷暖自知的人间里，她一早明了，便也就不那么在意了。是以苏晴在众多姑娘里虽不出众，只因一颗心纯澈，以及不与人争个长短的个性，便最得她照顾。她只是担心，苏晴这般天真的女子，这世情里的辛苦，什么时候才能看透和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