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发》和风熏

2、法师

　　可是我并没有死去。很多年后，当我抱着流纳迦坐在梨树下倾听月亮河清盈的水声的时候，仍然还会不时地回想到这一天。我常常问流纳迦如果当时我真的死了，是不是会更好一些？每当这时，流纳迦都会睁大眼睛看着我，轻轻地发出呜鸣，然后抬起头来舔我的脸颊。它有着跟七宝极其相似的眼神。

　　我没有死去。当意识再次回归身体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倒在了城外青龙山上的小树林里。清冷的月光洒落下来，被林子的枝叶分割得支离破碎。借着这破碎的月光，我看见七宝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紧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仿佛只是睡着了。可是我知道这一次他会睡得很久很久，久到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看着我不会对我笑了。我爬过去，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眼泪再一次的汹涌出来：七宝，为什么离开我？不是说好了再也不分开的吗，为什么你却不守信用呢？七宝，为什么？是不是你太可爱了所以老天不要你再在人间受苦，才又把你带回天上了？天上，是不是不会再有孤单？
　　我抱着七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宛如一座冰雕。冷风呼呼的钻过树林，发出呜咽的声音。我不说话，也不想思考，从七宝死掉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崩溃了。我活着，却没有了意义。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缩进了云里，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我头上、身上、沙沙作响。又是冬天了。难道这就是命运，让我和七宝在冬天里相遇，又在冬天里失去？然后我突然发现我的生命里只剩下了绝望，一望无垠。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活着。我抱着七宝保持着坐姿靠在一棵小树上，大雪埋没了我的小腿，可是我却感觉不到寒冷。我静静地坐着，任哀伤紧紧地包围着我，不去想任何的事情。一切一切都和我无关了，因为我的宝贝已经不在了。
　　人们发现我的时候我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改变。可是他们却不敢过来，只远远地看着。我听到他们说：妖怪！
　　我们就那样奇怪地对峙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妖怪是什么；我只是知道如果他们想要杀了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不怕死，因为我的七宝已经在天上等我了。
　　终于，他们忍不住了。有人扔了石头过来，砸在我的身上却没有让我有一丝的反应。我甚至没有一点躲闪的欲望，脑子里一片茫然。于是他们的胆子大了，小心翼翼地包围过来。我能看见他们手中拿着的各样的武器。可是我不想逃跑，因为或者就这样的死去可能会比较幸福吧。
　　有人挥刀砍了下来，他说：妖怪，去死吧！
　　我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然而怪异的事情却在这时出现了：我的头发突然飞扬起来，仿佛有了自主的生命一般无限延长。它们向上伸展着，蜿蜒如蛇，紧紧地缠住了迎头劈下的刀子；而另一股头发却在同时冲上了持刀的人的脖子，将他死死缠住，拖到空中。众人顿时尖叫着作鸟兽散，一时间山林空旷得仿佛那些人从来就不曾出现过。惟有那个倒霉的家伙仍被吊在空中，挣扎着迈向死亡。
　　啊——我突然惊醒过来，失声尖叫。我发疯似的撕扯着这些如同鬼魅般的长发。放开他！我哭喊着，企图救下那个濒临死亡的人：不要杀他，求求你不要杀他……我绝望地扯着头发，却帮不了他分毫。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真他的生命被一点一点的抽离本体。
　　如果他死了，是不是也会有一个人像我失去七宝一样的绝望哀伤？
　　就在我失去希望的时候，一道青光破空而来，打在我的身上。刹那间，一种刺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有如千万根银针同时刺入身体，几乎使我晕厥。而我的头发竟如遇了火的茅草，迅速枯萎。那个垂死的人摔到了地上，昏死过去。
　　我倒在地上，睁着眼朝青光来处望去，一个身影出现在阳光里，高大而神圣。然后一阵白雾从我的眼睛里弥漫出来，诡异地将我拖向未知深处……

　　法师就是在这个冬天进入我的生命里的。他像神一样地出现在那个雪后的早晨，救下了那个垂死的人，然后带我离开。
　　后来，法师告诉我当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心里唯一的感觉只有震惊。他对我说：你是一个有着广阔的胸怀的女子。因为只有拥有广阔的胸怀的人才会在别人的生命遭遇危险的时候能从那么深重的绝望中挣扎出来，拼命地救他，并且为他哭泣。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望着苍茫的天空，阳光照在他俊朗的脸上，熠熠闪光。
　　我微笑着，苦涩而绝望。我说：我只是一个妖怪。
　　可是法师却说：你不是。他的面容无比严肃。他说：虽然你的身上有妖气，可同时也有很浓的人气。所以你不是妖怪——至少不完全是，或者你只是半妖。
　　半妖？我惊讶地看着他，不能理解他所告诉的涵义。
　　是的，半妖。他说，人与妖结合所产生的孩子，因为既不是完全的人，也不是完全的妖，所以被称为半妖。
　　半妖，我垂着眼喃喃自语，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妖。所以在人的眼里是不可接受的妖怪，而在妖怪的眼里又是不可接受的人，对吗？我抬起头看着他，心里无比的哀伤。
　　法师突然低下头来看着我，眼神无比的温柔。然后他蹲下来搂住我，我听见他在我的耳边说：你是个需要心疼的孩子。
　　于是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落在雪地里凝成美丽的冰晶。

　　法师治好了我被打断的腿，并且在我醒来的时候交给我一个黑色的小陶罐。他告诉我那是七宝的骨灰。他火化了七宝，并且为他做了超度。
　　我捧着小罐，默默地凝视着这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仿佛又看见了七宝那纯真的笑。我轻轻地在心里对他说：七宝，你在天上一定要快乐啊！
　　法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温暖。
　　七宝，我会快乐地活下去。所以，请你也一定要快乐啊！

　　我在腿伤恢复了之后就一直跟着法师。法师对我很好，他不会打我骂我，也不会鄙视我唾弃我，他甚至不会对我粗声大气地说话；他只是会对我微笑，回用温和的声音跟我说话，还会教我很多很多我以前从不知道的东西。跟法师在一起，我总是会觉得很幸福。
　　法师曾经问过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没有名字，因为名字对于像我这样的小乞丐来说，实在是太遥不可及的奢侈品。于是他微笑着抚过我的头发，对我说：那你以后就叫夕梨吧，七夕的夕，梨花的梨。
　　夕梨，很好听的名字。我欢喜地想着，却突然问他：七夕是谁啊？
　　法师看着我，眼睛里突然泛起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他说：七夕是我最爱的女子。可是她离开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法师微笑着，可是我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一纵即逝的哀伤。
　　我抓住他的衣角，很郑重地对他说：法师，我不会离开你的！
　　法师的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他说：夕梨，你是个好孩子。
　　我仰着头，懵懂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是那么的哀伤？

　　后来，法师开始教我识字。我很奇怪这些小小的形状竟然每一个每一个都带了自己的意义。法师告诉我其实字和人一样，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灵魂，所以不同的字组合到一起就会有不同的面目，美丽或者丑陋。
　　然而我并不能完全的明白他的意思，我只是知道他是对的。因为法师是我心里面的神，而神永远都不会错。

　　识字之外，闲暇时法师也会教我法术。起初他只教我一些基本的低级法术，后来也教一些中等级别的。我总是很快的就能学会它们，并且运用自如。而每次当我学会一项新的法术的时候，法师就会把他的手轻轻地放到我的头上，柔声地对我说：夕梨，你做得很好。于是我就会很开心地笑，看着阳光落到我的眼睛里，一闪一闪地显示着天空的灿烂。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学会了法师几乎所有的法术。
　　我记得当我学会最后一项法术的时候，法师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些很复杂的东西，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过了很久，然后他笑了。他说：夕梨，你做得很好。你有和七夕一样的天赋。
　　我看着他，然后微笑。
　　这不是我第二次听到七夕的名字。曾经无数个夜晚里，我总是能看见法师一个人坐在旷地里，仰望星空。很多次我都能听到他对着天空里的某颗星星轻轻地呼唤：七夕、七夕、七夕……
　　我不知道七夕是个怎样的女子，但我知道她一定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因为我看到法师只是看着天空中那颗代表了她的星星就已经很幸福了。

　　法师告诉我他不会再教我法术，因为他已经没有可以教我的东西了。他说：夕梨，你已经可以独立地面对强大的妖怪了。
　　他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发，我看见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地跳跃着飞扬在风里。我突然发现现在离我的头发第一次显现妖性的时候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为了生存而活的小乞丐了，也不再是那个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绝望哀伤的小半妖了。我抚弄着自己的头发——从那次以后直到现在它们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再显现过妖性，所以我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是半妖的事实。然后我突然很强烈地想念起七宝来。我抬起头，仰望天空里流过的大片大片的云朵，轻轻地在心里说：七宝，你在天上过得好吗？你有没有在天上看着我，有没有在我想你的时候也一样地想着我呢？七宝，七宝……
　　我的身体在七宝死去的那一年停止了生长，仿佛我的时间已经随着七宝的死亡而永远地停止了。很多年以后当还是小孩子模样的我抓着法师的衣角走在路上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我是他的孙女，没有人知道其实我的年龄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得多。我曾以为我会永远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直到死去。可是法师却告诉我不是这样，他说因为妖的生命比人类要长久很多，所以他们的生长相对于人类就会显得缓慢许多。而我体内的妖血因为在九岁的那个冬天被惊醒了，所以我的生长也就渐渐地趋于缓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