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风月》阙鹊枝

2、问路扫地小童子

　　炽枫派掌门草堂名为“枫堂”，位于炽枫地界的最高处。枫堂本身虽然颇为简陋，但以其为中心方圆几里尽是枫树，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湛湛枫林，每逢深秋，霜染红枫，无边烈火般熊熊燃起，甚是壮观。

　　此时正逢盛夏，虽无秋日的震撼，却也别有一番绿意氤氲的生机无限：
　　正午的日光跌散在青枫林中，偶有风起，满树满地的碎金尽是铮然有声。

　　枫堂内窗明几净，仇介走时甚是匆忙未带上门，对开门大敞着，南木楚一路目送仇介大步离开，直到那始终挺得笔直的身影消失在青枫林里才缓缓移开了视线，望着门外光影绰绰的枫林，忽而迎着光展颜一笑，笑意中尽是温柔——

　　何其有幸，身在炽枫。

　　清风穿堂而来，带起耳畔几缕发丝。一片泛红的早枫叶自窗口飘了进来，悠悠落了南木楚身前的梨木案几上。南木楚微微一笑，两指拈起落叶瞧了瞧，小心地捋平了边角，将它放到了洁白的宣纸张中，再以镇纸压住。

　　“天朗气清。”南木楚片头望向窗外，“今天倒是个宜出门的好天气。”如此想着，便有了离了屋子随处逛逛的兴致。

　　恨不能时时长在房里的南掌门可算离了那软垫厚厚的椅子，直起身随便伸了个懒腰，长腿迈开，几步就出了枫堂。

　　走到枫堂门口时他忽然顿住，在阳光下仔细端详了手中的扇形之物：
　　只半掌大，约莫一寸厚；通体漆黑，在日光下也不见有丝毫反光，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姑且当它是块生得有些诡异的石头吧。随手颠了颠，还挺沉。

　　这东西除了能用来当暗器使，还能拿来干什么？

　　研究不出什么来，南木楚也不执著，随手就往袖子中一塞，他没有看见的是，在阳光被遮住的刹那，那黑色石块泛起了幽幽的蓝色荧光……

　　南木楚又走了两步，才下了门前台阶，脚步又是一顿，伸手把石头从袖子中掏了出来，塞进了怀里。

　　袖里没乾坤，掌门算是掉怕了。

　　……

　　慢慢悠悠地走出枫林，南木楚一眼就望见通往枫林的石阶上站着一个小小的影子，那小小身影正专心致志地扫着地。这笤帚都几乎比他高了半个头。

　　这算个什么理？

　　这样想着，南木楚抬步踱到了他身边，柔声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呀？”温润的声线配上柔和的语调，听着像是安静淌过心间，绕过耳畔的小溪水，又苏又撩。

　　谁知这小团子听了头也不抬，像是听不到似的只是扫地，手上动作不停，还几下跟赶人似的扫到了南木楚的衣摆。

　　而南木楚却像是半点眼力见都没有的，脚下踩着几片破碎的落叶，硬是丁点也不让。

　　小兄弟：“……”

　　小孩扫完了剩余的几级石阶和一方平台后方停下了动作，但也不抬头只是皱眉看着笤帚和落叶，仿佛能看出花来，好一会才低着头不答反问道：

　　“你是谁？”声音稚嫩却丝毫不显慌张，甚至还有点故作老成的味道。

　　等了半晌还被这扫地的小童子在自个地盘里来了个“对面不识”，南木楚倒也不恼，只十分好脾气地回道：

　　“这倒是我失礼了，我叫南木楚，淮南木落楚山多的南木楚。”说完又似觉得不大妥，又道，“是南方的南，木头的木，楚楚动人的楚。”

　　“……”

　　听完这一番“南方木头”的高论，这小孩总算是舍得把视线从笤帚上移开了，他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他身高不占优势，只堪堪到了南木楚的腰，想看到南木楚的表情只得高高扬起脑袋，在看到南木楚的脸时似乎是有些愣住了，脑袋仰了半晌忽然回过神来，连忙有些懊恼地低头，自觉失礼，白嫩嫩的小脸蛋上浮上了一层薄红，倒也不故做老成了，有些许扭捏地开口道：

　　“我没有名字。”

　　“……”
　　各人有各人的不幸，这个天地巨变的乱世不曾厚待无辜之人。
　　三百年前天地大变，苍穹像是破开了无数个小洞，曾经充裕人间的气【时人称为“仙气”】争先恐后逃逸出人间，仙气逐渐从人世间消逝，天地衰微之大势已定。
　　末法时代开始。

　　由于天地福祉的消逝，修仙求道的门槛因为少了修炼的必要原料而变得越来越高，使得修仙者越来越少。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就不修了，反正修炼得千辛万苦最终也不可能真的修成仙。众所周知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仙。
　　只是人们慢慢发现妖魔鬼怪的入门标准似乎该怎样还是怎样。

　　这可问题大了。
　　人间之所以被称为人间，那不就是因为“人”在此间是为“主”么，而如此一来，不成了“主”“末”颠倒了吗？
　　使不得，使不得。

　　时人恐慌不已，纷纷开始另求他法以强大己身抵御妖魔。
　　只不过，这“他法”自然是不那么好求的。在求到他法之前的这一段安全的空白期中，如何保护自身不受妖魔残害成了主要矛盾。
　　在雄才伟略的南帝主持下，官方和民间的有生力量被迅速整合起来用以构建大小修仙门派上下相连互助除魔的古代版“安全系统”。在此体系中，原本是什么仙门就还是什么仙门，但在此系统中的仙门修士一律被称为“仙灵卫”。

　　众妖魔鬼怪高兴了才没多久，就被有组织有目的地出现的仙灵卫打了个措手不及。生猛的仙灵卫军干脆利落地拔掉了才安下了没多久的众多“妖寨”，将妖与魔赶出了人类聚居的城市和村镇，回去他们原本呆得好好的地头，该干嘛干嘛去。
　　“多不如精”一词在这场浩浩荡荡的除魔运动中被生动地诠释了：
　　有绝对的数量优势的低品质妖魔在组织得当的高质量仙灵卫面前也不过如此。

　　在“安全系统”出现以前，也就是三百年前，整片中原大陆各处都有些浓郁仙气，万物皆有灵性，人更为其中翘楚。
　　依托“泛滥成灾”的仙气，再普通的人也能将仙气稍加利用以达到强身健体捏个诀的目的，毕竟气息吐纳之间也尽是仙气。
　　普通的修仙之法在民间广泛流传，几乎什么资质的人都能够成为仙修。
　　炼化仙气，强化己身的修仙之道不可避免地世俗化。可以说末法时代开始前，人间正是处于“全民修仙”的时代。

　　末法时代开启后，在仙气稀薄的天地中仍然迈进了修仙门槛的人更少了，但大能比却高到了前人不敢想的地步。
　　末法时代前，万把个人中才出一个半个的大能；而末法时代以后，一百个人中几乎九十个都是大能。毕竟门槛高了不仅仅是一星半点，而是真正的一大截。

　　然而依靠“安全系统”中的修仙者，也就是仙灵卫来制衡妖魔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末法时代还没结束，不知何时会结束，也不知结束时人间还能剩下多少仙气。当仙气完全消失，又或者少到不足以修炼的程度时，也就是妖魔复来之时。
　　但按照仙气消失的速度来看，这个高效的“安全系统”的“保质期”，掐头去尾还能有至少八百年，然而开启不过两百年就遭到了致命一击——
　　南帝国覆亡了。

　　统治九州四海三百年之久的南朝经历了无数变故，在统治的第一个世纪末，天地陡生异变，末法时代开启也没能动摇南朝的统治，甚至依托南帝主持构建的“安全系统”将民间的仙门势力也收归朝廷所有，踩着危机将统治地位又稳固了不少。

　　在末法之后的一百年里，南朝更是空前的统一，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百姓富足。
　　可惜繁华终究难以长久。外无强敌虎视，内部奸臣开始专政擅权、官僚腐败，巍然雄立在九州四海的南帝国开始从内部腐朽开来，像是熟透的果实，无法避免的从一个极盛的节点开始发酵变质。经过了一个世纪的量变，终于在末代皇帝的“锐意革新”中，“啪”的一声，事与愿违地摔烂在地。
　　南帝国这颗硕果，摇摇欲坠了百余年，一朝坠落，摔成了一个四分五裂的割据朝代，大势所趋。

　　割据称国的大多也是仙门——
　　某某派、某某门将“派”子一改，“门”字一更，一个“国家”就热腾腾的出炉了，什么登记都不用，比开宗立派方便了不知多少。
　　不可避免的、也是理所当然的，“安全系统”，崩了。

　　有能力的人或是自认为有能力的人的心往往比普通人的更高，那种来自“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是被镌刻进骨子里的。这种优越感能轻易取悦其持有者，也使得其持有者更难以管理。说白了就是：老子天下第一，谁都莫挨老子。

　　要说有能力，在末法时代逆天地衰微之大势硬是迈入修仙门槛的修仙者一定就是有能力者中的佼佼者了。
　　这也不难解释，“安全系统”年仅百岁，就养出了一群心怀鬼胎、居心不良的“仙门正派”了。

　　但是改派为国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紧接着的就是无休无止的兼并战争。一言不合就开打。用什么打？当然还是用人打，在冷兵器时代，战争不就是用人喂出来的么；用什么人打？当然是用黔首百姓打，仙人尊贵，少一个就没一个呢。
　　在无边际般的野心面前，初衷碎成了尘埃。

　　整整半个世纪，九州四海都在混乱中度过，百姓苦不堪言，稚子不知粮米为何味……
　　战争的恶毒与残酷，总是由百姓来背负。
　　这小孩有点可爱，南木楚想。他瞧着人家头顶的一个小小的发旋忽然就觉得手有点痒，一个没忍住，抬手放到了他的头上，薅了薅，发丝软软的。

　　这小孩像是大为吃惊，瞬间小脸爆红，下意识想躲，但还没挪步就感到头顶一轻，原来南木楚已近极有分寸地把爪子收了回去。

　　经此一遭，小孩也不低着头了，当下仰起小脸皱眉看向南木楚，却看到那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样子，正微着偏头专注地看着一棵枫树。

　　小红脸：“……”

　　南木楚余光瞥到这小孩皱着眉，气嘟着肉肉的小脸，耳朵尖有粉意尚未消，顿时心情大好，也不再逗他，蹲下身与他平视，说道：“谁都不是带着名字来到这世上的不是？
　　你要不介意，我来给你起一个名字可好？保证好听。”

　　小孩闻言不知为何又哑了声，南木楚见他不答，只当他已经答应了，自顾自道：
　　“看你白白嫩嫩的小小一团，就叫雪团吧。好听吧？”

　　“……”

　　“……不喜欢啊？” 南木楚见他仍不说话甚至瘪起了嘴，继续道，

　　“那咱再换一个，”南木楚沉吟片刻，忽而眼睛一亮，“养雪怎么样？这样就和养霜一个窝的了……就是那个霜公子，玉面剑心！”

　　小孩沉默片刻，声音闷闷道：“……可不可以姓南。”

　　南木楚不明就里：“嗯？
　　哪个‘南’？我这个‘南’？”

　　这小孩半垂着眼睫不敢看他，视线落在地上，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南方的南。”

　　南木楚一怔：“和我一个姓？那你想叫南团还是南雪？”

　　“……”小孩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才道，“南淮，淮南木落楚山多’的‘淮’。”

　　“唔——”这恐怕有些不妥，毕竟……

　　然而正当南木楚犹豫之时，这小孩忽然抬起头，一双水蒙蒙的大眼睛望着南木楚，带着些许期盼的意味，忽闪忽闪的。

　　南木楚：“可以。”

　　话音刚落，就看见这小团子的眼睛亮了亮，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小脸白嫩可爱，长睫卷翘浓密，真当和个小仙人似的。

　　“小南淮，你知道霜公子住哪儿吗？”

　　出了枫林，南木楚才想起来不止他家门派里的小童子根本不认得他这位便宜掌门，自己也不知道他家捡来的玉面剑心是被安置在哪儿的。

　　“嗯……”手摩挲着下巴，南木楚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这掌门当得恐怕有些失败。

　　其实也不然——虽说南掌门不是宅在枫堂就是九州四海的捞钱「划掉」查案救人，但炽枫上下没一个不认识自家这位英俊潇洒、才智卓绝、温文尔雅、坑蒙拐「？」……吉祥物似的掌门的，只不过是这“又聋又哑”的孩子情况比较特殊罢了。

　　挥手告别了小南淮，南木楚慢慢悠悠地踱去了养霜的居所。

　　在枫堂中宅了整整三日，骨头都要发僵了，是时候该出门了活动活动了。

　　就是可惜了贺大公子作的那书，天下可只此一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