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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沧海篇:周流 ...


  •   1.忽闻海上有仙山

      我从海上来,坐的是黑船,来的时候不太顺利。

      浮洲岛其实也不是那么闭塞,岛上的渔民常常出海,海那边也时不常会有淘海客过来跟岛上的人做生意。那些黝黑结实的广东福建汉子会运来一船一船的丝绸、陶瓷、铁器和茶叶,再从岛上带走椰子酒、烟叶子、棕榈油还有木材和各式的海鲜。有的时候风暴会把遇了难的海船吹到岸上,岛上的人也会把里面的好东西拣出来,备着下回和他们换亮闪闪的西国鹰洋。

      说服门里守旧派的长老是不可能的;让这些人回程的时候捎上我却并不是件难事。我常往码头跑,给相熟的船工塞了块血珊瑚便顺顺当当的藏进了乌槽的舱底,暗无天日地跟一堆好几百斤的压舱石相亲相爱。没成想龙王爷发难,船中途遇上了风浪,那颠的,把我吐了个七荤八素,终于靠岸的时候我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两个多月窝在底舱啃咸菜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再不踩在结实的沙子地上我觉得我都可以直接两腿一蹬去见徐福老祖。

      我摸了颗珍珠给路上照顾我的老伙计,头重脚轻的下了船。托淘海客带的中土地图我早就背熟了,为了保险还绣了一幅在腰带里;但我总不见得大庭广众下解下腰带来看,影响不好。我走着看泉州港上上下下登船的卸货的男男女女,寻思着先到哪去吃点东西,再找地方歇下来;冷不丁就跟人撞个正着。我一抬头,俩人,一老一少,长的一脸憨实相,跟我见惯的在海边讨生活的渔民相似,年轻点的那个正皱着眉头打量我。

      “蠢女仔莫家教的,走鬼路都不睇?”

      我忙说对不住对不住,老点的那个拉了一下年轻的:

      “我看这个细姑娘嘛是无细心,你无要见人著这麽凶吓到伊。”

      接着对我和善的问道:

      “细姑娘哪里来的?来泉州是第一摆吧,拍算去哪里?”

      我刚要回答,肚子先很响亮的咕噜了一声;那人笑了:

      “附成有食饭的地方,我扎你去?”

      他的话让我觉得很亲切,以前在岛上也有很多岛民会邀请我们到家里吃饭,演海堂的苏慕晚为了学颜婆子的纳鞋手艺还在她家住了好几晚,顺便也吃了颜婆子几海碗瑶柱粥。我爽快的答应下来,便跟着他们走;没走几步就听见一个声音高叫:

      “阿菁!”

      “阿菁!”

      这动静实在太大了,我不由得回过头,看见一个男娃娃正逆着潮水一样的人群,边一叠声的说抱歉边大喊着“阿菁”往这边挤。拉着我的那个人手紧了紧脚步快了些,男娃娃却已经抢到了他们面前,一把拉过我道:

      “阿菁!你怎么到处乱使走,我才没看到一落著找无到你啊!”

      我一脸蒙蔽的被他拉到身后,刚想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就看这男娃娃对刚刚那两人一个劲的点头哈腰:

      “强叔,阿成哥,这是我表姑兜的细妹,来找亲戚的,我来接伊没看好,谢城隍恁二位帮我找到啊伊,我这著扎伊回兜,咱们回见。”

      说着不等我开口便强把我拉了出去,一面数落一面走的飞快;后面两个人想要跟来,却被后面的人涌上去挡了开。偏生这男娃娃像一条鱼一样在人缝里滑来滑去,几步就出去老远;七拐八拐的进了城区,贼一样回头看看没人跟上来了,这才松了手呼哧呼哧的开始喘气,拍着胸脯道:

      “好险好险……”

      说的居然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我冷着眼睨他,问:

      “说吧,拉着我来干什么?”

      “干什么?”男娃娃仍在喘着气,不可置信道:“救你啊!小妹妹,你知不知道我刚刚要是没来,你就被他们拐到南洋去了?好一点的卖到人家家里做童养媳,坏一点的直接当猪猡,过去做苦工!”

      他说的非常夸张,见我不为所动又道:“那两个是仙人党,拍花子的,你看他们老实,祸害百姓出了名的,你在这泉州城里问问都知道。”

      “那你呢?”我道,“你就是好人了么?”

      “嘿小妹妹你这话说的……我当然是好人啊!不是好人就不会救你了!”

      肚子在这个时候又很不分场合的叫了起来,我唇枪舌剑的冷酷反驳硬是没说出来;男娃娃叹了口气,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像我伸过来:“饿了?我带你去吃东西。你家大人在哪啊,怎么让你一个人去这么乱的地方……”

      “你跟那两个人的说辞一模一样,”我仍然很警觉,“你说他们是仙人党,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

      男娃娃哭笑不得:“你刚才怎么就没这么机灵……”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我的星盘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盘里的法珠也已经射出,向他的两处大穴打去。

      男娃娃的脸上浮出了惊愕的表情,但并不是为我所伤。

      实际上,我的星盘只是将将擦过了他的鼻尖。

      不过倘若他不够机灵及时一个铁板桥避过,刚刚怕就会直接敲碎他的脑壳。

      星盘空中转了一圈回到我手里,法珠却不见弹回来;男娃娃跌坐在地上,衣服破了两道长长的口子,里头皮肉已经擦红了,珠子却被他捏在手上:

      “我好心救你,你怎么打人啊!”

      “你刚刚离开港口的时候走的是迷踪步,还能接下我的鱼传舍,一般人哪有这种身手?”

      男娃娃气笑了:“一般的小姑娘也不会上来就想打爆别人头吧!你是哪门哪派的高足,带你的大人呢?”

      “我就是。”我说到,“小子,你多大岁数?”

      “十,十七。”

      “果然是乳臭未干的毛娃娃。”我嗤笑一声,“老身虚长你一甲子,今年七十有七。你年纪尚幼见识短浅,便不计较你言出莽撞。”

      男娃娃露出了呆滞的表情,“你看上去也才七岁……”

      “老身自浮洲沧海而来。我门中人,鲜少踏足中土,江湖不知久矣。”我上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傻小子,还不快叫一声姥姥?”

      2.海客谈瀛洲

      中土是个好地方,它好就好在有好多好吃好玩好看好用的。

      我坐在竹编小马扎上,双手捧着一整只荷叶糯米鸡撕咬得满嘴流油骨肉横飞;雀儿坐在对面直愣愣的看着我,面前的鱼仔粥一口没动。

      “你不吃吗?”我停下来问,“不要那给我,我喝完了。”

      “……”雀儿默默的把碗推过来,“您慢点吃……”

      我端起来一口下去小半碗:“好喝!”

      “……别噎着。”雀儿张了张嘴,勉强说完了后半句话。

      “雀儿”是吃食摊子老板叫那男娃娃的名字。小孩子天生一张笑脸儿,对谁都是一团和气,码头一带的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买卖人手艺人全让他混了个脸熟,照了面都能叫出名字打声招呼。这个点没什么客人,老板慢悠悠做着手里的活计跟他聊天:“带的是谁家的小孩子啊?怪水灵的!”

      我偷跑出来,名字自然是不能告诉这边人的;且不管我在中土能扬名立万也好丢人现眼也罢,哪怕籍籍无名,我的消息都是不能叫别人知的。万一一不小心漏进浮洲岛,再传到长老甚至掌门耳朵里头,我可不想灰溜溜的被逮回去。雀儿随口喊的“阿菁”两个字也很好听,我便决定就将它作为我在中土的名字。当下从荷叶鸡里抬起头,脆生生道:“我叫阿菁!是雀儿表姑那边的亲戚!老板你家的鸡真好吃!”

      “好吃啊?”老板笑呵呵的,“好吃让雀儿再给你买!吃不完就带回去!”

      “吃得完!”我答的超大声;老板哈哈大笑,雀儿目瞪口呆:“你还吃?”

      “吃啊,为什么不吃?”我说,“中原真好啊果然溜出来是对的……”

      “我没钱了啊!”雀儿哭丧着脸,“我身上统共也没带多少,下午工没上也不知道领不领得到工钱,你这一顿我五天的饭钱都没了啊!”

      “慌什么,没大没小的。”我白他一眼,捡了一粒最小的珍珠出来,“姥姥会让你饿着么?拿着……”

      我“着”还没有说完,雀儿已经一个虎扑过来死死捂住我的手和我的钱袋子,压低了声音咬牙道:“姥姥,姑奶奶,祖宗!您别在这大庭广众的露富成吗!码头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不想再惹事情!”

      我“啊”了一声,实在想不出来他怎么这么大惊小怪——在浮洲岛上这种大小的珍珠其实真的不算什么,门里都是打成粉当护肤品或者炼药吃的。不过雀儿是这边的人,更懂这边的规矩,入乡随俗我确实应该听他的。

      我信任雀儿的主要原因是他打不过我;再一个是这娃娃实诚,我刚刚跟老板一打听最开始碰到的那两个的确不是什么好人,雀儿的风评倒很不错。

      但雀儿显然也不是什么淘海客。虽说在海上风里来浪里去跑船的多少都会两手,但迷踪步显然不在这两手的范围里,普通水手也不能那么稳的接鱼传舍。

      当然我也没真打他,试他的那招都不能叫放水,属于泄洪。

      雀儿把我安置在了城里的馆驿,自己另开了间房在旁边。我奇道你不回码头吗?他嗯了一声说让看起来这么小的孩子孤身一人住店实在太考验良心,末了补上一句,你出钱。我听了好笑说雀儿弯腰,低头,再下来点,然后啪一下把路上随手买的贴了“船头将军”字条的斗笠扣他头上:“乖娃儿,收好,姥姥送你的!”

      雀儿摸着被我顺手捏了一把的脸,扶着斗笠哭笑不得。

      沧海门人多是秦时徐福东渡所带的三百童男童女后裔,间或有岛上渔民的孩子和海上偶尔随水飘来的弃婴;因修习方术自幼服食丹药,因而普遍生长缓慢寿命绵长,甚至许多门人一生都保持年少时的样貌。岛上和我一般年岁的颜婆子,孙儿颜夏若是还在如今应该也和雀儿一样大。我们这些老姐妹们有的时候会很羡慕颜婆子,老虽老矣,可这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却是我们这些长久都是孩童模样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的;颜夏入门的时候为了他归在哪一门下几个姐妹还一顿好争。

      可是颜夏没了。

      如今看着雀儿,好像还能看到当时那个怯生生的小男娃娃的影子。

      我是把雀儿当自己孙子看的。

      雀儿跟着做工的船老大是个能耐人,接大商人也接官府的货单,沿海和内河上下运输官盐、生铁和茶叶;我给雀儿塞了俩大的珠子,让他去跟船老板说说,这几天就带着我在泉州城里逛逛。有钱总是好办事些,船老大答应的痛快,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们的船上京去。我想了想答应了,反正第一次来中土,从哪里到哪里其实都一样。后来雀儿偷偷告诉我,船老大当时主要是被我的财大气粗惊得不轻,思来想去怀疑我可能是哪个大官还是富商的私生女儿,带在船上不仅保证安全指不定还能借此攀个关系。

      于是雀儿从船工一下成了我的向导和保姆,说哪去哪带着我痛痛快快的玩了四五天。跟在队伍后面赶着看祈求出海平安的迎神赛会,吃每一条坊巷的美食,还买了一堆提线木偶一类的小玩意。这些小玩意我都用箱子收了起来,放在钱庄里,预备着哪一天回去给小辈的玩。

      几天后我跟着雀儿他们的船,沿着海岸线北上进入闽江口,摇橹溯江而上抵达福州;在福州稍作休整,再往上,来到温州和宁波;沿着喇叭形的杭州湾深入河口,便是有天堂之称的苏杭;然后便能离开波澜起伏并暗藏危机的海,驶入平静而宽阔的京杭大运河。

      我站在船头上,眼前是碧波浩渺的东海。沧海弟子的小舟总是漂不了太远,没几天便又会回到浮洲岛;来的时候我一直缩在舱底,没能也没机会好好看看海上的景色。飒飒的海风把我在岸上新添置的衣服吹得鼓起来,白色的海鸟鸣叫着飞向远方合在一起的天际线,一队队商船张着巨帆裂开海水,下方是破浪的哗啦啦激响。雀儿在我旁边,姿势非常放松的靠在栏杆上,新换的苎麻衣裳让他看着比初见时更精神漂亮。我想起出海前一天我让雀儿拿着我那些鹰洋到钱庄换成现钱,便问他除了一打银票之外换那么多碎银干什么。雀儿苦着脸,您那些个老鹰洋年代不齐,伙计淘换不开就给了这么多零零碎碎的;不过其实也好,姥姥到了金陵用钱的地方还多,太整的钱反而不好用。

      我说浮洲岛上的人经常跟来的船换这些东西;雀儿就笑,我以前一直以为,浮洲岛只是一段神话,一个传说。

      《十洲记》中载,“沧海岛在北海中,地方三千里,去岸二十一万里。海四面绕岛,各广五千里。水皆苍色,仙人谓之沧海也”;《太平广记》里有一种仙草,“云是东海中祖洲上不死之草,生琼田中,一名养神芝,其叶似菰,生不丛,一株可活千人”……我以为都是书里编出来的,或者是像桃花源那样,是人找不到的。

      我回答他你只是没有去找,你抬起头来看星星,星星会告诉你方向。

      就像千百年前,祖师徐福带着三百童男童女和六国之后扬帆破浪,在星星的指引下来到浮洲岛,建立属于他们的、开明先进的理想国。

      罗盘也会,雀儿笑了,唱歌一样朗声道,舟师识地理,夜则观星,昼则观日,阴晦则观指南针。

      大了以后来这边跑了船,有听老师傅讲过有的时候会经过浮洲岛。雀儿说,那个时候我也觉得搞不好是同音,或者就是借了传说故事。但是沧海这个门派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也可能是我知道的太少了。

      我说沧海的确罕有现世,一方面是祖师爷出海就是求个隐不想为人所知,另一方面老一辈的人对中土都比较抵触,不知道为什么但应该有其原因。不过掌门望兮的确到访过中土,还带回了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

      我还没去过浮洲岛,雀儿笑了,转过头问,姥姥,浮洲岛上什么样?有没有仙人,飘在海上的神山,还有长满琪花瑶草的琉璃台?

      浮洲岛啊……浮洲岛其实没有那么玄乎。但浮洲岛很美,岛上有青翠的棕榈树,水洗过一样湛蓝的天空,还有大片大片艳烈的虞美人花,灼眼的红色离离地从岸上一直烧进海里;有圆形尖顶的房子,岛上的爷爷奶奶都很友善,你这么可爱的孩子到了岛上大家一定都很喜欢你。远一点的地方姥姥也没去过,说不定真像书里说的,有仙山琼阁琉璃台;到时候姥姥跟其他爷爷奶奶给你打一艘像这样坚固的船,你可以去找找看。

      好!雀儿大笑,那我要去采仙草,登仙山,访仙人!

      我也笑,好,等姥姥回去的时候,就带上你!

      3.四海尽为家

      船队在金陵停了很久。

      一方面金陵是个很大的中继站;另一方面金陵也是个不小的销金窟。

      而对于雀儿,这是他该下船的地方。

      原因无他:他跟船队的合约就只到这里为止,现在到了地方,他领完了钱就得收拾铺盖另谋生路。

      不过即使不是因为如此,雀儿也会走。

      船队是内河航运,永远只在那条线上徘徊;雀儿却是门里秋硕企图训练的那只海鸟,留不住。

      我跟雀儿走在金陵的大道上,雀儿背着铺盖卷,垂头丧气:

      “我又要重操旧业了……”

      “嗯,”我咬着一根糖葫芦,“花子会还是点香阁?”

      雀儿惊了:“不能是夫子庙吗?”

      “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还去夫子庙?别到人关公门前耍大刀。”

      “……姥姥,您这样子就很不慈祥。”

      “要什么慈祥,”我说,往前蹦跳几步回身给他卖了个萌:“人家明明还是未至金钗的小萝莉。”

      “……噫!”

      雀儿对金陵很熟,据他说小时候在这里住过。我问你家在这?他摇摇头说不是,只是在这里住过。我再问那你是哪里人?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忘了,应该是江东。末了还故作深沉的叹一口气,姥姥,我现在是江湖人了,一入江湖四海为家。

      我说,能的你。

      金陵很繁华,这一路上经过的城市,泉州、福州、宁波、杭州,一个比一个繁华;但这些城市的繁华加在一起,似乎都比不了金陵的一半。

      我去了掌门说过的鸡鸣寺的高塔,去了张灯结彩的鼓楼街;听过长乐巷的歌吹,也听过凤池精舍朗朗的书声。游过精巧的熙园,也走过大气的乌衣巷;看过玲珑坊招摇的红巾翠袖,也见过三生树上悠悠拂动的红绸,树下相依相偎默默许愿天长地久的有情人。

      三生树周围有不少书摊,卖些风月幽情的话本子。我买了不少晚上回客栈看,雀儿在收拾行李,手里榴花色红袍在昏黄灯光里晕开恍如隔世的温柔,让我想起浮洲岛上火焰一样的虞美人、芭蕉与合欢花。我突然开口,雀儿,你觉得我这姿色怎样?

      雀儿回头看了眼我手上的《莺莺传》,视线从头到脚把我仔细打量了几个来回;我托着腮坐正了些等他答复。他视线停了停,接着抬头正色诚恳地道:

      “……我喜欢大的。”

      我让他给气笑了:“滚你的去!谁看得上你这毛还没长全的毛孩子!”

      雀儿来了金陵以后似乎就很忙,白天经常找不到人;我问他他只说收到了朋友的信要急着奔京师去,不日就要出发。我想着反正商船最后也要上京师去,就跟他说忙完了以后在京师等一等,我到了就去找他。

      他含混地点了点头。

      可等我到了京师却四处都打听不到他。京师那时满城风雨,皇帝醉心仙道不理朝政,宠信阉党宦官弄权,有个老文臣看不下去江山就毁在这些人手里,直言进谏却被下了狱;行刑那天有一伙蒙面的豪侠劫了法场,杀出重围直向南边而去。东西二厂并锦衣卫将通缉令贴遍了京师以南的大街小巷向全天下搜捕,快要追上这伙人逃亡行迹之时有人一箭射瞎了厂督身边一名千户的眼睛。督公大怒命人前去擒拿,派去的人却全中了埋伏。

      是夜下着暴雨,山野树影幢幢看不清射箭之人的样貌;但霹雳的列缺雷光照亮了那人身上火焰一样的红袍,番子们永远记住了箭雨中最先袭来的那一箭破空时鹰隼长唳一般的鸣镝,示警多过夺命。

      红雀!

      这是厂卫中对当夜射箭人的代称。

      多行不义,当心被红雀叼了眼睛!

      这是百姓中听到这段时拍手称快的赞叹。

      红雀。红雀。

      我想起雀儿临行前装进包袱里的那件榴红衣袍,想到在京师里久久找不到雀儿的消息。

      红雀是不是就是雀儿?

      我不知道。

      因为之后很久,我都没有听到雀儿的消息。

      我也没有听到红雀被捕。

      红雀,似乎就像一颗流星一样突然出现又骤乎消失,他似乎仅仅只是参与了这次聚义平冤的行动,然后便消失无踪。

      同时消失的还有雀儿,但却并不像红雀的消失这般引人注目。

      江湖很大,雀儿就像一滴水,融进去便找不见了。

      4.来疑沧海尽成空

      江湖上再一次发生轰动的大事,是隔年三月三,武当山真武圣诞,出了个企图行刺皇帝的逆徒蔡居诚。结果皇帝没刺成,武当上下因为他倒了大霉,流的流判的判在金顶上跪了一片;武当掌门萧疏寒豁出老脸求情又用自己几十年内力给皇帝解毒,这才保下了一山人的性命。罪魁祸首反倒落个从轻发落,赶下山去自生自灭。

      我好奇的是人家说,这次武当山的事情里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以道外之身助武当七子摆下武当七星阵抵挡万圣阁的袭击,之后更是直接拜在萧疏寒门下。人人都在猜这后生的身份,有小道消息说,曾见过楚香帅亲手将这重伤昏迷的后生送至武当山,嘱托武当道长们对其好生看顾,更以“小友”相称。茶馆里讨论的神乎其神沸沸扬扬,我听得心痒便直奔了武当山,要看看这给夸出花来的后生究竟长个什么模样;武当山上的人却说小师弟应香帅之邀下山,已经走了有些时候了。

      这成了我心里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以至于我在洛阳城里看花的时候,隔着一条街瞟见那边走着的人,我还以为是我看花了眼。

      两个人,左边那个一身青衣,怀里抱着一柄剑;右边那个道士打扮,背着一个看着沉甸甸的剑匣。两人牵着马慢慢的走着,似乎只是途经此地,在找个歇脚的地方同时漫无边际的谈天。

      我盯着那道士模样的人。

      不是因为他背着只有武当弟子才有的剑匣。

      是因为,他是雀儿。

      头发长了,身量高了些,添了点肉看起来没那么干扁;整个人的气质也沉了下来,褪去小时候活泼跳脱的青涩,慢慢有了武当弟子自有的英润清和味道。我突然发现不过几年他已经长得这么大,长得我会第一眼看去的时候怀疑认错了人。

      于是我冲过去抱住了他的大腿:

      “爹爹——!!!”

      他身边那个抱着剑的同伴显然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雀儿也怔住了,手足无措的看看同伴又看看我,明显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否认道:“我不是……”

      我挤了挤眼泪声嘶力竭:“爹爹——!我终于找到你了爹爹——!你不要不认阿菁好不好——娘死了,阿菁只有爹爹了,阿菁找的爹爹好苦啊爹爹——!!!”

      他那个同伴从一开始的震惊变成了不可置信,睁圆了眼睛对雀儿磕巴道:“沈兄弟,你,这,她——”

      “我不是啊!”雀儿炸锅了,架起粘在他腿上的我拨开人群疾步走到了最近的饭店,把我一路提溜进雅间一把按在凳子上:“——姥姥!”

      匆匆把马缰绳交给店里伙计就急忙追着跑进来的同伴正巧听见了这一声,惊得下巴又砸在了地上:“姥姥???”

      我吃着雀儿点的满汉全席看雀儿跟他那个同伴解释,解释得那同伴一愣一愣的;武当山是真的阔,放在以前雀儿打肿了脸也充不了这种胖子。好不容易把他那同伴的下巴捡起来了,我慢悠悠的嘬蟹脚:“你跟他解释完了?”

      雀儿扶着额头:“完了。”

      我继续嘬:“那你是不是该跟姥姥解释解释啊乖孙?”

      雀儿一下虚了:“嗯……”

      “红雀是不是你?”

      “是……”

      “你那些朋友叫你跑京城是不是跟着劫法场去了?”

      “对……”

      “去年武当山萧疏寒收的那个小弟子是不是你?”

      “嗯……”

      “也是你跟着楚香帅四处野的?”

      “啊……”

      “好嘛,”我笑,“来,雀儿,弯腰,低头,再过来点……”

      雀儿战战兢兢照做;我一巴掌就糊在了他脸上,蟹壳肉沫和汤汁四溅:“啪!”

      雀儿让我打懵了:“姥姥,您又打我……?”

      “打的就是你!”我说,他那半边脸已经迅速浮起了先白又红一个巴掌印,“能耐了啊,背着姥姥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完了一个信儿都没有;姥姥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要为你个小兔崽子天天担心!”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委屈,鼻子一酸几乎要掉眼泪;雀儿也吓着了,慌慌张张的说姥姥我错了您别生气,我没事我没事,您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他说这话时小心翼翼的,像极了颜夏,那个看着几个姐妹争来争去不敢说话的小男娃娃。

      我吸吸鼻子,亏你个小兔崽子命大没事……这是你一起的人?

      雀儿摇摇头说不是,这是华山派的高足,这几年才结识的。

      我说,看你那个皮劲,我还以为你也会去华山。

      雀儿笑了笑,嗯,很多人都这么说。

      我眯起眼看他那同伴,那年轻人被我看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的端起酒杯说要自罚替雀儿向我赔罪;我点点头,然后跟雀儿说,你这伴儿鼻梁挺直器量宏伟,乖孙眼光不错,姥姥准了。

      雀儿说,啊?

      我说,你不说喜欢大的吗?

      他同伴一口酒直接呛在了喉咙里,咳得满面通红;雀儿哭笑不得,姥姥!

      我毫不给面子的哈哈哈哈,哈完了跟那一脸窘态的年轻人说,不是就不是嘛!我孙子不懂事,一路上还托你多多照拂;姥姥好歹多看半辈子年景,下回看上哪家漂亮丫头了你领来,老婆子给你俩小伙掌掌眼!

      我没等到雀儿把漂亮丫头给我领来的那天。

      因为没几年,武当山就出了事。

      那之前江湖上就隐隐有了些山雨欲来的架势,沧海一门长于方术,精通问卜扶乩,我替雀儿占了一次,结果不太好。

      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我决定把雀儿带走。

      我连夜上了武当山,我没告诉雀儿什么原因,只说我在中土已经呆了很久,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你不是说想采仙草、登仙山、访仙人吗,你跟姥姥去,咱们先回浮洲岛,给你介绍岛上其他的爷爷奶奶,还有掌门望兮,姥姥带你去看岛上的虞美人花;然后咱们就打一艘大船,像我们坐过的那艘那么高,姥姥跟你出海,找那什么蓬莱方壶瀛洲,找不到咱们就顺着水漂到扶桑国玩去,海图姥姥记的可清楚了……

      我说的很急,拉着他的手问他愿不愿意;雀儿静静地看着我,一双眼睛从最开始的微微讶异到逐渐了然。他微笑着,说好呀,我一定去,姥姥您先到泉州等我,我处理完山上的事情收拾收拾东西就来。

      我大概是真的急傻了,看他笑得那么笃定便真的松了手,说好,你快点别磨磨蹭蹭的,还要我一个老太婆等你。

      他说好。

      我于是真的走了,到泉州等他。

      我没有等到他,我等到的是越来越糟的态势;我心急火燎赶回武当山,从山脚到山顶已经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有官兵,有武当山上平素丰神俊逸的道士,还有我判断不出哪个势力的人。

      山涧里的水都是红色的。血的颜色。

      越往里走,我的心里越凉。

      死人,好多死人。

      地上躺着的里面没有雀儿,雀儿是不是还活着?

      雀儿在哪里?

      我替苦苦支撑的几个道士解了围,我问他们雀儿在哪里;他们说小师弟在护送少掌门下山的那一队里,没有意外应该在药王谷殿后。

      我听了不对,少掌门?萧疏寒呢?

      他们没有说话。

      我心下戚然,飞身向药王谷掠去;身后是刀剑相格的震响,那几个年轻人又投入了战斗当中。

      我在药王谷看见了一群人。

      一群官兵,红着眼睛恐惧慌乱又愤怒的将手里的家伙事全招呼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垂着头,软绵绵的像一条死鱼,已经不会动了。

      是雀儿。

      我的视野一下子全变作了血色。

      视线再度恢复清明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手里握着刀,满身满脸的血,星盘也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滑溜的我都有点拿不住。

      我已经不在药王谷了,我似乎追着那支队伍杀出去很远,我不知道我杀了多少人,但我觉得他们都该死。

      我一个87岁的孤老婆子,在中土无依无靠,也没有儿女,我想的就是带着孙子回去,跟岛上那些老姐妹们显摆显摆,然后好好颐养天年。

      老人家就这一点心愿。

      很过分吗?为什么就是不能实现。

      雀儿做错了什么事,你们要那么狠、那么用力的杀他?

      他唯一做错的事,也只是瞒着我去冒险,又骗我说会跟我回岛上。

      可那跟这些人有什么关系?雀儿跟他们有何仇何怨,他们下得了这个手?

      我拖着刀一步一步的走回雀儿身边去,我的伤大概很重,但我并不觉得多疼。

      我只觉得心口一阵阵麻木的、酸胀的钝痛。

      雀儿居然还有一口气。

      我把他放平,对他用了“思无邪”;他还能勉强半天挤出一个笑,叫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姥姥”。

      我让他靠在我怀里,我抱住他的头,我说乖孙儿,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有没有什么来不及做的事。

      雀儿问:“药王谷……守住了吗……”

      我点点头:“嗯。”

      “我的……师兄师弟……”

      “能逃的都逃了。”

      “是吗……那就好……”雀儿很舒心的笑了起来,费力的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箭镞给我:“姥姥……一会儿你下山去……看见一个青衣提剑的人……帮我把这个……给他。”

      我帮他收好:“会的,还有呢?”

      “还有……”他闭了闭眼睛,“姥姥……对不起……我……没法跟您出海了……”

      他这一句话把我的眼泪给说掉了下来。

      你大了,翅膀硬了,姥姥的话都不听了;还敢骗姥姥,让姥姥空等,要姥姥为你伤心难过。

      “对,”我说,把他抱紧了点,“这是你欠姥姥的,你要记住。”

      “嗯,”雀儿闭着眼睛笑,“姥姥,我……”

      “我下辈子……”

      他声音越来越弱,我凑过去,仔细地听。

      “下辈子……再来孝敬您老人家……”

      我看着雀儿,他的脸很安静,闭着眼睛仍然笑着。

      颜夏那时也是这样。可大家都知道,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羞涩又腼腆的对我们笑了。

      我下了山。

      一个青衣提剑的人果然等在那里,是之前见过的、在洛阳跟他一起的那个同伴。

      他挂了不少彩,青衣上血迹斑斑驳驳;看起来已经等了有些时候,身上的上已经草草包扎过。

      但他仍然站的很直,挺拔得仿佛华山上风雪摧折不了的松柏。

      他看到了我,大步走过来行礼。

      “姥姥。”他说,“少掌门等人已由本门弟子护送往玉剑山庄,其余幸存弟子也已经分散安全转移,武当金剑未失,藏经犹在……承蒙武当信重,我派不辱使命。”

      接着顿了顿,终于问出最想知道、最担心的问题:

      “……沈兄弟呢?没和您一齐下来吗……?”

      他说着还抬起头向我来的那条血路上看,仿佛雀儿只是走慢了,不一会儿就会跟出来。

      我把箭镞交给他。

      “他让你别等了。”

      我说。

      然后也不理会他会有什么反应,径自离开。

      箭镞,即是见卒。

      他是想跟他说,他回不来了。

       

      5.今年海角天涯

      我去泉州,在那里取出存放的小物件,然后乘船回了浮洲岛。

      浮洲岛还是如我离去时那般安宁平静,天很蓝风很软,海水一下一下漫上海滩,虞美人在岸边摇曳,合欢花仿佛梦的翅膀栖在枝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尘世、喧嚣、恩怨都被无边无际的海隔绝在外,时间在这里如同静止。

      我不禁就想,我是否真的离开过。

      祖师爷当年来的时候,这里地处偏僻,民智尚愚,岛上却盛产许多奇珍异草;祖师徐福及随行方士籍此进一步提升了原有的方术。并在此之上结合岛民捕猎自悟的武学,创造了一门防身刀法,遂成立门派,名曰“沧海”。我门中人,千百年服食丹药修习方术,自成一套特有的武学心法;丹毒也在体内代代积累相承,逐渐演化为心魔。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蛰伏在每一个沧海门人体内,那或是一段过往,一位故人,又或者是某个不经意的举动。

      有的人或许能摆脱心魔,找到真我;也有的人,终生受心魔所困。

      我的心魔是什么呢?

      是那一袭榴花色的红袍,是那顶写着“船头将军”的斗笠,是那只喷香的荷叶鸡,还是那一声穿过熙攘人声、让我不由得回过头去的“阿菁”?

      我不知道。

      苏慕晚她们那一辈的小孩子偷偷跑来问我,中土什么样?您见到掌门说的,中土高耸入云的雪山、香飘十里的桃花了吗?有没有尝到掌门说的最香醇的美酒?有没有去过掌门说的最快意的江湖?

      我说有,都有;中土还有灯火繁华的夜市,人来人往的长街,晨钟暮鼓的禅刹,百尺摘星的高台。

      有明眸善睬笑靥如花的女子,有轻剑快马意气风发的少侠。

      那,江湖什么样?

      江湖……

      江湖是你走过的路,遇见的人,看过的景,经历的事。

      是你吃过的东西,你读过的书,你的衣裳和刀剑,你的承诺和誓言。

      可能不会很好,但也不算太糟。

      小孩子们露出了神往的表情,他们是下个月祁天大典之后要随着演海堂胡不喜登船、前往中土的先驱者和幸运儿,满怀着憧憬和好奇,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

      我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葛生殿的视野非常开阔,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大片的海,比邻相望的岛屿还有预备出海用的巨大的楼船,胡不喜正指挥着演海堂弟子上上下下不厌其烦的检查这里结不结实那里有没有损坏。

      沧海会慢慢的重新出现在江湖中吧,在不久以后。

      他们一定也会遇到不曾听说过沧海、感到惊讶或狐疑的中土人和江湖客。

      到那时,他们也一定会这么说:

      ——我是沧海弟子,我从海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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