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成熟时》原赛

7、第 7 章

　　雨还在下。大地在崩裂之后又一次次地被浸泡在冷水里。
　　昙清县很小，像全国绝大多数南方小县城一样，四围青山，一江流水，两岸人家。但此刻它碎了。
　　“后面的人跟紧！不要往左边护栏走！我们马上就要到县城了！”，开着小型挖掘机的救援人员一边往前开，一边提醒步行的长队。文加跟着救援物资运输车队从刚刚抢修通的国道进入县城。车队前进得并不顺利，堪堪立在破碎山体上的国道浓雾弥漫，沙石混着没有停过的雨水被黑黢黢的裂隙吞噬。眼下的温江不复往日的碧绿清澈，只剩下翻滚的浑流和沉浮的垃圾。
　　到文加终于看到县城，离那场天灾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天。
　　穿过斜拉桥，到江的北岸去。顺着路边种满香樟的沿江路西上两千米，右转走过光秃秃的新解放路，再贴着老城区北面的青瓦老街向西走千把来米，站住，朝右手边抬头一看，“昙清中学”，到了。这是文加八年前每天从家到学校必经的路线，只要骑20十分钟就能到。后来上高中为了上下学方便，他和妈妈干脆就搬到了中学后山脚下的旧家属楼。
　　八年后，穿过斜拉桥去北岸不再是五分钟的小事。
　　人群滞留在南岸桥头。眼前的斜拉桥抗不住八级的地震，已经严重断裂错位，桥墩下段的水泥结构被震得破碎脱落，粗壮的斜拉索脱离坠落，被上涨的江水来回冲荡。对岸近在咫尺却过不去，人群立马急乱起来。“大家不要乱！现在救援人员要立刻修通桥！请大家耐心等待！”一个救援人要站上高处，向人群喊道。大家看到这种状况也知道急也没有办法，于是赶忙分散开往要帮忙的地方，没有工具就徒手去清理破碎的墙体和各种障碍物。
　　雨终于小了一点，但还是一直绵绵不断地下着。不过，至少不那么影响救援了。但自地震以来连绵不断的雨水把废墟的状况搅弄得更糟，不断的雨水顺着残垣断壁的缝隙流下去，对于掩埋的幸存者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而对于救援的生者来说，五月里雨水的浸泡让死亡的人和各种动物的躯体不忍目睹，往往费劲力气清理掉废墟，最不想看到的场景却总是猝然出现在眼前。
　　没有地方避雨，手里的泡面面饼沾上了雨水，泡得更加难以下咽。县城的状况远比想象的糟糕，大家都顾不上烧点热水泡个泡面休息一会儿。文加和想要去对岸的人群一起在斜拉桥桥头急匆匆地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小加……小加！是你！”文加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猛然抬头看见眼前站着的人。是李叔。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家属楼的老邻居他心里竟有些隐隐的不祥预感，“李叔！我妈呢？！”文加用右手牢牢地攀住了李叔的手腕。
　　“小加，你先冷静！现在还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你妈妈她一定不会有事的！”李叔盯着脚下的碎砖块，闪躲犹疑。“李叔！你快告诉我我妈到底怎么了！她不是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吗！你们都知道的！她一定不会楼里面的！你快说啊！”文加骤然攥紧了手中的饼面，被大力捏碎的泡面渣掉了一地，攥着李叔的胳膊的那只手的指甲血色都快看不见来了。这一路上文加想了很多，这个情况他反反复复推测了很多遍，他觉得妈妈一定不会有事，她一向睡得不好。
　　“文加！你先冷静下来！”李叔一把把文加按坐在碎墙块上，强迫他冷静下来。“我们也不能确定你妈妈是不是已经……，……但是她的确是在地震的时候跑进楼里面去拿什么东西了，当时我，还有你唐大爷和一些人知道这是地震后赶紧跑了出来，当时你妈妈也是和我们一起的。不过后来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跑回楼里去了……我们跑到了学校的大操场才发现你妈妈她没跟我们在一起。……后来地震停了的时候，我们回去找，但是那老筒子楼已经……前两天了我们去找了很多次都没找到。你楼下还在上幼儿园的梁豆豆和她奶奶，一楼卖油果的老钱两口子，我隔壁的臭脾气老毛，还有很多人……我们都没再看到他们。后来有人猜摸着说水南这边县政府有救灾，我们趁着余震还没有震断这桥，就过来了……”李叔断断续续地讲着，声音很小。文加一句话也没说，他只听着谁谁谁没出来，谁谁谁出来了，还有，就是那句吞吞吐吐的“我们也不确定你妈妈是不是已经……”太阳穴突突地痛起来。
　　那天的文加和站在桥这头的很多人一样，隔着这条宽不过百米的河，和对岸的亲人永远生死相隔。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六号下午两点四十分左右，斜拉桥部分抢修通了。
　　小型挖掘机这类的救援器械暂时还没办法过河，文加跟着大部队一起沿着勉强能通过的地方穿过斜拉桥，脚下时不时会出现往下看就能能一眼看到江水的裂缝。他把背包背到胸前，尽量不让雨水浸透那本妈妈给他的《圣经》。离开学校时他把它带上了，祈求上帝能够保佑他虔诚的信徒。但很显然，在现实面前，神灵也无能为力。
　　“请节哀。”救援人员难掩哀伤沉痛的神色，轻轻地拍了拍文加的肩膀。“再测一遍吧！求求你们了！就最后一遍！”听到救援人员这样说，文加不住地扒开砖头水泥块，恳求他们再搜索一遍，看着他们放弃的神情，他重重地跪下去，膝盖磕在水泥钢筋碎片里。但很快被救援人员拉扯了起来，“小娃儿，你先站起来。你好好听我说，这楼塌的太厉害，生命探测仪已经探测了两遍了，的确显示这片已经没有生命迹象，警犬也仔仔细细搜过了。现在情况紧急，搜索资源又有限，真的不能再耗在这一片了，前边学校也要加紧搜索的。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自己啊小娃！”
　　看着走远的救援队，文加失力地跪倒在废墟上。他不停地扒，不停地扣，不停地把玻璃渣子、钢筋条、水泥碎块、砖头渣一遍遍地清开，但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好像这片老楼里从没挂起过好看的鹅黄色窗帘，从没贴过红火喜庆的对联，也从没住进过各色各样鲜活的人。
　　雨已经停了，云雾散开，天慢慢地没那么阴。文加瘫坐在一块翘起的碎水泥楼板上。这里是筒子楼最东边，他家就在三楼顶楼。一推窗能看见温江中学那条种满香樟的主干道，闷热的夏天，他和妈妈还有一些邻居经常顺着楼外的铁楼梯爬上楼顶贪凉。但现在只剩一堆钢筋混凝土废渣。
　　手里的《圣经》还是在长时间的雨水浸泡下完全湿透了，红色的书口印染已经晕开，很多书页褶皱泛红，和他不断渗血的指头一样红。就像感觉不到眼泪在流一样，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没有力气擦了。以前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虔信基督，给的《圣经》也几乎没有翻过，但现在却这样眯着酸痛的眼睛也一定要仔细读看。“耶和华阿，求你应允我，怜恤我。耶和华阿，求你帮助我……”掰开黏在一起的书页，他一抽一抽地用沙哑的嗓子念着书页上的字句。
　　这个小山一样的钢筋混凝土废墟，和这个小县城的其他废墟一样，变成了一座坟墓，埋葬人间的哭喊、绝望与挣扎，也埋进了生者无尽的牵挂和那将延续余生的悔恨。
　　十年后的文加不会想到，这个他一生中最难释怀的下午和坐在废墟上痛哭的自己，会被记录下来。会被框在一个大大的方格里，挂在用废砖重建的墙上，不滤色，不修剪，就那么直白地照进人们心里的那个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