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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玖拾贰】昼寝人无语 ...

  •   汀洲采白苹,日落江南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那一年的春日融融正是四季无双之景。
      窗外一树碧桃正好,浸润了江南三四月的风神秀骨开得肆无忌惮,有人一腕清奇微微伸出手去,取些花瓣笑得温良似玉,"可曾尝过桃花的滋味?"
      他便如受蛊惑覆在他的指尖,轻轻含入了口去,摇首而言,"苦涩。"
      他是他一个人的江南醉梦。

      今时今日,天寒地冻,那玉人依旧,却是隐了一身夜雨白裳飘摇,缓缓跪下身去不见些许惊动,他一生不识疾苦不懂贫乏,高坐云端望那人世险恶。赵匡胤心思翻涌,李从嘉……他本该是执酒淡笑看尽烟尘过眼却不在心上,锦绣的衣裳旖旎宫室,可是现下……明黄满身,他望着那袭白影如鲠在喉,竟是一语也不得再出口。
      愣愣站在风雪之中,自己求了这么久的一切,原来……原来要付出此生所有。
      甚至是……那株明媚碧桃。
      苦涩。
      又岂止仅仅只是苦涩可以书写。

      圣上转身面色沉凝一如这漫天散雪,那步子坚毅果决却是容不得一刻的犹豫,他慢慢地下了宣德门去,向着他的百万雄师而去。
      军心立时重燃,这一场突然起来的风雪阴霾不散恍然入了魔魅,忽地见了明黄出现在众人眼目之中,竟是再次救万人于水火般的信仰。
      赵匡胤撑得这方天地不散,他也是这么多人的神。
      可是这神灵眼底溃败,宣德门缓缓而开,赵匡胤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降的竟然是赵匡胤。
      他输得彻头彻尾。

      曹彬呈递上将要赐予降王的官服衣袍,赵匡胤接过,掂在手中如若无物,这便是如今两人之间的维系,他从此是他的主。"圣上,赐罪吧。"
      李煜跪在落雪之上不动不语,微微垂下的眼睫洇开的清净琥珀光影。
      浅浅的人影,单薄得让人心惊。
      万民等他开口,赵匡胤却只是走至他面前,悲喜沉凉时光荏苒,这一刻全然是些废纸上的墨渍,书来书去都描绘不出一城飞絮,碧霄笙歌。
      "起来……"
      李煜听出他声音低哑,缓缓摇首,"罪臣不敢。"刚刚冲出了口去,等着他的震怒他的愤懑,却什么都没有。李煜立时起了怅然,他……看不见。
      却感觉到湿凉的液体低落,凭空带了塞北的沁骨冰寒直坠在他面上,李煜周身一僵,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谁的泪。
      他以为这个人一生都不会为了谁落泪,他这般王气傲然,独立于天地的性子。
      李煜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日赵匡胤也会如此……他忽地仰首,那空荡荡的眼色更是让眼前之人不忍再视。
      他看不见他了。
      可是固执地便是望着他的样子,那扬眉而笑的姿态,真龙天子九五之尊。
      其实不是不想见到的,这才该是你的功业,你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

      漫天风雪,过了多久?
      知道赵匡胤都觉手间僵持,他才再有了开口去的勇气,四下里的一切都是幕天席地的陪衬,他也听不见其他,只是静静开口,"起来可好?"竟是带了恳切。
      李煜听了这话重又低下了头去,身后族人俱是愕然,曹彬一侧冷眼旁观便也只得叹气退后,远远地全军不知此方何故,依旧是呼声震天。
      喧乱的一切,他轻轻地开口,竟像是要求他起来一般。
      你这个时候再如此又有何用……我将江南都尽丧于你手中,将那千山夜雨都一朝蒸发尽了……这个时侯你再如此……
      "有什么用呢……赵匡胤……"那苍白色的人影紧紧地扣着胸腔起伏,他撑了一日的心思逼上肺腑全然是没个出口,喃喃之间也是再不得悲戚。
      没什么好伤悲的,你为君我为臣罢了,本来便是没什么再能挽回的了……
      赵匡胤眼见得他受不了,扬手展开那御赐的宫袍轻轻微微躬身覆在他身上,"这么冷……为什么不多穿些?这里比不得江南了……"
      李煜只觉得四肢百骸血脉早就冻结成了磐石一般,他一直僵冷在这雪地里,一直麻木到了毫无知觉的地步,忽地感觉他覆衣于己,却是再也承受不得,蓦然咳了起来,"罪臣叩谢圣上……"
      他勉力起身,那袭摇摇欲坠的苍白色何曾见过此般风雪满身,这一时赵匡胤伸出手去再顾不得这四方有没有人在看,他见他此般境况便要去扶,却不想堪堪到他身侧李煜一步退后拉开了两人距离,分毫不差地礼仪教养恰到好处。
      降王唤族人近前规整衣物,"圣上御赐罪臣官袍怎么能如此随意批身?"他静静抬手拂落肩上冰冷,命人将衣冠齐整,穿上那降王之衣,重又直直跪在地上,"罪臣领旨。"
      赵匡胤空落落地放下手。
      掌中飞雪,还不若他面色洁净。

      一丝一毫都不肯示弱,你便是一丝一毫都不肯!赵匡胤转身立于宣德门正中,"三军得胜归来大赦天下!江南国主出降恕其前罪,赐封李煜……"略略一顿,"赐封李煜违命侯,居礼贤馆。"
      你……
      李煜此时此刻说了亦是无法,好啊……好一个违命侯。
      他微微笑起,优雅如故,竟是平静地略略整袖伏地叩谢,"谢主隆恩。"
      "平身。"赵匡胤侧过脸去,竟是怕自己再望下去就真的输得彻头彻尾,那人听了这般朝堂之礼终于缓缓起身站于风雪之中。
      不过些许时辰那发上便已经是零星的飞雪,已近垂地只用素色缎带简单束起。

      "樊若水于宋献浮桥渡江之计立有大功,特此拜为侍御史。"
      绯红的官服握在手里,樊若水不曾转身却也是停下了动作,那边李煜同样,他此时望不见,却是突然笑了。
      樊若水到底是握紧了那方官服转过身去,却忽地看见那单薄的影子连些眼光都不曾放在他身上。
      他只是唇角笑意一线,只是虚空了的眼色。
      樊若水突然便有了颓丧。
      他原本以为他会激动万分。但是好像于他……根本没什么不同。李煜依旧如故,这好像都不能触及他分毫。
      若不是他江南人的身份……樊若水此仗该算得奇功一件,远不止这个官位。
      可是好似这也……没有想得那么风光无限。
      起码那人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地沮丧。于是这一切便让本该是胜利者的樊若水空虚无比。
      他更加怀疑起来,到底值不值得。

      待得就要转身而去,一旁晋王忽地将一行困束起的罪人带至圣上面前,这方抬眼略略望向李煜,回禀,"圣上,我军将士在外浴血厮杀,此等肖小无耻之徒却有不战而逃庇护江南之举……"几个宋军中手软溃逃之人伴着个女子一起跪倒在宣德门下,这方晋王语气激昂便是咄咄逼人,"臣弟以为,大赦天下之际却不可饶恕此等贻误战机之人……"
      突然有女子的声音哀哀呼喊,"王爷……奴婢不曾包庇南人……王爷开恩……"
      赵匡胤蹙眉摆手,"便依晋王所言,此等捷报归来的日子别让这些人乱了将士庆贺。"他只扫了一眼便也不去理会,何时何地总要出些无胆鼠辈,这种人也确实是恕不得,晋王便也躬身领旨,却被那地上的女子一把拖住,"王爷……"
      "你私自勾结江南宫中之人,你当本王不知?"
      "惊蝉没有……"
      李煜忽地止了脚步,"惊蝉……?"
      女英也是一惊赶忙回过头去,见了真是她便止不住唤了一声,惊蝉这边脸上慌乱忽地听见有人唤自己,却是蓦然,"国后……不,夫人如今便不要再害惊蝉了……惊蝉确是没有勾结江南啊……王爷明鉴。"
      晋王倒是微微笑起来,"见了旧日的主子,本王当开恩让你同她再述旧日情分,还有什么要说的你便也都说完,一会儿你们这些人……"他轻轻掸落胸前落雪,一地冰冷跪得惊蝉瑟瑟发抖凄凉无比,听了这必死的话来,惊蝉抬眼望望,赵光义冷眼直视,她也就慌张地叫嚷起来。
      李煜略略回过身来,流珠扶着他重又走回这里,晋王一语不发直直望他,见了他至惊蝉近前才忽地觉得好笑,"如今违命侯自身难保,可还是想留下这小丫头?"
      李煜丝毫不去理他,却只是微微俯下身子,"惊蝉……我还记得你的话。"
      惊蝉一愣,"国主……不,侯爷今日便无需再提了……惊蝉负主,这便是活不得了。"
      李煜却是笑得极温润好看,"你说过不要死。"
      惊蝉黯然,那时候情急之下的一语胡言乱语竟然真的让他记得,时至今日,她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下人,可是他还是肯过来探探。
      "敢问晋王,惊蝉犯了什么罪?"
      她知道李煜看不见,略略抬眼看向一侧的晋王,他算得极准,赵光义便知道这人定是要看不过去上来探望惊蝉,此时此刻忽地开了口,"违命侯既然看上了这丫头,圣上都肯恕了违命侯的天罪,晋王自然不敢不给侯爷面子,本王就饶她一死,轰出王府去,死活全看天意。"
      晋王字字带刺拂袖而去,狠狠望了惊蝉一眼。

      李煜却是丝毫不见些表情,慢慢起得身来,"自己出去吧,记得你说过的,不要死。"他也便是转身而去,女英执惊蝉的手命她站起,惊蝉一双眼全在李煜背影之上,他不想救谁,也不想留谁,他只是想告诉她不要死而已。
      这句话当日曾经触动过他。
      惊蝉却是忽然起身,"……惊蝉愿继续随侍夫人……"
      女英叹气,"如今你再跟着我又有何用,此时比不得当日了,李氏一族也是阶下之囚,你得了这机会还不如出去的好。"
      惊蝉却是执意不肯,女英略略望向李煜,他并无任何异样,也没些应或不应,反倒是流珠望着那丫头忽地颔首,"国主,留下他把,流珠想起些事情总要问清楚,原本以为再无机会,这下倒也好。"
      李煜揉着手腕,"便留下吧。"
      仪式完毕之后车马随行俱是宋朝仪制,便要送李煜去往熏风门。女英不住将那厚实的披风往他身上覆,李煜却是并不在意,任她系好,"走吧。"如今皇命一下,他从是不从也必须先往那礼贤馆去。

      一行车马静静退去。
      他望不见,流珠下来车马便是一惊,"国主!"
      "流珠……"他微叹了口气,"以后唤不得国主了。"
      "是……"她一路随他唤了如许称谓,却真的没想过有一日要换成别人的施舍,流珠改不过口来,反正这般也没有旁人,李煜也便是懒得去说了,"怎么了……"
      "这礼贤馆几乎便是仿制金陵皇宫,大致宫阁俱是一样!"女英也有些惊异,她略略上前几步察看,"连那玉霄阁……都是一样几近飞天之势。"
      李煜微微皱眉,"一样……一样有什么用……一样也不是江南,一样也……回不去了。"
      众人便只当他在说江南,人人沉默却也无法,入了馆去,到底不比皇城规模,只是花木却也精心养护,江南气候不见温度骤变,想来这些花草能在汴京生根也是难事,李煜嗅得些梅香,"梅花带雪,可惜此景我却是望不见。"
      女英立时便想安慰,可是李煜并没些遗憾神色,这样平静更让人难过,各方妥当之后,李煜缓缓入了那寝殿去歇息,"且都先下去吧,我一个人歇歇。"
      流珠知道他今日太过费神,一切的一切都是场心力的逞强,也便不再多劝。

      这便是他那一日说的……熏风门内的礼贤馆。
      果然是精心准备,想来却是可笑,赵匡胤,你费心费力造了这馆来,可是我如今看不见。
      循着那些器物慢慢到了榻边。
      四下再无旁人,李煜冷得止不住自己的颤抖,微微蜷缩起来,整个人躲在那薄薄一层的衣物之下竟然是再控不住,满心满肺间的冰寒好似入了骨去,怎么也暖不得,他没有办法,死死地抱着自己放下了垂纱。
      他说过的,这里果真比不得江南,忽然想起那一日自己掌中的沁骨也是这般冰寒,可是那时候……有人的目光远比自己想象得要炙热得多。
      他当日所汲取到的一切温暖今日都成了更深的冰渊。
      四下寂静,细细听来又好像有些脚步声,李煜死死地闭上眼目便想就这般赶快睡去,却不想一切平静之时心底的声音被无数倍阔放,他身上太冷,脑中愈发清醒。
      怎样也是安睡不得,只能换来更加耐不得的干冷。

      有些响动,门似乎开了,李煜微微翻过身去只当是女英亦或者是流珠仍旧不放心,他不愿意现在这个样子让人看到,却是苦撑了一日实在受不得,略略向内覆住了眼目,空剩叹息懒得开口。
      忽地什么东西覆在了身上,带着暖暖地触感,李煜不自觉地向那方柔软物事轻轻靠过去,伸出手去碰碰,竟是袭狐裘。
      实在是……太冷了啊。
      也没了别人,他迟疑了一下,就安心地任那狐裘覆在身上,绒绒地触感甚为安慰,李煜略略舒缓开手脚,原是蜷缩在一处,这时候终于微微放开来,墨色的长发覆在侧脸之上,这清浅地影子难得地显出乖顺了一面,蹭在那缎面的枕上便欲就此睡去。
      他也懒得去想是谁,见了自己无事也总该出去了,却不想床榻之旁那人动也不动,竟是慢慢坐下了,李煜缩缩肩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一语,立时僵直了身子。
      "既然冷为什么不说?"
      李煜瞬时愣在那里,突地回过神来就势便要撑起身来,却不想忽地被人从后牢牢固住拖回榻上,他侧身不动,终于是叹了口气。
      身后的人同样是叹息,幽幽开了口,声音闷在他背间,"难得……你也知道冷……知道这狐裘暖和……别动,暖暖身子就好了。"
      李煜重又闭上那眼目,"赵匡胤……你简直……"刚开了口那唇齿间都是寒气,"放手。"
      身后那人固执不动,暖意经由那衣料缓缓抵达自己身上,一时的错觉,李煜竟然也就真的不再挣动,太冷了,他真的受不了这么低的温度。
      冷得他的血都要被冻结凝固了,微微地颤抖,那人就缓缓地握住他的手,不再说话,略略拉过狐裘来,李煜终于止住寒战。
      "这里不是江南了……记得时时护着这狐裘,你不习惯,北方的冬便是这般干冷到底,今日落雪……过几日或许便更冷了。"他的话音低沉也是有了犹豫,反倒是还有些害怕,手间的力气使得大了,生怕说些什么他就忽地拿出那副神佛不近地面具来伤人伤己,"只一会儿,我亦马上便要回宫去,我只是怕你今日冻坏了……"
      李煜不动不语,随他去。

      赵匡胤以那狐裘将他好好围住拥在怀里,见李煜脸色慢慢回转了些终于是安了心,慢慢伸出手去,划在他眼目四周,那人清浅得眉目微微一动,便是要睁开,"到底是怎么弄得……"
      李煜不予回应,重又转向内侧。
      "眼睛是怎么回事?"
      "这呕血的病症多长时日了?"
      "还冷不冷?"
      一直无言,他安静得带了些慵懒,微微侧过去的脸温润如初。
      赵匡胤终于是忍无可忍,"说话。"
      他还是不动不语,"我让你说话!"赵匡胤忽地拉起他的臂直起自己上半身来,那方才冷得止不住颤抖地人也就任他拉着自己的腕子依旧是不动,懒懒地放着那手不理,赵匡胤怒火顿起刚要再开口余光瞥见那腕子上的伤疤,"这……我当日仍是太过……"那声音立即晦涩下去,秀骨清绝,斜长的伤疤颜色浅了却是分明横亘其上,赵匡胤更是极为清楚,若再凶险些,直接便可断了脉络。
      他轻轻地抚上那一方腕子,却也是一般沉默。

      良久,久到李煜身上散尽了他身上的温暖。
      他不开口懒懒卧在那里不知睡是没睡,他执着他的手腕一动不动,愣愣看着,那长长的发斜散而下近乎泻在青石地上,赵匡胤慢慢替他拢好,将那腕子放回狐裘之中。
      "我输了。重来第三次,我也会跳下去救你。"
      "从嘉,为什么我想得一切……你都不能略略迁就,哪怕仅仅是一点点,我只是想……"
      他话没说完,那经久不曾开口的人却忽地扔出了一句话,清清冷冷砸在地上,撞碎了原本一切温缓的表象。
      "违命侯自当一世违命。"

      慢慢地,室内再无声音。
      他走了。
      他再也不得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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