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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华山小师弟篇:蜃生 ...
1.
捡到阿伍是一件很意外的事。
我那会刚从砺剑堂出来,华师姐叫住了我,让我给齐师兄送坛酒去。我应了一声,从库房抱了两坛师兄喜欢的酒往试剑石那边走,结果走到半道上看见个方方正正乌漆嘛抹黑的玩意儿横在路中央,乍一看,就跟棺材似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最近没听说有在华山这块吃鸡的啊,这咋,技术不咋地啊,落地成盒?
我想着过去踹了一jio,然后痛得原地上蹿下跳——失策了这是个铁家伙……蹦了两下发现不对头,这铁盒子虽然笨重却做工非常精致,边缘鎏铸了繁复的凹凸不平的花纹;我擦掉表面积的一层浮雪,一个八卦图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八卦……太极……武当?
这是武当的剑匣子?
——妈耶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玩意儿值老鼻子钱了!!!
其实如果是别的师兄在路上看到一个武当的剑匣子,可能会想一下怎么会有个匣子在这里,丢匣子的人呢;换成师姐可能还会想武当的人来华山干嘛,又是来催债的吗。然而当年幼小且贫穷的我被富贵蒙蔽了双眼,看剑匣已经不是剑匣了,那是元宝银锭金坨子。兴奋的我放下齐师兄的酒,打算先把剑匣子拉回去藏起来,给师兄送完酒就把这东西卖了;拽了两下发现拽不动,手感不对头,我狐疑的绕到前边看了看,剑匣下头好像还有什么,卯足了劲一推匣子咣当一下翻到一边,连带着还翻了个人出来。
我吓得光速退远抱起酒就想溜,但那人身上白貂裘的鹤氅不仅绊住了我的脚步还把我拖了回来。我看着那一领虽然被刮坏几道口子还蹭上了泥但依然透露出“一般有钱你都穿不起我”的好衣服,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单衣,生平第一回觉得华山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感慨了半天门派间的贫富差距我才想起来看看这人怎么回事。那其实只能算是个小孩儿,比我还要小很多,约莫七八岁模样,双眼紧闭,小脸儿冻得通红,道冠歪了,不知道是跑的还是摔得,头发掉出来散开一片。我上去探了探鼻息,有气;摸了摸脉搏,正常;碰了碰额头,滚滚烫……!
我我我我还是走吧。
我不是见死不救,这小孩儿还是活的。
我没有把他扔野地里,师兄师姐巡逻都有往这边走的。
万一他是来要债的呢,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万一跟他一起的等会过来发现人倒了我在旁边打我怎么办,这么小的孩子总不可能一个人来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怎么抗得住全气大当当的毒打。
我闭着眼睛往前走,不回头。
对,跟我没关系,我就是路过。
这种事情让师兄师姐解决就好了,他们有经验。
想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没人过来嘛。
不关我事,别管闲事……
……mua的我的良心你不要不安啊!!!!!
我仰天长叹,我悲愤高呼,我站住了噔噔噔的走回去,把小孩儿从剑匣上拿下来过到我肩头,剑匣载着酒雪橇一样拖在地上,然后尽可能快的往回走。
我的心在滴血,堆成山的元宝银锭金坨子在离我而去渐行渐远;我悲伤的看了一眼肩上不省人事的小孩儿,觉得自己还是太老实了。
2.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小破孩子刚醒过来就把我打了一顿呢。
我11岁,我好累,我在雪山求接腿。我鼻青脸肿的盘腿在炕上打坐,那小孩儿裹着被子蹭过来:
“所以你真的不是要把我软禁勒索然后再卖掉哦?”
“都说了不是……”
不是我菜连小了三岁多的小孩子都打不过,我没心理准备能理解吗,我把他带回来包进被子里又叫来师兄给他看看有没什么大事,好容易折腾到让他退了烧,我寻思着能休息会儿了,过去琢磨他那个顶值钱的剑匣子;听后头动静窸窸窣窣的,回过身一看,人醒了,起来抱着被子发呆。我表示友好跟他打了个招呼“嗨~”,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房间突然“哇”一声怪叫,我面前琢磨半天不知道怎么开的剑匣子“铮”的一下弹出四五把小剑来,剑柄直接重重撞上我的鼻子,还磕着了门牙。我吃他一吓又被剑怼脸整个人往后退,砰就撞上了柜子,柜子里一个碗蹦哒两下,“哗啦”一跳英勇就义。
门外师兄飙出了师姐都不一定能飙上去的高音:“小山子你整啥呢?!!!!”
“小扇子?”小孩儿皱了皱鼻子,“你叫小扇子?”
……这个锅要扣给师兄的塑料官话,我说:“是小山子……”一张嘴就喉咙里就冒上一口血,顺着嘴角淌出去和刚刚被撞出的鼻血相映争辉。我惊恐万状也顾不上解释了,心说我别是见义勇为还为出内伤了吧?师兄这时候也骂骂咧咧进来了,一见我也吓了一跳,看了看说没事,鼻血量太多改道了。再看那小孩儿退的能离我们800米远,如临大敌的喊:
“你们是想软禁我然后逼迫我师兄们回山吗!!!你们想都不要想!!!别企图赖账华山的狗贼!!!人面兽心!!!猪狗不如!!!……”
我和师兄呆立当场面面相觑。
师兄:“精神很好啊看来恢复得不错,”接着露出羡慕的表情,“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好,会这么多成语,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撒尿和泥……”
我:“没人想知道这个,另外师兄我觉得他这个提议很不错啊不如我们……”
小孩儿又是一声尖叫,匣子里的几把小剑已经浮在了空中剑尖正对着我和师兄;师兄一看不对翻窗跑了,留下捂着鼻子的我汗如雨下的跟他解释我们不绑票也不吃小孩,好说歹说才让他那剑回匣子里去。这会儿看他情绪稳定,我问他,“为什么你觉得我们要软禁你啊。”
小孩儿说:“师兄说华山穷得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种想反驳又无法反驳的事实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觉得实在不能没点表示,看了看小孩儿肉乎乎包子一样的小脸,伸手就往两边使劲捏:
“我们华山再穷也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的好吗——”
“唔!五吃到惹(我知道了)……!”
——啊!!!这高级面油的触感!!!感觉自己摸得不是防寒油!!!是金粉!!!金粉啊!!!
小孩儿揉着自己的脸:“那,那对不起哦。”
我大度的摆摆手:“没事没事,”转而又道,“不过我救了你,你对恩公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有的有的!”小孩儿忙不迭的从身上掏出一堆的5级黄玛瑙黄琉璃黄水晶,“这些都给你!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够了够了够了,”我赶紧按住他的手,亲娘咧武当都是这样的吗这么多宝石就直接给小朋友玩还一送一炕?这也太,太……
太让人羡慕了啊靠!!!!!!!
我把这些宝石藏好,忍痛对小孩儿道:
“你给我黄的有什么用我又用不上,我们用要绿的……”
小孩儿很认真:“你可以卖了啊。”
“卖?我卖给谁卖给商行只能按市价八成算啊!”我抱头,“你就没有……那什么……银票或者铜钱也行……”
“没有哦。”小孩很诚恳的摇摇头,“我们出门不带钱的,师兄说了各地的大商行、客栈、驿局都和武当有凭条,到地方记账就可以了,年底再一起结清。”
“……”我被壕得说不出话,“打扰了。”
“对了!”小孩儿突然又急起来,“我师兄,我师兄呢!你们有没有救我师兄!跟我一起来的!”
“啥?”我懵了,“什么跟你一起来的师兄?”
小孩儿急得要哭:“就是!就是狗师兄!完了完了,师兄一定出事了!”
我从小孩儿慌慌张张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总算听明白了个大概,他是偷偷跟师兄来的,不是催债(我松了一口气),是来华山脚下采办高山药材。他师兄挑挑拣拣总觉得这次的山参成色不太满意,让当地参商带路便要自己上来挖。他死活要跟着,师兄拗不过便带了他来权当教他辨别药材;没成想他们挖参居然和挖墓的撞个正着,他师兄和那参商与盗墓贼僵持周旋,寻着空档悄悄让小孩儿出去求救。小孩儿又慌又急,山道又陡,且因为常年下雪极冷而滑;他脚下一错就整个人滚了出去,连人带匣子拍在我送酒的路上。
小孩说着说着就哭了,我手忙脚乱的哄结果越哄他哭得越厉害,我崩溃得自己都要哭的时候陆师兄又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巡山的唐师姐和一个穿着小孩儿同款鹤氅的年轻人:
“这是不是你们要找的小孩儿?”
小孩儿眼睛一下亮了,从床上一下跳起来扑进那穿鹤氅的年轻人怀里:
“狗师兄!!!!!”
……我听见门口一堆挤着看热闹的师兄师姐、还有唐师姐身后的两个巡山师兄都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噗嗤”。
年轻人面不改色,微笑着摸了摸小孩儿的头:
“阿伍乖。”
然后抬起头郑重的向陆师兄行了一礼:
“贫道荀章,谢过陆侠士寻回师弟。”
陆师兄急忙摇头:“不不不,不是我,是小山子捡到的,道长使不得使不得……”
接着一指我:“喏,就他。这谢我真担不起……啊,在下陆任。”
年轻人一笑:“陆兄。”接着对我道:“贫道代师弟谢过这位小少侠。”然后低头柔声问那小孩儿,“阿伍,有没有谢谢小恩公?”
小孩儿点点头:“谢过了!我……”
我赶紧截住他的话:
“不用不用不用,应该的应该的,行侠仗义本来就是华山弟子分内的事!”说着握拳表示自己真的很仗义,才不是因为坑了小孩子很多值钱东西。
年轻人颔首:“少侠高义。”又向唐师姐深深一揖:
“谢过唐姑娘……唐女侠与诸位侠士搭救之恩。”
师姐撇撇嘴:
“你们武当真是矫情,我等路见不平自当相助,还谢不谢的,哪那么麻烦?”又指指自己,“唐盈。你别贫道贫道的,听着别扭。”
年轻人笑了:“盈盈姑娘。”
他回头对着一干师兄师姐温声开口:
“今日蒙诸位侠士解围又寻回师弟,荀章感激不尽。天色已晚,我等不便再加叨扰,就此请辞。”
小孩儿原本埋在他怀里,听了这话突然抬起头:“啊?就走了?”
陆任师兄连忙道:“对啊对啊,道长别那么急,你看天这么黑还下雪你们下山多不好走,再者碰上这事道长小道长都受了惊我们也挺过意不去的,不如留下来吃个饭住一晚怎样,然后咱们商量商量要不道长你和山下你那些师兄弟说说咱们这个月……”
话没说完他就被唐师姐用剑柄打了头:“出息!有这么对客人的吗,传出去江湖上怎么看我们华山?”
陆师兄抱着脑袋喏喏连声,委屈得不敢说话。
小孩儿也摇着他的手:“狗师兄,我们呆一晚上嘛,就一晚上,明天我一定起早早的下山。”
荀道长看看小孩儿,轻轻苦笑一声妥协了:“好。那就住一晚上。还有,说过多少次了,是荀师兄,不是苟师兄。”
小孩儿一声欢呼,跑回我旁边兴奋的喊“小扇子师兄答应我在这里住了”,荀道长看看他又看看我,无可奈何的笑道:“师弟与小少侠倒很是投缘,那便有劳小少侠对师弟看顾一晚了。”
“哎呀小孩交给我们华山你放心……”陆师兄挤上来,一缩脖子躲过唐师姐拧他耳朵的手;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把荀道长簇拥去了饭堂,那叫一个众星捧月,满脸都写着抱大腿。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懵逼,小孩儿在叽叽喳喳的说什么,我啥也没听清。
门口风好大,我的心好凉。
你们做决定都不问当事人意见的吗。
荀道长就算了。
——师兄,师姐?你们就这么把我卖了??同门情谊在哪里???啊????初级弟子没有人权吗?????
3.
当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
众所周知,我们华山的男寝,因为穷,是20人大通铺。
那种20个人平平排上去就能塞的满满当当、翻身都要统一行动的大通铺。
然而华仔的浪,是不会被狭小空间所局限的。
这就代表,晚上睡觉的时候,你会听到16号位师兄在和17、18斗地主,13号师兄磨牙12号数私房钱,10号师兄地动山摇的打呼噜,9号师兄在他身边不仅睡得着还傍若无人地说梦话:“哈啊、啊~大师,别,我快要……嗯,啊~~~”
……懂了吧。
总之,无论是谁第一次踏进这个屋,我都很想由衷的跟他说一句,唐长老,您这是进了盘丝洞啊。
然而唐长老对盘丝洞无比好奇,越过我的肩膀眼睛发亮的朝那堆群魔乱舞看:
“那个师兄是梦到什么了吗?”
——他梦到的场面显然过于□□不适合奶当观看,我面无表情道:“论剑被少林的愤怒罗汉压在地上摩擦吧。”然后没忍住昧着良心补了一句,“我们华山其实平时不这样,真的。”
“这样很热闹呀,”奶当笑了,“武当弟子居从来没有这么多人的,师兄们一般是两个人一起住,我们小就四个人一间,我还是第一次跟这么多人一起睡。”
“……够了快停止你的武当行为。”
陆任师兄眼冒绿光:“别停啊,我还没听够有钱人的活法呢!继续,我还挺得住!”
“我们可以去师兄他们那边玩,但师父师叔不让我们和师兄他们下山。”阿伍说,“说我们太小了,下山不安全;狗师兄还说,一个人下山的话会被华山的坏人关起来,华山的坏人还会吃小孩。”
陆任师兄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看、看不出来荀道长会说这种话呢哈哈哈哈哈。”
——刚刚吃饭的时候阿伍说剑匣之前摔坏了荀道长直接说那就换一个这个不要了,完全没注意到桌上其他的人被这种财大气粗的魄力震得下巴齐齐砸进碗里;陆任师兄最先把自己的下巴安回去,回来就和阿伍商量剑匣不要了可以送给需要的人,还没等他开始忽悠阿伍就表示那就送给他了,激动得他几乎想要在阿伍的包子脸上啃一口。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吃小孩呢陆师兄。
“虽然狗师兄经常吓我,但他人很好的!”阿伍辩解,“而且你们也不像师兄说的那么吓人,大家都很好的。”
……完了我也开始心虚了。
打牌的师兄已经分出胜负躺下睡了,12号师兄把私房钱重新揣好安心闭眼,9号师兄一声高亢颤抖婉转销魂的“啊”完以后也归于平静,房间里只剩下10号师兄领头的打鼾多声部合奏,抑扬顿挫极具催眠效果。明晃晃月光雪光把斑斑驳驳的天花板照得很白,偶尔壁虎爬过,刮下一点细细的灰落在我鼻头上。我有点想打喷嚏,抱着我胳膊的阿伍可能是冷,朝我这边又拱了拱,我忍住了。
被子是薄了点,以前20个人挤一起是不觉得,甚至还会热;但之前20 号的师兄下山历练去了,床就空了下来。宽敞是宽敞了一点,但阿伍人小,多多少少会漏风。
这就导致了他抱在我身上还一直朝我这边挤,我被搞得完全睡不着只能对天花板干瞪眼。陆师兄在我旁边,迷迷瞪瞪问怎么还不睡想啥呢,我心说这要是能睡着才怪吧,口里道我在想我怎么就成现在这种钱串子了,我明明也是穿过锦袍握过花弓,围场里香弹子打山间走兔林中睡狐的。
陆师兄没说话,费力的翻身侧过来把我们两个都往他那边拢了拢,说快睡,明天还有一堆活要干。
师兄的身子给阿伍挡了风,他终于安稳了点不再乱动,埋在我胸口呼吸沉下来;我让他折腾半宿,这会儿困的不行,很快睡了过去。
4.
我是九岁上的华山,之前在江湖流离了一两年;再之前的日子现在想来总觉得不那么真实,已经有些记不得了。
那时我还是个少爷,住在江南,父亲祖辈是世代的盐官,位子不高,但是个结结实实的肥缺,家里时常有大人物进出;母亲家做着绸缎生意,不是那种豪贾巨富,但也一直顺风顺水。小的时候,的确是过过纸醉金迷的日子,穿过百蝶穿花红箭袖,系过金丝丝花结五彩绦,勒过白玉锦绸绛抹额,戴过翡翠蟠螭金璎珞。腰里别的是卅炼牡丹小怀刀,并一把虎骨蛟筋弹弓,锦袋兜着一囊弹丸,由铁尘冻土沉香檀末炮制,打开来异香扑鼻,亲近的仆婢婆子向我讨过几丸去放在箱子里熏衣,香气经年不散。住的院子里有水榭莲池,游廊曲折,两旁是朱漆的美人靠,一群肥大的锦斓花鲤聚在廊下张着嘴等人投食,丫鬟执着玉勺调弄架上的鹦鹉说些花好月圆的吉祥话,我追着自己的小猎犬在花园里撒欢的跑,经常险些冲撞上侍弄花草的女孩儿,她总是笑,说少爷跑慢点,我问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说去给夫人送一枝新折带露的海棠花。
我娘信菩萨佛祖,常年在佛堂里念经;祖母也经常在那,吃斋烧香,一圈一圈的转佛珠,说能保我和爹、我们一家平安。我不喜欢那里的香火味儿,总觉得佛堂里阴森森、黑漆漆的,问我娘为什么老待在那儿,我娘只是叹气,给把被我跑歪的长命锁扶正。
“娘想让冲儿快点长大,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
她似乎总是轻轻蹙着眉头,总是不太开心。
我后来知道了为什么。
七岁的时候,朝廷来人抄了我家,我才知道父亲暗地里做着私盐的买卖,父亲和相关人等全部下狱处斩,叔伯流三千里,族里其余男丁刺配充军,孩童女眷贬为奴婢。
我那时不懂,家里的富贵几代虚耗下来早已只剩个空壳子,父亲不惜铤而走险和盐枭往来,所得也仅仅只能勉力维持住戴家繁盛的表象,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岌岌可危。
我初经剧变懵懵懂懂,又是自幼在锦绣堆中长大,在新主人家里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被管事的打骂还回嘴,结果换来更严厉的毒打和辱骂。少爷脾气上来,在一个晚上悄悄摸出去,逃了。
但我没有地方去,也没有钱;身上穿的还是那一套家奴的单衣,早就跑的满是脏污破破烂烂。我靠着一处墙角坐下来,茫然的看着街上的人发呆;有人经过扔下了几个铜子,我本来不想要的,但我饿。
我用那几个铜子去摊上买饼吃,摊主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钱,嫌弃的扔给我一张烤焦了的,让我滚远些别弄脏他的摊子。
我想还嘴,可是我饿。
我站的远远的,狼吞虎咽的吃那张糊的有点发黑的饼,我以为我会很忿忿很羞耻很不甘心,但我吃的很香,还有一点终于填饱肚子的开心。
我在那个墙角蹲到天黑,面前居然聚起了小小一堆铜板,甚至还有几粒碎银;我宝贝的数这些钱,还没想好怎么收起来,就有七八个阴影挡在了我面前。
是比我大很多的一群小乞丐。
“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啊?”
“新来的吧,一点规矩都没有?”
“你算什么东西也在这干?”
他们把我打了一顿。那些钱也被他们哄抢一空。走之前,一个年纪较小还踹了我一脚,狠狠啐了一口:
“呸,狗东西!”
我爬起来,鼻青脸肿,全身又木又痛;我拼命用袖子擦脸,可眼泪就是停不住。
我把被他们扔了一地的、原本就不多的东西捡回来,包回包袱里,重新在墙角里缩成一团。有什么东西硌得我的肋骨生疼,我伸手去摸,圆圆硬硬的、冰凉的一块。
是一个蚌壳。我记得这东西的名字,“蜃生”,京师里不知哪户王爷家里流出来的小玩意儿,打开的时候能看到山川风物、四时美景在掌上流转,光芒璀璨,熠熠生辉。来拜访父亲的人把它送给我,我初时觉得新鲜,爱不释手的把它放在小几上天天看;后来不断收到更有趣的玩物,这被我看厌了的、换个样子的走马灯便弃置在一边。抄家那天我被母亲匆匆忙忙的拉出去,慌乱之中手里只抓了这个出来,在没有人的晚上偷偷拿出来看一看。
我把它打开,空荡荡。
小乞丐下手不知轻重,见我拼死护着怀里的东西便一把抢来;他不知机括打不开,便当做石头向地上一砸,登时火光迸溅;他吃了一吓,随即哈哈大笑:
“哈哈哈,大炮仗!”
我愣愣的看着什么都没有的“蜃生”,想起从前那个腆着大肚子的富商把这个东西送给我的时候,摇头晃脑附庸风雅的念诗,“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屈指西风几时来,不道流年暗中换。
流年暗换,浮生梦华总成空。
我终于哭起来,把自己蜷成一团。
……
我睁开眼睛,天光大亮。
头好疼,胸好闷……
我头一低,心口枕着一个小脑袋,半边胳膊已经麻了,罪魁祸首正在闭着眼睛流口水。
……娘的我就知道!!!
我怒从心头起伸手推了他两下,“起开,你压到我了!”
小脑袋睡眼惺忪的抬起来,含含糊糊问:“干嘛啦……”
我气顿时泻了个干净:“没,我做噩梦了。”
5.
“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是贝壳,你看,你匣子不是给了我师兄吗,我们不能白拿你的,礼尚往来嘛。”
“可是那种匣子我们库房里有很多……”
“……收声啊雷!!!!!”
我后悔了,我亏大了,我好想把蜃生要回来,可这小孩儿已经宝贝的揣进收进怀里笑着说谢谢,我看着我特么开不了这个口。
算了,坏了的东西,不要了。
我现在是华山的小师弟,师兄师姐师父师伯对我都很好,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也很开心。
这样就很好。
那天我哭完以后,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慢慢挪过来,跟我说城里的乞丐都归丐帮管,我要是想在这里干,我就得进帮。
我摇头,我想说我不是乞丐,但我的喉咙哭哽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老乞丐说进了丐帮就没人欺负我了;说进了丐帮,大家彼此之间就有照应,有饭一起吃,有钱一起使……说丐帮里大家都是一家人。
我没说话。
老乞丐叹气,从身后拖出一张又脏又旧的破褥子来,往我这里推了推:“睡吧,娃儿,睡觉了就不疼了。”
那褥子一股酸臭味,还有跳蚤;可那是暖的,软的,不像我身上的衣服纸片般单薄,被寒夜冰的脆硬。
我第二天就跟着老乞丐走了。
——我现在只想抽当年的自己俩嘴巴,再指着那老头的鼻子骂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我被带到了丐帮。蒙了眼睛。打折了腿。教了我些乞讨的本事。带到街上。从早到晚的要钱。
我记不清那一年里还发生了什么,记忆中只有零零散散的片段。
断手断脚的幼童……
丐头的喝骂……
棍棒……殴打……
我匍匐在街上……
来往路人怜悯或鄙弃的目光……
救我出来的是丹若,我猜,她可能对我用了引梦术,抹去了这段记忆的大部分。
丹若姓谢,本名谢漪罗,云梦弟子心高气傲,年纪很轻便在江湖上做游医。我6岁那年生了一场病,恰巧丹若经过那里,顺手治好了我并重重敲了一记我爹的竹杠。走之前我问她还会回来看我吗?她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谁知道呢。
她真的回来了。
丹若将我带回云梦,治好了我的腿,养好我的筋脉骨骼,又用药泉洗去我一身的沉毒和脏污。等我的心里的阴影逐渐被蓝莹莹的天空和浮生树梦一样轻盈的绒花拂去,她问我有什么打算。
“你想去武当还是华山?”
“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看你想做逍遥自在的神还是到处管闲事的大侠?”
“我——”
娘和祖母天天求佛祖神仙,可父亲参与私盐买卖东窗事发,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呢。
我被恶丐采生折割,从早到晚乞讨度日,那时神仙在哪里呢。
“我要做大侠。”
“人都走了,发什么呆呢?”陆师兄拍了一下我的头,“走了,谷师姐叫我们去修房子了。”
我回过神来:“哦哦哦。”拿了泥刀和浆桶小跑几步跟在后面:“师兄……”
陆师兄用下巴定着怀里的一大摞砖头,“嘎哈(干什么)?”
我脑子里丹若当时抡灯大杀四方血花乱溅的雄姿还在循环掉帧播放:“云梦门派的武器……是流星锤吗?”
陆师兄:“……”
他沉重的点点头:“是的。”
6.
“小山子去把雪扫一下吧。”
“哦。”
这是一个普通的上午,普通的我做着普通的课业,跟普通的陆师兄一人一边,在普通的山门口扫普通的雪。
“阿——山——!”
这是一句不普通的呼唤,不普通的魔音灌脑从左到右把我的鼓膜刺个对穿,不普通的脚步声哒哒哒的朝这里迫近,我不普通的扔下扫把,拔腿就想不普通的溜。
普通的陆师兄不普通的揪住我命运的后领:
“跑啥啊人家叫你呢?”
一个鲜红的球儿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地滚来,到近了一弹,向着我一个奶狗扑食:
“——阿山!!!”
陆师兄闪电松手向旁瞬移,我惊慌失措躲闪不及,然后——
噗通bia唧砰!!!
我,华山仔,砺剑堂照影弟子戴冲,被扑倒了。
被一只奶当扑倒了。
倒了。
了……
我后脑勺好疼,应该是磕到地面了眼前还转星星,还好雪厚下面没有石头,雪层都被我拍出一个坑……
——师兄你别光顾着笑啊扶我啊!!!
陆师兄远远的给我比手势:
“你已经是一个大华仔了,要学会自己爬起来了!”
——看透,堂堂名门正派人情冷漠如斯。
我艰难支撑起身子,“阿伍……”
奶当趴在我身上眼睛亮晶晶的说个不停:
“我又和师兄上山找你们玩啦!”
“对你又来了……”
“师兄今天给我编了一个新头发!”
“你是小姑娘吗……”
“师兄还给我做了新衣服!”
“你先从我身上下来……”
“不要。”小包子鼓起脸,但还是起来了:“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还嫌弃我。”
“你来的次数不少吧……”我从地上站起来,拍掉自己身上的雪叹气,“所以你今天来干嘛?”
“啊!”阿伍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在怀里掏啊掏;我百无聊赖的拄着扫把站那看,实在没什么兴趣,想来也是和之前一样的孩子玩意,我用不上又卖不掉的……
他把手高高举起来:“灯灯灯登——”
我幻听了???音效是怎么回事???啥玩意啊怎么还在发光???
特效闪完以后我才看清他手里拿的什么——蜃生。
看着像是我当初拿了搪塞他的那一个;不对,我那一个干干巴巴、麻麻赖赖,哪这么圆润……
阿伍自顾自说道:
“上次我拿回去,师兄说这个可以看到很多风景什么的,但是坏了,我让师兄帮我修……”
——上次?是很久以前吧……第一次上山的时候给的啊。
“师兄说修太麻烦了再买一个就好,但是再买一个就不是这个了,我磨了师兄好久他终于答应啦。”
——对不起荀道长!!!无意之举给你们添麻烦了!!!
“然后就一直在研究怎么修……这个里面太复杂了,师兄他们弄了好久,不过总算修好啦。”
——真,真的盘它了???我去,受宠若惊,何德何能……
他说着把蜃生打了开:
“看——”
看什——
什,什么……?
他手心里托着一轮明月,清光皎皎,徐徐地从海上升起,青色的海波将倒影摇成一汪碎银;
——海上明月共潮生。
月光沉海结为明珠,烟花一样碎出水珠状的霰华,落地展开一片葱茏、起伏和缓的春山;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山峦绵延,珍珠塔玲珑莹白落在镜子样的湖边,晴风吹起柳叶颤颤的打着旋,燕子低回掠过岸边;
——平淮剪绿野,白塔界晴霄。一城山色半城湖。
画眉鸟撞进浓绿深红的庭院,惊起停在山茶花萼上的蝴蝶,蝴蝶翩然飘过琉璃亭飞翘起的尖尖檐角,亭下姹紫嫣红牡丹摇曳。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他掌上有芦荻飞雪,长堤飘絮,菡萏十里,重阳黄花。
山川风物,四时美景,流年暗换。
——我回不去的故日江南啊。
我怔怔的,怔怔的抬起头,对上一张灿烂明媚的干净笑脸。
他还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耳畔是风吹响玉兰树的翠叶,我的小猎犬在前面欢跑,脖子铃铛哗啦啦响;鹦鹉受惊飞起扑啦啦拍动翅膀,小丫头一声轻叫,我急急忙忙收住脚步避免撞上她。我知道她要去母亲的佛堂里,送一枝刚刚折的带露的西府海棠花……
我向那海棠花、那鹦鹉、我的小狗儿伸出手,去够那盛满春色的庭院。
“阿、阿山?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阿伍被我抱得不知所措,惊讶得睁大了圆圆的眼睛。
“没事。”我松了手对他笑笑,吸了吸鼻子,“你把我的江南还给我了。”
7.
我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哪。
“醒了?”
阿伍在我身边披衣,长发未束顺着光裸的肩头柔柔覆在颈背,回身含笑嘲了我一句:“戴少侠也有懒床的时候?”
梦里圆嘟嘟的包子脸与眼前的舒恬眉目重合在一起,一阵庄生梦蝶的恍惚。
五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还发呆?”
“没。”
我坐起来,望着他笑。
“是做了个好梦。”
小剧场:
小孩儿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说这哪能告诉你啊,万一你回去回过味儿来了,觉出来我们骗你倒金,你师父师兄还不得一沓银票甩出去让谷师姐团吧团吧把我们门派打包卖给武当山?清了清嗓子瞎扯道:
“我叫华杉。就姓华,就叫华杉。”
想了想又问:
“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拖长了音:“伍——当!”
我“啊”了一声,然后就看那小孩儿吃吃的偷笑。
……行吧行吧你的虚情我的假意。
现在的小孩儿越来越难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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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华山小师弟篇: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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