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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Agony》 ...

  •   (一)

      “爱格尼”院长妈妈在病榻上喊我,这个狭小的充满死气的房间里,到处都回荡着她的呼喊。我宁愿去打量刷着白灰的墙面,和看似脆弱的铁灰色屋顶,也不愿意在毫无光线的昏暗里看到她那张腐朽的脸。

      我根本没有必要来看她,孤儿院里的人总是大惊小怪,这样无赖的人是不会那么轻易的回归上帝的怀抱的。有两只苍蝇一直在屋顶嗡嗡乱飞着盘旋,好似等待床上的木乃伊吐出最后一口属于人间的气,然后彻底变成它们的繁衍生息的温巢。

      我快要睡着了的时候,她终于不再无用的呻吟,渐渐连粗重的呼吸都微不可闻,疲倦的睡了过去。

      我也喜欢睡觉,我强忍困劲地睁开眼,可是人们为什么不能互相体谅呢,好歹让我在超强度的工作后,还能够有一点自己的私人时间去补充一下睡眠啊,偏偏还要为这种无聊的事情来回奔波。

      我从椅背是十字型的铁架椅上轻盈的起身,离开房间后,径直穿过一个院子,那里有很多小孩三五成群的在一起玩闹,他们无论在哭还是在笑,声音尖锐的都像一群鹦鹉在聒噪。

      院子最右边的屋檐下坐着一位阿拉伯女士,她穿着白色的罩衫,身形肥胖的连围墙投射下的阴影都遮不全。我讨厌她那看护孩子好似监视犯人一样的眼神。

      新任的孤儿院院长是个矮小的老头,他的眼神浑浊不堪,同人说话时总让我担心他会认错人。喝下他端给我的苦咖啡后,我在他屋子的椅子上将就着过了一夜。

      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他总是进进出出的忙活着什么,又在临近四点时突兀的喊醒我。屋子一角的白炽灯大亮,照着他褶皱的脸庞像苍白的帕拉斯雕像,他混沌的眼神与正在做梦的恶魔一模一样。

      “先生!”全孤儿院都知道我讨厌被称呼名字,院长平时很是尊重或者说讨好我,便只模糊笼统的尊称,“院长昨夜去世了!”

      他的称呼使我有一瞬间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我的身体在我的思维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重重的松了一口气。解脱了,我满脑子都是这个词。

      没有在意老人有些怪异的眼神,我跟随着护工来到了一个白得发惨的大厅,院长妈妈的棺材就放置在最中央,屋子里暖烘烘的,甚至还飘着鲜花和泥土的气息。我开始相信她的死亡是早有预兆的。

      孤儿院里的人员都静悄悄地围着棺材坐着,他们在耀眼的灯光下毫无表情的,也毫无声响的凝固着。所有人都看着我,仿佛看着要带走死者灵魂的死神。

      我拒绝了院长提议的再看她一眼的要求,很是干脆的给了他一笔钱,表示自己有急事要先走,葬礼的后续事宜全权交给他办理。

      所有人的表情都开始怪异起来,有个女人突兀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尖细,拉大提琴一样十分有节奏,若换气得当应该可以一直哭下去。其他人好像都没有听见她哭似的,只专注地盯着我和院长,我甚至有个错觉,他们此刻都在代表已经死去的院长妈妈制裁我。

      “你这无情的讨厌鬼!”那个女人扯着嗓子叫,“亏院长死前一直在喊你,你这个白眼狼!”

      我咧开嘴角狠狠的冲她翻了一个白眼,心里的不满简直要掀翻这个大厅的屋顶。先不说院长妈妈亲手抚养的孩子并非只有我一个,而如今却只专门请了我回来,什么其余人联系不上啊,工作繁忙啊,这种鬼话爱谁信谁信。

      就说院长妈妈死前还在喊我这句话,我简直要发笑了,在尸体面前毫无礼仪的大笑。

      “爱格尼!爱格尼!”她喊的可不是我,而是“我好痛苦!好痛苦!”

      这个虚伪无情的女人,便是死亡时也只会想着自己。

      (二)

      “亲爱的安娜贝尔·李 月亮的每一丝清辉都勾起我的回忆”那个男孩就站在树下为我们念诗,他金色的头发像阳光凝结一样,墨蓝色的眸子则是夜晚无星的天幕,“梦里那美丽的安娜贝尔·李 群星的每一次升空,都令我觉得秋波在闪动”

      “那是我美丽的安娜贝尔·李

      就这样,伴着潮水,我整夜躺在她身旁”

      “我亲爱的——安娜贝尔·李

      在海边那座坟茔里,在大海边她的墓穴里”

      他的声音也很温柔,像我耳边的风和无处不在的阳光。厄尔法,这个十岁男孩的名字取的很是敷衍,我却很喜欢他。

      当然我的喜欢并不像孤儿院里其他的孩子那样肤浅,不,肤浅这个词太辛辣了,应该说是爱美之心。我对于他的外表确实是有一定好感度,但这远远不如我对他博学多识的钦佩。

      他每天下午都会念一首小诗,或轻快或拗口或古典,或长或短,我每次都会很认真的听完,并且选择喜欢的背下来。可惜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好,否则我一定会从他那里榨取更多的知识。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毫无察觉的是,厄尔法虽然很得孩子们喜欢,却总与大人们关系恶劣。那样聪明的孩子,一定先于自私的我更早发现真相。可惜的是他的伪装着实不到位,就连我都能发现他温柔安静微笑下的虚假,更何况狡猾的院长妈妈。

      他很快的就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想必是被卖到格外僻远的地方了。至少在我如今待的组织里,毫无他的消息,毕竟与孤儿院私下里有联系的黑色组织又不止一个。若不是今天被人调侃说,没人愿意做我的搭档,我定然不会想起他。对我来说,当初选择做还是不做他的朋友,怎么都无所谓。

      让我看一下,下一个任务的地点是——日本。

      啊,似乎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一名普通的社畜杀手,最大的愿望是没有工作可以好好睡觉。

      目前来看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了,想想吧,我就算是回去办理院长妈妈后事的时间都是从自己的空闲时间里抽出来的。即使这样,老板看我的目光也让我觉得自己十恶不赦,然后自觉接了异国的任务利落地滚出他的视线。

      这件事严格上来说我根本没有错,但讨论这点其实毫无意义,反正面对老板嘛,你总得有点什么错。

      (三)

      这个时候的日本简直到处都是混乱,秩序被击溃后还没有来得及重建,人们毫无信仰,对于让自己白白送死的政/府毫无信任。也对,被圈养的猎物怎么会对手握猎枪的猎人产生信任呢。

      横滨是都内最混乱的地方之一,这里鱼龙混杂,来自五湖四海什么样的人都有。除了神奈川的横滨,九州的福冈,广西的大阪,东京的池袋治安都不怎么好。

      这些城市的黑暗庞大到可以遮盖半边天空,恰好是我这种杀手的容身之所。

      每次的目标人物和他的活动地点都会有当地的情报员及时发给我,或者再通过一些更老旧的方法获知。虽然我是那种向来很讨厌麻烦的类型,却不怎么排斥这种杀手的浪漫。

      怀里揣着虚假的身份证和护照,我脚步轻快地下了电车,几步溜出人群,就来到了横滨一条贯穿南北的大道上。

      今天的天气虽然并不怎么好,但是很适合睡觉,我喜欢而又同时痛恨着所有适合睡觉的天气。雾蒙蒙的天空,横滨永远零度以上的温暖空气,夹着深海的腥咸气味,还有偶尔悠闲飞落的白鸽。

      横滨的左边让我想起了雾都伦敦,横滨的右边让我想起了东西柏林。

      难得接到了一个好任务呢,若非顾及着马路旁可能存在的监视器,我就要狂笑出声了,这里,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大的孤儿院啊!

      横滨政/府的高层是否存在着院长妈妈那样与各种□□组织勾结的人呢,一定也存在着沉醉于自己奢靡生活而对一切冷漠旁观的人吧!

      生锈的铁丝网里灰扑扑的矮楼,和今日雾蒙蒙的天空再搭不过,我神情愉快地翻网越了过去,去横滨的贫民窟,这个政/府无法管辖的法外之地找我的任务信息。

      听说是交给了一个孩子,组织为了省钱还真是无为不用,贫民窟里的孩子是多么狡诈,谁又能保证那封信不会成为威胁我的砝码,或者再聪明一点,直接向任务目标泄露信息,说不定还能来个一箭双雕。

      他们的生命又是多么的廉价,今天他们还能拿着意外得来的钱财耗费在游戏厅和酒馆里,明天又或许因不小心惹怒了哪个人而尸体露宿街头,到时候难道要我去垃圾堆里找线索吗?

      我沿着海岸线逐步向贫民窟深处推进,路过了横滨的国际码头,看到横滨和莫顿一样黑色的海,满载着集装箱的轮船静悄悄的离去。身为日本客流量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这一轮轮伴随着清脆汽笛声启航的货船在资本家眼里,就代表着可以换得利益的航线和无数金钱,谁又会去担心那集装箱里装的或许不止是横滨的特产呢?

      啊,不能这么说,横滨贫民窟里的孩子,也算是特产之一嘛,就像孤儿院的特产是孤儿一样。

      (四)

      自上一场大战结束后,便有联军当中的各国军阀陆续进驻横滨,以统治为名滥用治外法权,犹如蝗虫蚕食横滨土地般筑起各自的自治区。这也是致使横滨成为跟战前难以相比的无法地带的原因。

      在很多人都在私养军队的情况下,所谓的横滨已经不存在可以被所有人认同用于保护市民的正统武装警力了。

      我不得不说这样的地方虽然是犯罪者的乐园,穷凶恶极的□□组织,国外非法资本以及罪犯杀人者的熔炉和温巢,但对一个普通的国外的社畜杀手实在不太友好。

      在我勤勤恳恳的去贫民窟逛了一圈后,不仅没有找到丝毫关于任务目标的线索,还被不知道哪个手快的小鬼偷了护照和身份证。

      太凶残了吧,这里的小鬼都是吃什么长大的,他们看我的目光和饿狼看食物有什么区别呢。要不是我从来不在身上放钱,恐怕他们会把我的裤子都扒掉吧。

      我个人是很想打电话报警的,最好能和相关部门投诉一下就更好了。毕竟即使我是个杀手,我也是拿着真实护照,通过正经途径来横滨旅游的国际友人。

      但从目前这种情况来看,我就算是找到了横滨市高层也要不回来我的护照和身份证吧,既然这样,那就看在都是社畜的份上,我就不麻烦他们了。

      我蹲在贫民窟狭隘的小道上,目及周围的房子都矮小而低洼,大部分是用木板盖成,少有的也是用碎砖和着泥土堆砌而成的。不说能不能挡住横滨猛烈的海风,如果有人起了坏心,把海水往贫民窟引,恐怕这里的所有人都要遭殃,那可真是一网打尽呢。

      无论是毫无理智只想搞破坏的疯子,还是出现一个理智果决利益至上的枭雄人物,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贫民窟这个毒瘤,在给予这个城市重创的同时,至少也把它腐烂的根铲尽了,才能有重新焕发生机的机会。

      怎么也可以让我每次来这样美好的临海城市是为了真正的旅游休息,而不是为了工作啊。

      黄昏很快降临,黑夜姗姗来迟。

      我步履轻盈地躲着人流,尤其是那些藏在黑暗巷子里瘦小的像个小老鼠一样的孩子,他们现在在我的眼睛里,可比乱七八糟的大人要可怕多了。

      杀手是从来不喝酒的,因为酒精会影响神经,而降低任务成功率。潜入接近任务目标,再等到最好时机的那一刻,就算是为了此前每分每秒的煎熬,也不会让任何因素阻止血花开放。

      当然这和我去酒馆没有关系,毕竟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大人就是拥有去酒馆却不喝酒这样的特权。

      夜色沉沉,小酒馆门前挂着的两盏煤油灯像鬼火一样悬浮着,被店内弥漫出来的白色烟雾笼罩在没有月色的夜晚,像栖息在浓雾里的野兽的眼睛。

      我钻进酒馆的门内,看到不算嘈杂,但也不算安静的酒馆里几乎满座,穿着黑色马甲的酒保在吧台后沉默的调酒,若非是无声递出去的酒杯里一簇簇绚丽的色彩,这里的客人几乎要把他忽略掉。

      店里的所有东西都很陈旧,矮木桌,长凳,还有放置在土坯墙上蒙着灰尘的空酒瓶,若非地板实在肮脏,大家恐怕都要席地而坐去节省空间了。

      所有人都在默默的喝酒,间或和结伴而来的人唠嗑几句八卦,他们的声音都控制的很低,仅供身边的人可以听见。偶尔有穿着暴露的小姐为他们端盘送酒,若是有意向的客人便可以要求她们留下来倒酒,期间若是商量好价格,那么两人就会很快相携离去。

      这种事情酒吧的老板是不会管的,他们雇佣这些人在这里工作,无论工作的内容和实质是什么,在保证交易正常进行的同时,他们总是既得利益者。

      我对此毫无看法,那些小姐和杀手能有什么区别呢,都是拿钱干自己不想干的事,没有什么好区别对待的,都是为了生活所迫。

      我在吧台边坐下来,向酒保点了一杯牛奶和一个三明治,这当然不是对什么暗号,只是我单纯的饿了而已。不顾对方怪异的眼神,我快速的解决掉这些东西,然后开始打听自己想要的消息。

      当然不是像个蠢货一样直白地向酒保询问,虽然大部分在灰黑色地带开酒馆的老板都打着容易收集情报,做情报贩子赚钱的目的。可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用睡觉时间挣来的钱白白送给别人呢。

      我在喝牛奶的空隙时间,竖起耳朵听周围人苍蝇一样嗡嗡的讨论声,再过滤掉那些毫无用处的废话,就可以筛选出我需要的信息。

      果然,我笑容灿烂的转过身,扫了一眼视觉盲角黑暗里巍然不动的影子,看到了两个手拉手正在窃窃私语的美丽小姐。

      “请给我一杯血腥玛丽!”我举起手向沉默无声的酒保提要求,“口感并不重要,记得把红色调的漂亮一点哦!”酒保显然见多了各种奇葩人物,对我的要求见怪不怪,沉着淡定的调起酒来。

      “墙角里站着的那位美丽的小姐,没错,就是穿着红裙子的小姐!可以麻烦你过来一下吗?”我学着记忆里厄尔法的模样扬起温柔的笑容,口气里带着一点情场老手似的轻浮。

      当然这又是和别人学的,做杀手真的很艰难,不仅要经过严苛专业的训练,还相当于身兼数职,为了接近任务目标,就算是需要你成为清扫马桶的清洁工,你也要去学。

      每天干着又危险又累的活,还拿着比其他杀手都要低的工薪,天哪,我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可能就会有对不起老板的事情发生了。

      那位脸上画着浓妆,五官妖艳的女孩辞别自己的朋友,带着惊喜又不可置信的表情怯怯走过来。在看清对方面目的同时,我轻轻的眯起了眼睛,灯光下原本温柔的笑容不自觉危险起来。

      “可爱的小姐”我把酒保调好的血腥玛丽递给她,那玫瑰一样的红色和她雪白的皮肤格外相称。“今夜的我没有玫瑰,只能把它送给你。”

      “希望你可以原谅我的莽撞,这里没有舞池,我可以请你出去看星星吗?”我调皮的冲她眨了眨右眼,这个原本满脸通红的女孩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暗示,装作羞怯的点了点头。

      我伸手揽住了她颤抖的肩膀,为她挡住无数暗暗窥视过来的眼神,脸上还保持着故作轻浮的微笑。

      她有13岁吗?昨天、前天,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又被谁半强迫着拉入黑暗呢?

      生命真是既脆弱又坚强啊,我轻飘飘的感叹。

      “那么,可爱的小姐!”我脱下自己的大衣为她披上,和她一起站在腥味浓重的海风里。“可以告诉我关于真野的消息吗?是个红头发的小子哦!”

      红裙子的女孩一脸讶异地看着我,明智的没有问我找他干什么,只沉默了一会儿就据实回答了我。“真野是我曾经的伙伴,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我们以前相依为命的时候,都是他先去大组织那里帮我们打探消息,我们才行动的。后来我们分道扬镳后,他混得也很好,我只有偶尔才能在酒馆里遇到他。”

      “不过”女孩神色苍白的垂下了头,“贫民窟最近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组织,据说在横滨到处抓15岁以下小孩,是要用货轮运到国外去。”

      “真野……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我平生最讨厌人贩子了,尤其是耽误我杀人的人贩子。

      (五)

      我还小的时候,孤儿院的门房是个巴黎人。那是个身材瘦小的老头,他从来不在孩子面前抽烟,我因此对他很有好感。

      偶尔无事的下午,我会事先想好可以消失一下午的借口,然后便会跑到前院去找他聊天。他曾经对我说,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十年了,要是在以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在孤儿院里待到老死,他是绝对不会信的。

      他说他永远忘不了巴黎,也忘不了巴黎的人。巴黎有洁白的钟塔和整齐的街道,还有热情的笑容如鲜花一样的少女。他说话的口吻炫耀中带点自傲,这让我将信将疑。

      我昨晚做梦时突然梦到了厄尔法,在我和他还没有闹翻的时候,他也曾在无星的夜晚为我念过诗,间或讲一两个脍炙人口的故事。

      他当然没有善良或温柔这样脆弱的品质,那只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和习惯入骨的绅士行为。他是见不得孩童和女性及老人在他面前受苦的,尤其只是付出些举手之劳的帮助。

      就算当时睡在他隔壁的不是瘦弱挨打的我,于他这种人也没什么区别,在他眼里我和世人等价。我猜测过很多次他的身世,大部分都是信仰基督的贵族子弟。

      梦里的他坐在无人广场旁边的木椅上,他背后的埃菲尔铁塔和蓝天一样雄伟辉煌,风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庞,他的笑容雪山一样圣洁,天蓝的双眸湖泊一样明媚。

      我在法国巴黎的那个广场完成了人生第一个任务,血花在广场上溅出很远。我当时却只顾抱怨任务目标长得太大众脸,让我费了好长时间才把他与众生区别。广场对面的高楼上风声很大,我听不到远处传来的哭声。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巴黎在我心目中的样子,可梦里的厄尔法让我明白,我记得很清楚。割裂感无处不在,梦里的巴黎除了那片过于干净的广场,其余各处都是脏兮兮的街道和矮小灰暗的楼。而那是厄尔法口中的巴黎,充满愚昧受苦的民众。

      手持书本的厄尔法看我的目光冰冷而公正,那是我久远记忆里惊鸿一瞥的耶稣的目光。

      他是来审判我的灵魂的吗?我不这样认为,他只是来警醒我,我们曾经也有过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腐蚀沙化的城市。

      我和他都不是顺服者,我们不做奴隶,我们是命运的反叛者。只是我伪装的够好,而他太过傲慢。

      我六岁的时候,曾因逃跑而被关进了禁闭室,三天后出来的时候,差点成了畏惧阳光的吸血鬼。打那以后我就格外乖,大人们都很好骗,很快便忘记了我小时候的样子,真以为我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了。

      除了死去的院长妈妈。

      等我清醒时并察觉到刚才在做梦后,我难得起床去欣赏循环往复的黎明和日落。洒满阳光的街道和大海都很美,可惜布满了莫伊拉精心编织的轨迹。

      煞风景的还有老板打来的态度慈祥满怀关心的电话。我一直怀疑院长妈妈向老板告了密,否则他绝不会这么针对我。

      他说了一堆诸如关心我的任务情况,希望我工作进展顺利,需不需要帮助等废话,我带着不耐烦的神色口气恭顺的拒绝,并示意他讲重点。

      “就是想通知你一件事,因为情报专员的错误,你的任务内容要改了。真是太对不起了,但组织已经惩罚那个专员了,就只好麻烦你啦。”电话那头的老板声音温和,好声好气的警告我。“放心,这次任务完成后组织会给你奖励的。”

      那么真正的任务是什么呢,我问。

      “你要击杀的任务目标信息不在那个孩子身上,而就是那个孩子。”

      我突然想起,厄尔法曾和我说:人生来要么做奴隶,要么做统治者,生活推着他们走,你总得成为一个。可如果我手中的猎枪要对准孩子,那我宁愿做奴隶,也不愿做刽子手,宁愿被践踏,也不愿践踏别人。

      (六)

      横滨的港口居然是有野鸽的,它们像白色的手帕一样在海风中飘荡,飞行痕迹自由而无规律,看起来比横滨的小鬼们还要难抓。

      这几天横滨的天气都不是很好,清晨时整个码头都是薄雾,渔船上昏黄的探照灯从雾的缝隙里渗出一点点光来,还不至于让前往码头的人迷路。

      我开始专注打听真野这个小鬼在横滨的生活记录,像某月某日在哪里偷了一瓶酒或一个面包,连在哪里和谁对上挨了一顿打这样琐碎的信息都没有放过。

      横滨的信息时效性很高,可能是因为死的人太多了,负责各项工作的人更新换代的速度也很快,这就导致了一部分信息的流失。我无法打听到时间过久以前的事情。

      真野,是横滨战时的流亡孤儿,目测13岁,4年前来到平民窟,因为性格狡猾,有点小聪明,活得还不错。可惜为人好赌,卖情报的钱还填不了他欠赌场钱的无底洞。

      至于那个红裙子小姑娘说他们早年是伙伴这件事,实在无法考据。不过据酒馆里的人来说,发现真野确实经常来酒馆里找她,还会非常大方地请她喝酒,要知道这个红头发的小子可是个吝啬鬼。

      加上今天,已经有三天没有人看见真野了,而据有心人观察,他每周的星期六晚上都会来酒馆和女孩会面。

      横批每天失踪的孩子并不少,无论是饿死的,夜晚露宿街头冻死的,黑手党火拼时不小心被波及杀死的,或者自己跳海自杀的。你可能上一秒还能看见这个孩子走过街角,转头他就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是否真的是国外组织抓捕孩子不一定,但失踪的孩子数量或特征一定不正常。像是真野这种狡猾如泥鳅的孩子,就不是横滨街头普通的意外可以扼杀的。

      越来越有趣了。

      我朝天空中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有一只白鸽试探着落到了我的手心上。我从口袋里掏出玉米粒喂它,然后摸了摸对方顺滑的翎羽。

      我很喜欢代表自由的白鸽。

      (七)

      你相信死人会复生吗?

      我是无神论者,从来不过复活节。组织里认识的同事也有信仰上帝的,他们每次出任务后都会到大教堂做祷告,在忏悔室里同牧师叙说自己的罪恶,以求心灵的安宁。

      我觉得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去睡觉,甜美的畅游在睡梦的海洋里,最好不要做梦。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灵魂和思想都被净化过似的,清晰透彻,如果永远不醒当然更好。

      当我在横滨的街头看到那个金发蓝眼的女孩时,我就以为自己在做梦。察觉到自己很清醒也是另一场梦境,只是梦见自己并未做梦。

      我在这个漫长的梦境里想,老板会什么时候把我叫醒。女孩却上前同我打了声招呼,她的法语纯正熟练,在这个异国他乡的街头给予我一种时空交错的穿越感。

      她笑起来过分温柔标准了,眼角眉梢熟悉的让我战栗,唯独那双明澄的双眼里闪着不同于我记忆里的柔软光泽。

      死人会复生吗?女孩背着双手,可爱的歪头看着我。我却有些神经质的向周围打量,仿佛此刻有无数摄像头正对着我们,冰冷镜面后是无数人不含恶意的眼光。

      我感到被禁锢,被偷窥。

      厄尔法的死亡是由我终结的,背叛是一开始就存在的东西,既然我们都早已料想到结局,那就不需要犹豫。

      对于敌人来说,没有比坟墓更好的归宿了。

      我向他射了三枪,别人都说我的前两枪是戏耍,唯独我自己明白,我只是同时杀了三个人,过去的我,过去的他,还有厄尔法。

      而如今死人复活了吗?
       
      “呯——”

      扣下板指后,发热的枪身在掌心里的震动很舒服,子弹划破空气的气鸣声很好听,对面高楼上的视野很好,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懂这些。

      死亡的预感来临时,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想去推开那个女孩。她今天穿着白色的花布裙子,若染上了血,就不好看了。

      我又想起院长妈妈把厄尔法卖掉的那天,天上的太阳亮的刺眼,像火盆倒扣在每个人身上一样,周围的一切都升腾着燃烧的热气。

      我缩在仓库的小阁楼上,粗糙的木板压在我的头顶,我像是被钉死一样不得动弹。汗水铺在我光洁的额头上,顺着我紧皱的眉峰凝结成水珠,从我干涩的眼角滑下。

      来接厄尔法的那个男人动作很粗鲁,他蛮横的拽着男孩纤瘦的胳膊,侧身和院长妈妈说话。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阳光在他脸上堆积的阴影,还有那两撇灰色的胡子,我感觉他在笑。

      厄尔法像被玩坏的木偶一样耸拉着脑袋,他的表情一定还是虚幻而温柔的,仿佛陶瓷雕刻的面具一样长在脸上。我就算打碎了面具,那残片上的笑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让我去吧,爱格尼”厄尔法说。

      “为什么?”

      “你去会死的。”他虚假的微笑,说着真实残酷的话语。“你太弱了。”

      “……那么再见。”

      “再见。”

      那辆装着黑色窗户的车载着厄尔法离开这个地狱,去往另一个地狱。我在那个逼人的小阁楼上一直待到了傍晚,饿到头晕眼花,脚步发软的下来时看夕阳都觉得华美。

      我是个爱说谎的骗子,厄尔法才是那个只说真话的好孩子。我一生里说过无数谎话,像是骗孤儿院里的阿姨说我很乖,骗了一个愚蠢的小鬼当我的枪手,连狡猾的院长妈妈我都骗过。

      我却只骗过厄尔法一次,就是他离开孤儿院的前一晚,我对他说我信任他。我明明满心疑虑,看他的眼神藏不住恐惧,同院长妈妈讨巧卖乖,还让那个小鬼去改收养合同上的名字。我背在身后的手拿着匕首,却对承诺替我受过的厄尔法说“我信”。

      所以,诸如前文所说的我小时候和他不熟啦,从他被领养后再也没见过他了,通通都从脑袋里清掉吧。做个聪明一点的,可以独立思考的人吧,对我说的所有话都保持质疑,那绝对是没有错的。

      现在我要说真话了,可是你确定要信吗?

      厄尔法是个温柔的老好人,贵族绅士,心性仁慈,至于那些虚伪和冰冷只是我的有色滤镜而已,我自己就是这样自私无情的小人,自然也不会把别人想的有多伟大。

      这种论点想必早已扎根在所有认识我和厄尔法的人的脑海里了吧。我小时候体弱多病,还自私自利报仇不报恩,若不是厄尔法好心照料我,我可能早就活不过孤儿院寒冷的冬天了,孤儿院的护工们总是这样嘀嘀咕咕。

      等我稍大一些讨得他们的喜欢后,他们虽总是偏爱我,却也私以为我同贵族做派的厄尔法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分开反而是好事。

      就和没有人去怀疑院长妈妈是否值得尊敬一样,同样也没有人去怀疑厄尔法的温柔善良,就正是他的可怕之处了。

      我直到现在一想起他,也只觉得活在梦里还没有清醒,以致分不清他是庸俗的好人,还是博爱的圣人。

      可他的眼里分明没有我,直到死亡那刻,他墨蓝色的瞳孔上也没有映出我的倒影。他是在看神爱的世人吗?那世人同我有何区别呢?

      我是在中东偶遇他的,他一如当年向我承诺的那样活了下来,即使活得像条苟延残喘的饿犬。

      他不是被人类打败的,决定杀死他的是他自己,他决定抹消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成为服务大众的工具。

      他几乎感染了战区所有流行的瘟疫,在自己的身上做临床实验,成为流浪的治病不分种族和国家,不分宗教信仰,不分敌对方的战地医生。

      “你把自己当上帝吗?”我抬起余热未消的枪口对着他,态度坦然的像为他献上了一束花。

      厄尔法疏离幽远的冲我笑,表情是比当年更深不可测的混乱,比少年时还要令我恐惧。他小时候同我谈过一个著名的人性测试,一条行驶的列车遇上了分叉口,原本铁轨上是独自玩耍的好孩子,旁边的铁轨上是聚众玩耍的坏孩子。

      他当年选择让火车直接倾轧而过失时,还记得找合理的借口糊弄我,而如今他眼也不眨的做出选择后,却连个敷衍的哈欠都懒得打,如何比少年时至少还有一句“好孩子死后会上天堂的”无用宽慰话。

      “你要来送我一程吗?爱格尼”他口吻亲昵地冲我抱怨,“我快要痛死了!要不是…你可能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了。”

      “你原来还怕自杀吗?伟大的厄尔法先生!”我烦躁地嗑着后牙槽,那天的太阳也很大,我感觉自己的皮肤发烫,像是有火在燃烧着舔过。

      我看到汗水濡湿了他苍白的脸颊,和死灰色雾一样的皮肤。我感觉到体内的能量和水分一样在快速蒸发,木铁枪在我手里变重,重到无限下沉。

      “再见。”厄尔法摇摇晃晃地从废墟上站起身,向我或者是向世界张开了双臂。

      “砰—砰砰——”

      子弹击穿血肉的声音一如既往好听,血花喷涌的而出的效果绮丽,像一颗石子掉落泉水。他坠落的姿态像鸟,又像义无反顾坠落天堂的天使。

      “自由的鸟儿,你为什么还不起飞呢?”他在死前发问。

      我从来没有自由过,连坚固牢笼都锁不住的,是你啊!

      我带着女孩动作迅速的躲进障碍物众多的小巷里,狙击手那颗致命的子弹危险的擦过我的肩膀,至少拽掉了一层皮。

      我很是熟练地从衣服里掏出药品和绷带止血,然后对静默的女孩比了一个禁止出声的手势。

      女孩淡定地把天真浮华的假面取下,浅色的瞳孔里是虚无缥缈的淡漠。被骗了,我在心里哼笑一声。

      但最终还是没有把她半途抛下,带着她逃亡一样穿行曲折阴暗的小巷,灵巧翻过青苔攀爬的矮墙,避开视野范围内所有高地的狙击点。

      说实话,这有点浪漫,如果我的年纪再小一点,如果我的怀里不是揣着枪,而是捧着花,那这也算是一场梦幻的相遇了。

      “我是被迫的。”女孩乖乖和我蹲在一起,她的身体素质明显超出常人,穿越了大半个横滨却只是微微气喘。“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我知道的。”我凝视了一会儿她毫无表情的熟悉面孔,不知是因为肩上的伤,还是别的原因面色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我又不信神。”

      “这张脸和你的女朋友长得很像吗?”女孩好奇的问我。

      “不”我有些好笑的撇了她一眼,心里酝酿着一股荒谬的情绪。“是一同叛逃的共犯!”

      唯有这个身份,是我们两个人都认同的。不过,这张脸果然是假的啊,我有一瞬间还以为是碰到厄尔法的亲人了呢。

      “法语学的不错。”我漫不经心地夸赞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里是横滨吧?那你叫我Yo好了”女孩的眉梢一挑,当场在我面前编了一个外号,那泄露几分的肆意妄为,一点也看不出来刚刚骗我时乖巧文静的样子。“反正也没必要说真名。”

      “爱格尼!”我看这个小孩格外不顺眼,微微裂开嘴角满怀恶意的微笑,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Yo神色有一瞬间扭曲,虽然她掩饰的足够快,但还是被我敏锐的捕捉到了。刚刚街头的枪响,又一次回荡在我的脑海里,老板那边奇怪的态度,意外出错的情报和任务,在横滨拐卖儿童的国外组织,我失去踪迹的任务目标,还有这张厄尔法的脸。

      什么啊,太无聊了。

      “你听过我的名字吗?Yo小姐”我口袋里的手枪不知何时上膛,已抵在了她的太阳穴边。“是从组织情报员送来的那封信上看到的吗?”

      “我的任务目标。”

      我可从来没说自己找的孩子是真野,都说了不要信我的鬼话了。

      (八)

      人尽爱干无聊之事,所用也都是老的套路。

      我曾无数次幻想,如果我的老板和厄尔法口中只要财产多、胡子长就可以被任命的法兰西军官一样就好了。这样他只需要养着成堆的肥肉,然后坐在办公室里夸夸其谈的讨论,提高员工业绩的计划,而不是用疑心堆成笑眯眯的假面,在认真为老板打工的好社畜员工背后捅一刀。

      我的老板是笃定我这只孤鸿无家可归,才敢耍明谋把我丢出去当饵,钓出一网大鱼。

      他总是小气的如同秋季薅羊毛却不小心漏掉一只的牧羊人,看对家的杀手组织跳蚤一样蹦的欢快,终于蹦到自己头上来了,赶紧丢出一把火,誓要把它焚烧殆尽。

      也不害怕这把凶恶的火烧到自己的地盘来。我想起刚刚在楼顶狙击我的那个和我能力不相上下的杀手就心惊胆战,果然说狠还是这些老板狠,该断脚时就断脚毫不含糊。

      “那么倒霉的Yo小姐,你是如何被组织盯上的呢?”我追问。

      然后果不其然的听到了一个老套的悲剧故事,虽然这样评价很失礼,但既然连莎士比亚都爱写悲剧多过于喜剧,那至少证明人世间的悲剧本就是更多的。

      悲剧是将人生中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则是将那些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而人们往往偏向后者虚无的娱乐,却不免对前者产生共鸣。

      父亲是高官,母亲是贵族小姐,家族基因造就的天才,却因父亲的一朝败落,最后从孤儿院流落到贫民窟。然后好不容易在贫民窟找到了相依为命的伙伴,打算熬过漫长的幼儿期,却又因天生的杀人才能被组织盯上,Yo倒霉的和我有的一拼了。

      我的幸灾乐祸可能表现的有点明显,女孩原本柔顺的表情微微破裂,眼角炸出几缕刀锋似的狂气,看我的眼神很漂亮。

      “酒馆那个女孩是你的同伴么,以及…你认识真野吗?”

      “酒馆?”女孩原本冷静的姿态完全破裂,她堪称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真野那个家伙怎么回事,我不是叫他看好葵的吗?”

      是因为那个女孩自己不愿意吧,作为伙伴中的一员,她也不想自己完全被庇护在比自己还年幼的女孩翅膀下,毫不出力的像寄生虫一样生活着。即使在别人看来强大保护弱小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也无法自欺欺人的说服自己接受。

      我是她的伙伴,我们是互帮互助平等的存在,纵使我可以做的事很小,那也足以表明我的态度了,我不是Yo的附庸。爱穿红裙子的葵是这样想的吧,真是天真又善良的想法。

      难怪那个女孩说起真野的口吻陌生疏离的不像是伙伴,却仍口口声声自称我们,恐怕在她心里只有Yo小姐是她的伙伴吧。

      这么一看,红发小子和她们的关系也明朗起来,那样狡猾吝啬的小鬼,若不是倚仗Yo小姐的武力,可不会关心一个自不量力的小女孩。是从Yo小姐这里接到了照看葵的任务,才每个周六像完成任务一样去酒馆。

      葵也知道这一点,才会在真野失踪后这么慌张,因为某种程度上真野的到来意味着Yo小姐的安全。

      太猖狂了,公然在境外捕捉贩卖儿童到人尽皆知的地步,难怪组织会觉得这次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九)

      我第一次认识我的老板时,我只是杀手界内稍有名气的新星,然后我们在一个像监禁室的狭小房间内会面,惨白的灯光照得我俩的面容都有些失真。他审视我的眼神,像警察在看一个犯人。

      我同他自我介绍,像拿着一个对方已经熟知的产品,却只会念上面的成分表一样痛苦。

      这不重要,他轻描淡写的微笑,不过我听说你是被孤儿院卖给组织的,那么你对他们是何态度呢?

      好话谁不会说呢,我告诉他,我很感谢院长妈妈给了我一个能够为他效忠的机会以及这份可以周游世界的工作。他的表情一时间很是怪异,后来我想想,那奇诡的怪异竟同后来院长妈妈葬礼上孤儿院的人的表情分毫不差。

      我不是一个爱关心下属私生活的老板,但这件事非常重要,甚至关乎着我是否要提拔你。他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问出了堪称尖酸刻薄的问题。据孤儿院人叙述,你对自己的朋友失踪这件事表现得麻木不仁,那么请问你难过吗?

      说实话,那一刻我感觉很是荒谬,仿佛我这个手染鲜血的人正在聘请一个正当的工作,就像在游乐园门口给小朋友发气球的小丑一样,老板在测试我是否仁慈,是否有善心。

      这毫无意义,我回答他,世界对我来说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所以我不得不对一切事实都无动于衷。

      我是被隔离在单面玻璃箱后的鸟,世界在我眼里是扭曲怪异的,我的生存空间狭隘拥挤,只能被迫保持一个姿态表情。而笼子之外的人,却在询问我目及伙伴死亡时为何不伤心。我是一个被判以终身笑刑的囚犯,死亡的阴影悬在我的头顶,我没有哭泣的权利。

      院长妈妈死亡那天我回来销假,老板难得有良心关心我的心理状态。我和他说没有必要,参加院长妈妈的葬礼对我来说没有必要,众人莫名其妙的同情眼神也是。她的死亡难道是我的错吗,当然和我毫无关系。

      老板瞥了我一眼,像是看到什么令人厌恶之物一样露出了不适的表情。那是他无法理解我非人的冷漠。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人拥有诸多兽性的征兆当中,唯有无愧的良知排行第一,可以把他与野兽进行分离。在老板心里我与胡狼毫无区别,胡狼是不知自责为何物的,蝗虫、马蝇等都我行我素且怡然自得。

      我却理解了他作为人类的疑心和恐惧,仅此而已,他就为我这些年的杀手生涯画下了句号。他判断我毫无价值,或者说危害大于价值,我耗尽半生从泥潭里挣扎而过的人生,就这么轻飘飘被定了性。

      “自由的鸟儿,你为什么还不起飞呢?”

      笼子明明早就被打开了,我为什么现在还不起飞呢?

      (十)

      我要是可以和小时候读过的那些大人物一样,为自己写一本自传就好了。虽然我的人生简直毫无乐趣可言,甚至连一点可以传授给后人的成功经验都没有。

      即使要被钉在耻辱墙上作为反例被嘲讽辱骂,或者成为大人物们闲聊时逗笑的梗,我也愿意成为博物馆里的标本,用来警告所有被驯养的鸟,请千万不要忘记了飞翔的自由。

      我的前半生充满了孤儿院和厄尔法的痕迹,哪怕是自由,也是厄尔法教给我的。

      他告诉我自由是一个含义很复杂的概念,表层的自由就是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做选择,或者不被道德规则束缚。若再深一步,我所有的不自由都是由思想界定的,那么我的思想又是由谁控制的呢?

      “霍尔巴赫说我们无法控制自己想起什么,就像我们有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一时忘记的东西。而自由只是一种主观的幻想。”

      你要终身追逐幻想吗?厄尔法诘问我。

      我那时怯懦的避开了他的目光,表示自己只是好奇的问一下。可是我睡梦中真的没有把世界幻想成一个童话,然后希望仙女可以降临,在我的一生中只用帮我一次,在我被拐卖时可以牵着我的手回家。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有三岁以前的模糊记忆,哪怕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下母亲温柔的哼唱。

      我不是自取灭亡的偏执狂,不追求没有空气的自由,我必须承认在此前我是视生命重于无意义的自由的。我虽然总对能威胁到我的人露出野心昭昭的利爪,但那只是有据可循又与世无争的野心。

      我不追求不自由的自由,我只希望那天早上我想睡觉的时候,没有人打电话来把我吵醒,让我可以从此沉眠,不用思考明天是晴天还是雨天。

      我的后半生则被禁锢在被动而无用的忙碌和杀戮里,我曾经以为这至少是有意义的,但迎接我的只是一个荒谬的结局。

      我像一头束缚着我的绳子早已腐朽,却还只是在那个圆里乱转的蠢象。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的想法涌上我的心头,我现在只想赶紧结束掉眼前的一切,随便找个地方去睡觉。

      我想念孤儿院的秋千,线条细致像老式插画一样的傍晚,一楼最右边我的睡铺,夜晚老鼠在打洞的声音,还有厄尔法深色的眼睛,以及他口中充满弥天大雾的冬日。

      我要变成一只轻盈的飞鸟,可以选择在晨昏交替的时刻降落。

      “横滨有海真好呀”我把从Yo手中拿来的信封撕掉,然后塞给她一个装满我所有暗线和人脉的U盘。“组织不是想培养你取代我吗?”

      “带着葵离开吧,去巴黎看看埃菲尔铁塔,那里的人们都很热情。”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脸上带着同那个门房一样炫耀的表情。“那里的街道像大理石一样洁白,广场上落着很多自由的白鸽。”

      “我会把真野救回来的,如果那个小鬼还活着的话。”我避开她仿佛流浪到清晨的清澈眼神,只恨自己从来不抽烟,没有借口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把我当做一个偶然遇到的讨厌人贩子的奇怪大人吧。”

      “就像辛德瑞拉遇见的仙女吗?”Yo问。

      “就像辛德瑞拉遇见的仙女。”我点头承认。

      “……那么再见。”

      “再见。”

      我突然觉得这段话很眼熟,便不自觉的想笑出声,那笑意在我的喉咙梗住,只能扯出虚假的弧度。

      横滨的街道真是有趣啊,就算不平整又怎么样呢,我跳落在高高矮矮的废墟上,感觉自己像只轻盈的猫。今天的风也很温柔,吹过拥有美丽虹光的街道,发出吟咏诗歌的声音。

      我真想大笑,是的,大笑,狂笑。你抬头看天空,它像不像一扇窗,一扇剪去窗户,减去窗框,再减去窗玻璃的窗户。一个开口,开的大大的不过如此的开口。

      我难道要做一只飞在窗户里的鸟儿吗?

      请来扼住我的咽喉,因为我要放一把焚烧世界的火,所有的枷锁和禁锢都会在火里融化,我要迎来不过是被称为睡梦的夜夜归来的死亡。

      我不必在死亡中看到梦境,这一切会在日落前结束,并再也不会迎来黎明。我要把人生变成无拘无束的零,而不是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的零。

      人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自杀,这是为人的最后自由,而我是我此生杀死的最后一个人。

      我要用以罪恶为燃料的火焰埋葬我,请今天的风再刮大一点,把我的骨灰吹向海面,让我的死讯传到全世界。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Ag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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