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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玖拾壹】苍天为泣 ...

  •   仍是长夜未尽,天边几许淡淡日光,大内之中宫墙高阁隐隐依旧是昏暗须得提灯而视。
      "皇后何时病逝?"紫宸宫外桐木之下他几乎是低吼。
      王继恩却是带了深意,四下望望,这方宫室早被封禁,只有那边桓芳宫中点起些灯火来,也是有所顾忌掩了平日的铺张,那宦臣略略凑近些,恭谨地向着晋王耳边回禀,"王爷不觉此事蹊跷?圣上繁务诸多,如今又打了胜仗回来一时不及细细思量,王爷可是明白人。"
      晋王立时一掌拍在树上,"你有话便说!"
      "病逝一说只是丞相所言,圣上临行所见皇后确在病中。但这病症却也……还不致死,皇后实非病逝。"
      赵光义几乎揪起王继恩的衣领来,他鬼鬼祟祟压着声音说话却让赵光义受不了,"你知道什么?皇后因何而死?"
      "王爷还请息怒,此事……"
      "说!"
      "皇后是深夜被人所害,惨死紫宸宫中。丞相唯恐陛下不在,宫中生变,不得不压制下来。"
      赵光义眼底幽深,月光之下竟然全然看不清楚,黑洞洞的全是震惊,"她……是被人所害?王继恩!你可知道你若是敢在此事之上胡言乱语妖言惑众……本王便让你王氏从此灭族!"他的声音惊得一树枯枝左右不定,深宫冷苑立时暴戾不减,王继恩眼望着他的悲愤心底笑起,面上却是一脸惊魂未定,"晋王,此事万万不可为外人道……奴才冒死罪回禀晋王实情啊……"
      "是谁!究竟是谁!"他几乎就要将那宫室掀翻,那奴才竟然还磨磨蹭蹭左右为难,若不是他知道一切,赵光义几乎就要先行将他挫骨扬灰。
      "晋王可知那边宫室里新进的人?"说完他仰首望望桓芳宫去,赵光义一见也是有些奇怪,怎么这后宫中多了新主子?赵匡胤可是勤政爱民声言绝不封赏三千佳丽以防后宫霍乱宫闱,女色乱心一后足矣,这话看着多漂亮,以前不断地提及为人称颂,赵光义听了还曾心中鄙夷,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不过这些日子竟就多了新人进来,"那边如今给了谁住?"
      "花蕊夫人。"
      赵光义听了立时便忍不住笑,"也是久负盛名,冰肌玉骨的花蕊夫人……想来这伐蜀当真是一举多得,纳了疆土还纳了美人,现在反倒是觉得……大哥是不是真的对这盛名之人耿耿于怀,个个都不放过……"忽地冷了声音,直直地带着冰凌尖厉,"你的意思是她害的?"
      "王爷若不信可唤紫宸宫当日下人前来询问,皇后死前宫中只有花蕊夫人前来探望,这岂非太过巧合?"
      赵光义顾不得这边就要天亮,执意命王继恩打开紫宸宫封禁,他为内侍总管,这后宫里的事情再明白不过,王继恩推三阻四还是拗不过 ,"王爷可轻些,问清了便即刻出来吧,天亮了这方便要教人看见了。"
      赵光义理也不理见了他开了锁便进去,只剩下几位宫人守着皇后棺木日日不得出去,按时由王继恩送来吃食,全然便和囚禁无异。忽地见了有人进来,人人都是一惊,王继恩赶忙随入,"晋王来此还不行礼!"
      赵光义扬手作罢,"本王今日来此只想问清一件事,皇后出事那一夜,你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跪在地上的三两宫人立时便都一惊,"王爷……奴婢……奴婢什么也不曾看到……"
      王继恩直了身子,尖着声音便是嗔怒,"晋王便是要给正宫主子找回公道的,你们但说无妨!那一日……"
      "本王没有准你说话。"赵光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王继恩立即闭上嘴去,心里愤然,为了你的明天筹谋,竟然还这般趾高气昂,人若不是逼到极致,总也成不了事。
      "是……后宫生事最为可怖,丞相嘱托了不准乱说……只是……那一日却是桓芳宫的主子来过,说是探望皇后病情,也未曾坐得多久,可是……她走后不多时皇后便……不好了……"这边几人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睛偷偷瞟向王继恩。
      那人眼目却是错向一旁,轻轻叹气。
      赵光义拂袖转身,"赵普!若不是他……"可是丞相如此确实也是有所顾虑,王继恩眼见得他火气的矛头选错了目标,立即便是忧心忡忡上前去,"此事也怪不得丞相,丞相一心护主亦非针对皇后……晋王想想……为什么这花蕊夫人这么大胆子?"
      那人面貌虽不似赵匡胤一般棱角顿现锋芒聚在眉间,可是此时此刻隐隐透出的狠绝却不似圣上那般昭彰,圣上若是一直信奉绝对的强大,那么赵光义便不是,王继恩早知道晋王不似他哥哥,赵匡胤不屑的手段,或许他愿意。
      这谈不上谁比谁磊落,赵匡胤也是夺来的江山。只不过王继恩心中阴险筹谋,自然是投了同样心气的主子。
      只不过这位主子也是心里犹豫的,他们之间牵绕的事情王继恩懒得知道,他只知道赵匡胤压根看不上他这般的人。
      奴才么,像他这般做奴才做到了极致的人,当然要投其所好找个觉得自己更有价值的明主了。
      "花蕊夫人刚刚进宫便是荣宠齐聚啊……"王继恩这方没有说完,那地上跪着的宫人立即便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齐声应着,"晋王明察……皇后独居紫宸宫里圣上探也不探,那一日好不容易听闻入了后宫来,竟然也是先去了桓芳宫……而后也不曾再过来了。"
      他几乎是说不出话来,赵光义抬起头望那一方寝殿,他竟然不知她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这和把云阶关在这里有什么分别!
      云阶……云阶……这名字便带了些凄清。赵光义不顾王继恩阻拦,非要去寝殿内看看她。一方棺木罢了,人既然去了,就当真再没些波折可以说得清楚。
      什么旧日里的你来我往恩情难负,她走了,你说什么都是无用了。
      刚刚来到汴京,他见到的她的时候,赵光义心中也是藏了诸多故事,彼此无言,空荡荡的佛堂里只有两个人的互相开解。
      前朝汴京郊外,她执意坐马车出来寻找赵匡胤,那时候她是温婉良善的大府小姐,礼仪教养全然不是他能多看得的,今时今日,她一心一意想要等的人终于执手可倾天,她却一个人死在了这冷清得正宫之中。
      还说是正宫皇后呢,她的棺木都冷得让人心惊。
      赵光义缓缓合上门去,王继恩唯恐再耽搁天大亮后便让人看见,"王爷,出去吧。"那人却是静下了心来,不带些许嗔怒,"王继恩,在外面守着便好,只一小会儿,本王这就回去了。"
      下人们也是不敢多言,"是。"

      天秋月又满,城阙夜千重。
      赵光义出去身侧繁荣的尊贵配饰,肃静地慢慢坐在他棺木之前,"这一刻,云阶……恐怕我也只有现下这一刻的安宁了。"
      这一刻他决定做他自己,他是那个在佛寺里困了十数年的江正,他不通其他,只会些念经讲佛的本事,纵使江正本性顽劣,师傅一直不肯为他剃度正式收他为徒,"云阶……小时候我也气愤不过,很多功课我远比那些装模作样的弟子要出众,也曾经真心试着去虔心礼佛,可是师傅总也不肯……那时候我便知道,此生江正定是为人遗弃,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不能名正言顺。所以我必须……要去抢到些东西,你不要怪我……"
      "我没有骗赵匡胤……事到如今我常常分不清楚到底是谁骗了谁,云阶,我此生若是脱了这些暗夜的筹谋便再无其他,所以现在只能诵佛以祭,这恐怕是我唯一能够掌握的事情了……"赵光义除去冠带,淡淡默念之间双手合十,解下之间太过匆忙使力,孤零零地滚落了金玉的珠子,他也不去理会,"记不记得那时候我总念得……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了。"
      吟诵之声,他曾经是她的开解,她是他的牵念。
      张开手来,那一只她用不上了的木钗。
      旧日里,风声渐大,云阶发丝轻扬,她伸手去理顺放至而后,带些艳羡的侧脸有女子的温婉美好,赵光义愣愣望她,心下叹息。"若是有幸重游江南,云阶可愿同行?"他本是相知而后并无刻意地随口询问,话说到一半却认了真。
      现在故人不在,江南已破,原来什么都不曾留下。
      都是赵匡胤的错。
      赵光义佛礼而后,燃香三柱。"云阶,你说过的,我和他争,我会赢,如果我输了便去陪你,如果他输了……"
      赵光义整理官服,一切妥当之后终究还是走了出去。
      缓缓掩上门去,空荡荡的一方祭堂,白绸四下里缠绕,她长长的头发缓缓被囚禁在这深宫之中。
      腐烂溃败了,都是一样的狰狞。

      晋王一路出后宫去上下打量王继恩,"此事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王继恩知道这晋王可便是心思诸多不可轻易相信旁人,"王爷,还有一事……凌儿没有死。"
      "什么!"
      "王爷就算是不信奴才不信这宫里的下人,对于凌儿总该是可以问清真相的,她可是一路随着皇后的人,绝不会随意地听了别人的指使。"
      "她现在何处?"
      "王爷别急,凌儿此刻已经不在宫中,丞相当日为绝后患不得不下了杀她的命令,可是奴才知道皇后之事重要,暗中留了她一命送出宫去。"
      赵光义也知道凌儿绝不会说谎,这赵匡胤是否放任后宫之中妖人恣意凌儿最是清楚,他立即便要出宫去,忽地想起来天色已明,过不了多时宣德门外还有要紧事,只能强压下一切,"王继恩。"
      "奴才在。"
      "今日之事……"
      "王爷放心,奴才若是有了二心……早该五雷轰顶不需王爷动手。"
      "清楚便好,待今日受降仪式过后本王自当寻你,凌儿是唯一活口,定要保护好她。"
      "是。"

      银涛无际,玉山万里,
      寒罩江南树。
      冬日里的日头总也不大,太阳起来后也是层云滚滚,不是个好天气,好在大军南下捷报连连战胜而返。
      四方龙旗遍野,宋军赢得江南一方士气如虹。
      汴京皇城宣德门外例行降王归顺仪式,亦也是主将向主献俘仪式,宣德门为皇宫正门,门墩上开五门,自是威严耸立气象恢弘,这方御街之前兵马停当,荆馆中李煜缓缓而出,他当身着原属国衣饰出降,如今却也只是袭素白衣裳。
      深冬时节,纵使是江南都受不得,何况是汴京。
      流珠再三劝解,无论如何他身上熬不得这天寒地冻干冷的天气,李煜却是淡笑,"此去便为阶下之囚,你当我还将狐裘围护一身锦绣出去受众人朝拜?降王也当有个降王的样子。"便连那披风也系不得。
      女英死死看着他安然若素的一切竟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国主……"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李煜原是走了出去,听得她身后唤静静止步,"女英,我早便说过……嫁与一无所有之人你定当后悔,如今可是应验了。"说完竟然也轻轻笑起来,"你早该离开这是非之地,回来也是徒劳受苦。"
      女英却是摇首,"我非此意,国主……我只是……"她咬了唇去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随着他慢慢出去,"今日太冷了而已。"
      单薄的衣裳,他倒是脸色尚安,那眼目的清浅望得习惯后反倒是更显这一身秀骨出奇通彻,重瞳深重本就是他唯一的羁绊,如今什么都不剩下了,李煜几乎就要散入了那晨起汴京的尘土里去。
      四方马蹄之音扰人清静,乱糟糟的一片,无数人击缶而呼便是齐声万岁。

      遥遥地一行人向着宣德门而去,门上九五之尊明黄夺目,他却望不见。
      天下人都在看,唯独他看不见。
      李煜突然想起凤凰台,那时候他看得见他,可是赵匡胤看不见自己,如今却是全然调转了过来,他只是听得高处有宫人不断昭告天下此仗大胜军功卓著之人,眼前不甚分明的巨大阴影中便是那宣德门的威武吧。
      无言无语,他只是习惯性地揉着自己手上那道伤疤,一路慢慢地徒步而行,身后江南众人俱是垂首。
      为什么我和你……永远都是这样,想要的得不到,不想的一切却是步步无法必须面对。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这方天下归一,赵匡胤站在这宣德门之上便是站在了峰峦之巅,遥遥地看着三军士气高涨呼声震天,竟是天地震动持久不散,今日的一切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他终于开创出他早年里沙场相搏所誓死要得到的一切。
      他终于站在这方山河的顶点俯瞰。
      万民齐出瞻仰盛世雄歌,千里巷陌勾连开去便是他掌中风云,赵匡胤剑眉微扬,凛然而立俯瞰万里天际。
      最终的最终,一抹天地之间最初的苍白。
      淡淡地一抹,淡得让人心惊,四下里铠甲铮铮俱是齐整划一,只有那一抹白,走得极慢,安静如初。
      他遥遥看着李煜。
      如饮铅石。
      千门灯火,九陌香风统统不及的影子。当日他也曾一心想过,天下都不及他。怎么能见他痛苦。
      如今这一场盛世……是用李煜的骨搭成的。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赵匡胤眼睁睁地看着他近前往宣德门行来,寒冬之中北风呼啸,骤然之间天色竟然阴得直逼人喘不过气来,骤然天变,四下呼声却是不减。
      "江南已破,圣上卧榻之侧亦可心安!"
      身后有诸位元老重臣也是欢欣而言,声声入耳却比刀剑伤身还要难耐,赵匡胤忽地就忍受不得,回身震怒,"噤声!"
      曹彬于宋军之首慷慨呈捷报而上,漆竿上张缣帛,布于四海,露之耳目。扬声诵德以犒赏三军。
      军心立时便又激昂动天,喧闹激烈到了极点的时刻,那身明黄却只是死死盯着门下白衣肃静。
      李煜面色沉静,优雅如初。
      彷佛轻轻勾起嘴角来,便仍是那名满金陵一世繁华的李重光。
      他是传奇,传奇也不一定快乐。
      这么冷的天气……他竟然就是轻飘飘地一件白色单衣,江南宫制,宽大繁冗的结缠缠绕绕却是不得保暖,李煜又何曾知道这北国的冰寒入骨……那时候,一瓶小小的沁骨都教他耐不得。
      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花做烟罗。几曾识干戈…….那掌握天下之人狠狠地捏紧了手掌,几曾……识干戈……
      他永远该是那花树飘零之间微微一笑倾尽天下的夜雨满身,他永远都该是碧衣绝世紫檀氤氲的玉人如昨。
      江南风骨,天水成碧。
      他永远都该是,可是为什么他今时今日再也不是。
      是我……赵匡胤的颓丧无法抑制,是我……错了么。
      我本意……不想你如此。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悠悠荡出去的凄怆,看似柔软无骨,却只是未到伤心时,若是当真感同身受,才能明白这浅浅字句间的不易。
      多少的心血蒸干了才能赋出。

      曹彬露布捷报已完,便该是李煜跪拜而降,赵匡义到底是一声令下恕了他的绑缚,李煜却也并未有什么表情。
      他的秀雅与生俱来不需要施舍也能自成风姿翩然,无喜无悲,沉凉如故。
      便是那江南的李煜啊……竟然六军之中有人看得失了神去。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清清淡淡地抬起手来,那一扬手的风华,九天静默。
      李煜只是清雅如昨,姿态一如既往地抬起手来便要施礼跪拜。
      一瞬间,忽地落了雪。
      洋洋洒洒,那阴沉天气几乎敛去所有日光,吞噬掉了峰峦顶上他所有的凛然霸气,他也不过是那黄金台上的伤心人。
      点点滴滴,什么东西碎在了他的天下里。
      李煜缓缓对着他跪下,他的风骨无需任何姿态也是一场惊鸿极致,行起那三跪九叩之礼,身后诸人随他如是,一一叩拜。
      "罪臣李煜……"
      他之后说了些什么,赵匡胤全然听不入耳去。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那一日犒赏三军,竟是日月齐隐万巷空寂。
      飞扬而下的雪,苍天为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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